倪乐雄：命运多舛的中国军事现代化

　　一、鸦片战争中的厦门之战

　　1841年8月26日下午1时45分，璞鼎查率领的英国舰队共10艘战舰载炮310门、陆军4个团2500人向厦门南岸（今厦门大学一带）、鼓浪屿、屿仔尾清军守军炮台发起进攻。

　　清廷已在战前花了半年时间经营厦门海防工事。战后证明，与虎门、定海、镇海、乍浦、崇明、镇江等地相比，厦门防御工事是整个鸦片战争中最强的，综合了当时中国农业社会最高的军事技术和战术水准。镇守厦门的是强硬的主战派闽浙总督颜伯涛，凭借这两千年中国历史上最强的海防工事，颜伯涛对璞鼎查交出“厦门城邑炮台”的最后通牒不屑一顾，非常自信地认为“可以一炮灭贼”。

　　英军采取海军正面攻击、陆军侧翼登陆的战术，仅1小时零20分，英国舰炮打哑了鼓浪屿上的炮台，2小时陆军便拿下了南岸炮台，第二天凌晨占领整个厦门岛。此战清军伤亡约324人，英军战死1 人，受伤16人。这一仗真正输到了家。

　　当时英国海军已受益工业革命80年，200年来经历了三次英荷战争、英法战争、英西战争等，已是世界第一等强国。厦门之战意义是古典农业社会最强军事力量同近代工业社会最强军事力量的尖端碰撞，客观地显示出两者间巨大差距，其结果震撼心魄。颜伯涛和当时所有与英军交过手的清廷大员一样，由极度的自信转为极度的恐怖，他和部属刘耀椿目睹苦心经营半年的防御工事在弹指间灰飞烟灭后放声大哭。

　　鸦片战争是中华原始农业文明同近代工业文明的力量交锋，军事惨败成了古老的中华文明体系解体时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成了古老文明即将转型的第一发信号，同时也是中国军事现代化新生儿出世前母体发出的第一声惨烈的呻吟。

　　二、黄海大东沟海战

　　1894年9月17日中午12时50分，北洋舰队的主力舰“定远”号首先向日本联合舰队发炮，揭开中日海军黄海决战的战幕。此战中方先后沉没5艘战舰，日方重伤4艘，却一艘未沉。

　　胜负悬殊的原因是日本联合舰队的火力是北洋舰队的4～6倍，因而日舰队以首尾相连的纵队迎战舰首对敌一字排开的北洋舰队，这导致每一艘日舰都与中方战舰构成海战常识中最佳和最糟糕的“T”字组合，日方处于一横的最佳战位，中方处于一竖最糟糕战位。日方战舰以最大受弹面积为代价，最大限度地发挥火力强度和火炮射角（首尾主炮＋侧舷炮）。中方则以放弃尾炮和减小侧舷火炮射角为代价，获得最小受弹面积。如果北洋舰队采取和日方同样的战斗队形，理论上击中对方一炮，自己将被击中4～6炮，失败将更为惨重。因此，北洋舰队的战斗队形成为“最佳”和“最糟糕”的怪异组合。

　　海战结束后，各国军事专家大都认为这是一场速射火力战胜慢速重炮火力的经典会战，北洋舰队建军10年武器装备没有更新过，日本联合舰队在战前三年就已更新换代，拥有最新式的速射炮173门，翁同龢掌管的户部战前两年就停止了海军拨款，果真是经费短缺吗？慈禧太后动用修建颐和园的海军军费750万两银子可买速射炮280门，比日本联合舰队还要多107门。现代海权论鼻祖马汉认为：谁掌握制海权谁就能改变历史，制海权取决于海上决定性会战的胜利，而海上决定性会战胜负取决于作战双方战术火力的强弱。黄海大东沟海战后的历史已将马汉这一著名原理演绎得淋漓尽致。

　　慈禧太后的作为使人想起现代国家制度问题，1215年的英国大宪章就限制了国王税收的权利，17世纪初英国制定法律：王室不能动用国家财政。至于皇家动用国防军费用于生活享受更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可见军事现代化必须由现代财政制度、法律制度和政治制度来保障。所以，北洋舰队蹩脚的战斗队形归根结底是由封建王朝的专制政治决定的！甲午海战所揭示出来的这一连串的逻辑关系成为历史演进的方向标，社会转型从器物层面向制度、文化、精神纵深发展，终于掀翻了数千年专制制度。

