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壁生:读林贤治

发布时间:2020-06-02 来源: 幽默笑话 点击:

  真正的思想者,就其本质来说都是异端。

  ——林贤治《读顾准》

  

  1

  

  真正的阅读,是一场灵魂的洗礼。

  没有什么比麻木更令人痛苦,同时又更受人欢迎的了。麻木是灵魂的安慰剂与麻醉剂,是对大脑神经中枢的自行阉杀。施药的麻醉师,总该首先把敏锐的神经系统所产生的一切感觉除掉,于是任何形式的宰割,得以在惊人的平静中进行。麻木是幸福的,因为麻木意味着思想的避免,意味着由于思想而产生的一切痛苦、焦虑、惊怵、虚空的避免,并且往往可以心安理得的通过各种手腕,在造化的庇护下功成名就,或者竟快乐地去亲吻脖子上的绞绳。于是细腰蜂刺下的蜾蠃,盛宴上的醉虾,铁屋中的睡客,纷纷在无苦痛中作恬然状。

  麻醉的目的,就在于消灭一切记忆,甚至把麻木当作一种记忆。历史是写出来的,然而历史的书写者,往往就是麻醉师,以及麻醉师治下的蜾蠃、醉虾、睡客们。二十四史成为“二十四姓帝王之家史”,就是因为二十四史本身就是二十四姓帝王的奴才侍从、弄臣走狗们写出来的。麻木是记忆的麻木,是精神的麻木。历史本身对于我们仅仅是坚硬的石头,然而里面却蕴含着无尽的精神、思想的璀璨火花。正是这种火花,把人从麻木中唤醒过来。历史学家柯林伍德说过:“历史学的价值就在于,他告诉我们人已经做过什么,因此就告诉我们人是什么。”人不能自行产生精神、勇气、冲决的力量,唤起精神和勇气需要复活历史感。只有以历史、历史上伟大的人和伟大的事迹为价值坐标,才能建立起自己的位置,通过自我确认获得强大的精神动力和行动勇气。

  这种自我确认的阅读就是灵魂的阅读,是启蒙意义的阅读。真正的阅读,能够使人从文字中获得一种生存的勇气、精神。对启蒙时代来说,最为根本匮乏的,还不是思想,而更是去直面、去思想、去追寻的勇气、力量。没有什么比怯懦、懒惰更能够拖住时代的步伐,因为怯懦和懒惰,人们丧失了追求真理与自由的勇气,把自己埋入“权威”、“习惯”的怀抱,以理性的自我泯灭为代价去换取生存的安全感。勇气是思想的动力、酵母,只有唤醒勇气,才能树立起一个强大的“我”,去思想、追寻。因此,阅读的意义便不止于学习前人的思想内容,而更在于唤起独立思考、独立创造的精神和勇气,从阅读中获得一种生命的力量,实现灵魂的自我就赎。每一次阅读中的震撼都是对灵魂的洗礼,通过这样的洗礼,读者走进了作者,消化了作者,同时确认了自我。读鲁迅,读林贤治,都是如此。

  

  2

  

  他的出发点是鲁迅。

  谁把鲁迅单纯的视为研究对象,把鲁迅文章视为研究文本,谁必定无法真正理解鲁迅。研究意味着把对象视为观察客体,运用逻辑手段与叙述技巧对对象进行语言整合。然而当代知识分子与鲁迅的亲和力,从本质上来自一种宿命般的遭遇:当相似甚至相同的生存境遇那样惊心动魄的出现,痛苦、迷茫、彷徨、焦虑使我们不得不像追寻生命意义一样追寻某种光辉的价值坐标。鲁迅曾表现出来的那种超人的韧性,永不屈服的斗争精神和屹立不倒的独立人格,理所当然的进入我们的精神生活并且构建我们的精神生活。寻找鲁迅的过程,事实上就是灵魂自救的过程,也就是学习一种在一个无法承受的时代中永远坚持自我的独立精神的过程。同时,寻找鲁迅的过程,也就是学习一种真正的悲悯情怀的过程,即如何存在于一个混乱不堪的世界,以批判的方式抒发博爱的情怀,即使收到时代与社会再大的伤害,也仍然热爱这样的社会与人生,并且以批判去促使它改善与前进。