　　大东沟海战还表明：军事现代化不可能以“单骑突进”的方式获得成功。而须社会整体现代化转型的支撑。

　　三、长镜湖之战

　　1950年11月26 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向据守长镜湖地区的联合国军发起猛攻，将美军王牌陆战一师分割包围在下碣隅里、柳潭里、新兴里、内洞峙等地，在志愿军的沉重打击下，美陆战一师先以坦克组成环形工事固守顽抗，然后分几大股向南突围，一路遭到我军不断截击和迂回。12月4日，志愿军一支迂回部队炸断了下碣隅里同古土里之间悬崖上的水门桥，美军陆战一师的退路被彻底切断、无路可逃，新华社已向全世界发布消息：“美军陆一师已被包围，正在歼灭中。”

　　眼看美军陆战一师主力即将全军覆没，美国从本土紧急运来组装好的8套钢制桥梁构件。12月7日，美国远东空军第五航空队出动8架C-119运输机，用超大型降落伞把8套桥梁构件空投在古土里环形阵地上，美国工兵仅用一天时间便将钢制桥梁固定在两边悬崖上，水门桥恢复畅通，陆战一师1万多残兵败将和1400多辆各型车辆、辎重和坦克当晚从桥上全部通过，逃出了包围圈。

　　如此先进高效的战场作业、以及其中的工业技术含量让前线将士大开眼界，也深深地震撼了中国国家领导层。美国发达的重工业体系为美军战场上的优势、如战场火力、制空权和后勤保障提供着强有力的支撑。对于新中国建设的决策、快速建立服务于军工的重工业体系无疑起了巨大的刺激作用。朝鲜战争的“焦虑症”，导致了后来的大跃进，和不顾一切地征购农产品向前苏联和东欧国家换取工业设备和技术，并以工农业剪刀差、城市农村两种户籍制等一系列措施来进行工业的快速积累。虽然导致后来严重后果，但一切都事出有因。

　　长镜湖之战中，中国军队把“精神原子弹”发挥到了极致，忍饥受寒超出了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此战使人认识到：战争中的精神力量一定程度上可弥补武器装备的劣势，但却不是无限的。朝鲜战争促发了新中国在国防建设上长起直追，并把中国带进了工业化。

　　四、第一次海湾战争

　　1991年1月17日到2月24日，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对入侵科威特的伊拉克军队发动代号为“沙漠风暴”的军事行动。基于美国在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中的表现，伊拉克在“两伊战争”中八年的作战经验，相当一部分人并不看好美国。然而，几乎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在联军海空和高技术优势一边倒的情况下，伊军在100小时内全线溃败，伊军29个师丧失作战能力、伤亡约10万人(其中2万人死亡)，17.5万人被俘，坦克、装甲车和飞机几乎丧失殆尽。而美军只有148人阵亡，458人受伤(非战斗受伤2978人)。其他国家阵亡192人，受伤318人。战争结果令所有依据机械化战争思维的人们深感震惊，其中包括美国人自己。这有点类似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标示机械化战争首次登场的波兰会战，当时德国人对使用坦克集群的战果感到震惊。

　　海湾战争被认为是由机械化战争时代向信息化战争时代转变中的最典型的一场战争。其特征是：精确制导和空中打击将决定胜负，战略空袭和反空袭是未来战争的主要作战样式，电子战成为未来战争的核心（电磁优势将成为现代战场双方激烈争夺的制高点），战场向大纵深、高度立体化方向发展，不存在明显的前方和后方，高技术武器大大提高了作战能力，使作战行动向高速度、全天候、全时域发展。

　　海湾战争震撼了中国军事学界，因为我们经过数十年的努力，勉强跟上机械化战争的步伐，还来不及在战场上一试锋芒，海湾战争把世界带到了信息战争时代。在“台海危机”和“世界新军事革命”的双重刺激下，国家领导层作出“科技建军”、“科技强军”和“打赢一场高科技条件下的局部战争”的决策。中国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同时，开始向信息化战争跟进。

　　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的国防建设都是在外部压力和威胁下进行的，并且几度为内忧外患所干扰。从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中国迎来了相对内部和谐、外部和平的环境。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战略机遇期，借助中国社会的全方位开放和经济大幅度增长，中国军事现代化已在新的起点上开始了强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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