  相似的生存境遇是林贤治进入鲁迅的精神世界的基础。他用一开始接触鲁迅,便是缘于一种危机感与孤独感。“从那种孤独感出发,精神上总得找一种排解的渠道,或者说找一根支柱。”(见《凝望一个伟大的生命》,出自《世纪之问——来自知识界的声音》)俄裔流亡思想家弗兰克曾经说过:“不要在地上寻找路标,这是一片无边的汪洋,这里进行着无意义的波浪运动和各种潮流的撞击——应当在精神的天空寻找指路明星,并向着它前进,不要管任何潮流,也许还要逆流而上。”每个人都必须构建他的精神支柱,寻找他的精神明星,惟有这样,才能建立起一个强大的自我。对他而言,阅读鲁迅,“是一种自我精神拯救的阅读行为”,目的就是“从他那里获得一种生存的勇气”。(出处同上)这就注定了他的遭遇鲁迅,是一种灵魂超越时空的遭遇。

  对鲁迅,他的第一个观念,正如他早期所写的鲁迅传记的书名一样:“人间鲁迅”。这意味着把鲁迅从神龛上拉回人间来。他在接受李辉的采访时同样提到:“我首先是把鲁迅作为一个平凡的中国老头,他是富于思想的,很有独立人格的人,这样来看他;
就像看我的某个老师,既是朋友,又是导师,如此去接近他,就变成心灵的接触了。”(出处同上)他的切入点就是:鲁迅首先是一个“人”,而不是在文革中被造出来的“神”;
鲁迅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党派化、政治化了的“旗手”。他把鲁迅放到整个时代大环境中考察,以“人的存在”为鲁迅思想的基石,于是鲁迅思想之根破土而出。而且他不但阐释鲁迅,更是消化鲁迅、丰富鲁迅,大量在鲁迅那里出现的“原概念”,像权力与知识、“革命”、虚无等等都在他这里得到更加丰富的阐述。

  写作是灵魂的事业。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字里行间跳动着作者的脉搏,流动着作者的血液,凸现了作者真实的灵魂。林贤治笔下的鲁迅,是一个完整、丰富的生命体。他的一切谈论鲁迅的文字,都可以让人们看到其背后支撑着一种深刻的体验,一种强烈的共鸣,一股汹涌的激情。我们完全可以感受他借鲁迅的酒杯,浇他自己心中的块垒的那种畅快淋漓的快感。正是这种体验、激情,使他去理解鲁迅、消化鲁迅,把鲁迅融入他的生命。于是那一切讨论鲁迅的文字全部都可以视为作者自己的生命体验的文字。同时,我们可以从他的文字中找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精神坐标,找到一种勇气和精神的力量,从而去认识自己、确立自己。“鲁迅学”的发明,“鲁迅传统”的形成,就是要每个人都独立的接近鲁迅,融入鲁迅,而后消化鲁迅,丰富鲁迅。

  他是鲁迅的追随者,也是鲁迅的成就者;
鲁迅成就了他,他也成就了鲁迅。

  

  3

  

  关于历史,他说:“伟大的时代是有历史感的。惟有平庸的时代,人们才会只顾眼前的事务,像猪狗一样,为有限的施于感到幸福,从来没有想到把目光从食槽旁边移开,投向栅栏之外那绵延无尽的森林和原野。如果没有历史,我们在现实中将找不到判断事物的标准,以及通向未来的坐标;
我们无法走动,更不会想到飞翔。如果没有历史,我们既意识不到自身的能力,也意识不到只身的局限。”

  历史是集体的记忆。然而历史却不得不由某些特定的人所书写、记载。从祖龙治下的土地浓烟四起,学者们精心撰述的竹简帛片被投进熊熊烈火,一群儒生陷于一坑,人们就已经知道“历史”还有可以写的,有不可以写的。即便是所谓真相,只要不予记载,岁月的洗涤,完全可以荡尽大脑的记忆,于是“历史”,便仿佛真的没有发生过一样。况且人的天性,是易遗忘,特别是伤痛,只要有愈合的趋势,便纷纷赶紧掩饰、遗忘,涂掉伤疤,唯恐让人看见,而不去追究那伤痛的来源,并且竟不怕伤痛的复发。数百年前主持“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人肉盛宴的屠夫们,现在正以千秋清官的模样在电视剧中大出风头。一首赤裸裸宣扬个人崇拜而且早在五十年代就被批判过的《东方红》,至今仍被留恋权威的奴才编进《走进新时代》,“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的歌声,肆虐大江南北。

  密芝勒说过:“谁把思想局限于现在,谁就不能了结当今的现实。”历史是现实的坐标,记忆的丧失不啻于行为准则——乃至于良知的丧失。对历史的麻木、遗忘意味着对现实的背叛。所谓启蒙,第一步就必须唤醒沉睡的,甚至已经死亡的历史精神。唤醒记忆,呈现真相,展示常识,有时也能产生巨大的颠覆力量。因为历史是我们生存的根系。正如柯林伍德说的,“历史学是‘为了’人类的在我认识”。当历史被遮蔽、歪曲、篡改、利用,人们既认识不到自己,也认识不了时代,既丧失了价值坐标,又失去了行为准则,于是往往用头走路而不自知。林贤治这样给历史下定义:“什么是历史?历史是与人类尊严密切相关的集体记忆。”作为一种记忆的历史带给我们的是真实,是被遮蔽的真相,同时更体现为一种逼人正视的力量。

  这种真相的力量在林贤治的散文化的历史研究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的《五四之魂》、《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两篇精彩的长文,外加一部“个案研究”《胡风“集团”案:二十世纪中国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从特定的角度展现了二十世纪中国的精神风貌和思想状况。

  《五四之魂》开篇就是“重新发现历史”。事实上,这三篇以散文化的语言表述的中国现当代思想史,都是“重新发现的历史”,而且是他独立发现的历史。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本雅明在《文学史与文学》中曾经说到,“不是要把文学作品与它们产生的时代联系起来看,而是要与他们的产生,即它们被认识的时代——也就是我们的时代——联系起来看。这样,文学才能成为历史的机体。使文学成为历史的机体,而不是史学的素材库,乃是文学史的任务。”思想史也一样。思想史的任务,就在于使思想成为历史的机体,并与现实取得直接联系,使历史上的思想直接切入并且参与现实的思想和行动。林贤治在他的思想史言说中,始终贯注了对“人”的关怀,对独立、自由的追求与向往,甚至以独立自由作为一种价值判断标准。由于这一标准,他直接表明,“文学史就是自由史,自由精神的蒙难史和解放史。”与现实联系起来,历史成为时代的历史,思想成为时代的思想。

  同时,历史是“我”所认识的历史,是“我”独立思考的历史。他在《自制的海图》的“题记”中就曾以航海喻此:“譬如航海,直到离开海岸,才发觉自己没带海图。当然,即使此前握有别人绘制的海图,只要意识到出航,我也未必使用。原因很简单,如果沿袭长期以来从不变易的航线,即使自以为独立驾驶,也无异于别人船上的一名乘客。”于是,他在寻找“关于我自己,到底身在何方”的问题答案的时候,便不得不自己制造一张海图出发去。这种勇气与独立性来自鲁迅,而正如鲁迅一样,林贤治也没有制造出一张海图来。航线依然是没有的,就如鲁迅说的,地上本没有路。有的只是一种背负虚无而傲然前行,背负绝望而毅然反抗的勇气,一种背负耻辱与苦难而奋力挽救的情怀。

  

  4

  

  这个时代所匮乏的不止是思想,而更是精神。我们往往并非不知道是非的标准,而是知道之后有意识地放弃、抹杀;
我们往往并非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与良知,而是面对尊严被蹂躏良知被践踏的时候我们丧失了捍卫乃至殉身的勇气;
我们并非不知道什么是自由、权利,而是当自由、权利被剥夺的时候我们战战兢兢畏葸不前。常识本身就是伟大的思想,然而由于精神的匮乏,我们往往连面对常识、运用常识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时代最大的贫乏就在于人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贫乏,或者不敢面对自己的贫乏从而去追求、探索,去改善自己的贫乏。这样的时代需要火光!火光意味着光明、激情与力量。鲁迅的文字是这样的火光,一切情感,悲愤、苍凉、深沉、怜悯,一切的心理反应,虚无、焦虑、激昂、痛苦,全都化作冷静与热烈互见,嬉笑与怒骂兼有的文字,点燃了人们心中沉睡的火种,催活了人们心中深埋的芽梢。林贤治的文字也是这样的火光,透过他的文字,我们看到鲁迅,照亮我们自己;
我们看到历史,确立我们自己;
我们看到作者,审视我们自己。这样的文字给人不止是思想,更是一股刚健不屈的精神,一种苍凉义愤的斗志与锐气!

  中国的老例,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然而他却说:

  “火是与小百姓的生存有关的,放火的当然也就不是秦始皇、希特勒一类名人的专利——

  把火举起来吧!”

  我听到石头撞击发出来的雄浑有力的声音。我看到石头撞击迸发出来的凌厉耀眼的光华!

  

  2002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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