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的魅与力

发布时间:2020-04-11 来源: 幽默笑话 点击:

  也许梅兰芳并不懂戏。深知他的齐如山就对他讲,“若按技术说,您比我强万倍,若按真懂戏说,您比我可就差得很多。”但他天分太厚,“关于演戏,你同他说一点,他就可以做到,且做得很好”,既生在了梨园世家,怎敢自弃?10岁登台,一唱数十年,只因他除了演戏外别无所长。伶人的命是长在舞台上。
  梅兰芳的戏不是为自己一个人唱的。抗战8年,嗓子荒疏了,沙哑不说,嗓音也总提不上去,“不知道还能唱不能唱”。但他不能不唱,正如作家章诒和所说,梅兰芳“一生视艺术、江湖情义、家族高于个人。他下面有上百号人,牵一而动百”。
  
  他永远在台上演戏,台下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数十年里多少人听过他的戏?皇亲国戚、军阀豪强、文人学生、市民百姓,甚至流氓乞丐,在他的音韵里稍作停留,寻得几分逸乐;他若分神往台下看,纷纷攘攘,来来往往,倒要比台上热闹。有张照片拍的是他在鞍钢演出,身后是座高炉,大约是他演出时最特别的一个场景。
  陈凯歌说,“我们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的一些事,梅先生多少年前就全都做过了。”章诒和感叹,梅兰芳有如此成就,“极其重要的因素是无数能人、高手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眼光、独到的智慧和强大的财力输送给他。”他命里有“贵人”相助。
  他有绝世的天才,却也肯下笨功夫。自传《舞台生活四十年》里,他对演过的每个角色,一招一式、一个眼神、一句念白,乃至心理变化的深刻剖析、小小的发型贴片的讲解,无不凝结数十年心血。苏联戏剧大师梅耶荷德当年语出惊人:“看到了梅的表演、梅的手势,感到苏联演员的手都可以砍去。”
  舞台底下,梅兰芳看不得别人受冷落。他会在剧场休息时称赞演员“真是有功夫”,会在买包子时夸奖老师傅的包子做得就是有手艺。看完关门弟子李玉芙的表演,他在后台,不厌其烦地为她一一讲解,“不管别人演得多差、做了什么错事,他总是说不容易啊,很难啊”。他何尝不难?观众只道他是大明星,访日、访美、访苏,极尽荣耀。他的最后一任琴师姜凤山却说,“他一生受的刺激大着呢,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他早年出入“明堂”,稍有不慎,即面临台下受辱的境地,他也由此锻造得“有火从来不挂脸”。粉墨底下是否埋藏嗔怒?旁人间误会,他说错在自己,“他永远都先说自己有错”。在家中,下人都能同他高声讲话,他宽和得像尊菩萨,仿佛在台上唱够了,就应该不说话的。
  章诒和在《伶人往事》的序中写道,“自上个世纪以来,整个文化是越来越迷失了方向。数千年积淀而成、且从未受到根本性质疑的中国文明,在后五十年的持续批判与否定中日趋毁损……”时至今日,“谁都难以成为独立苍茫的梅兰芳”。
  
  “梅先生就是死学,学得瓷实”
  
  1904年,北京前门外肉市街路东广和楼茶园,一个孩子被一双大手抱上椅子,踏上舞台。这是他第一次登台,串演昆曲《鹊桥密誓》中的织女。面对台下乌压压的观众,他又紧张又兴奋,口里唱得顺溜,心中不知何味。这一年他才10岁,家境已窘迫到了他必须出来谋生的地步。
  他姓梅,出生于梨园世家,本名澜,字畹华,又字浣华,兰芳是日后的艺名。祖父梅巧玲是一代名伶,饰演杨玉环极具风情,“能使全场春意盎然”,进宫演戏时讨得慈禧的欢心,被戏称为“胖巧玲”。伯父梅雨田,武场文场、胡琴月琴样样精通,有“六场通透”的美誉。父亲梅竹芬兼通昆曲京剧。
  梅家由伯父梅雨田掌管,他一生只好技艺,不擅管家,家景衰落。兰芳4岁丧父,15岁丧母,却是两房唯一的男孩,自然肩负重望。
  “畹华幼年时,受尽了冷漠,生活在阴森的气氛当中,在家中得不到一点温暖。在他十岁以前,有段日子,他几乎成了一个没人管束的野孩子。”姑母对幼年梅兰芳下的八字批语是:言不出众,貌不惊人。“他幼年时相貌很平常,一个小圆脸,两只眼睛,因为眼皮老是下垂,眼神不能外露,而且见了生人还不会说话。”
  畹华8岁时,家里为他请了老师开蒙,教的是《三娘教子》一类的老段子。谁知教了多时他还不能上口。老师索性撂挑子不干了,扔给他一句话:祖师爷没赏你这口饭吃!第二年,畹华师从名旦吴菱仙。
  吴菱仙自有心得。教唱词他先把剧情说与学生听,待他们背得滚瓜烂熟之后,再教唱腔。他每天端坐在太师椅上,桌上放10个“康熙通宝”。学生在他面前练完一次唱腔,他就取下一枚铜钱。10枚铜钱取完再放回去,学生们又要重新开始。
  这样,每段唱腔学生们至少反复唱上几十遍。伶人成角之艰难,不足为外人道。程派青衣创始人程砚秋,少年学戏,长期遭受严师毒打,直到30岁才在德国将伤腿治好。梅兰芳从没挨过一次打,吴菱仙甚至没对他大声呵斥过。
  梨园内的人际关系盘根错节,但也有一套准则,归结起来,一是血缘关系,二是师生关系,讲的是江湖情义。吴先生常对畹华念叨他的祖父梅巧玲是圈内有名的“义伶”,无法唱戏时,他宁肯举债告贷,也不肯委屈戏班里的人。吴菱仙曾受其恩惠,所以誓将畹华培养成角。
  14岁时,畹华搭班“喜连成”。刻苦演戏过程中,悟出学戏要先看戏。看不同行当、不同好角的戏,用心揣摩、分析。久而久之,“一招一式、一哭一笑都能信手拈来”。
  他跟姑父秦稚芬、丑角胡二庚学花旦;跟名角茹莱卿、路三宝学刀马旦;跟有名的架子花脸钱金福学武生;跟青衣代表人物陈德霖与名净李寿山学昆曲;最后又师从王瑶卿学习“花衫派”,来者不拒,博采众长。这一年,他改艺名为梅兰芳。
  早期京剧旦角并不受重视,青衣表演观众多是听戏,外行人才称“看戏”。当年祖父梅巧玲做了各种尝试,拓宽旦角戏路,增加上演戏目,从身段、表情、神气、台步、扮相各个方面革新。
  王瑶卿则突破京剧行当的分工,融合青衣、花旦、刀马旦的特色开创了“花衫派”,即行内人所称的“大青衣”。梅兰芳继承祖父衣钵,在王瑶卿的悉心指导下,表演风格定位于“大青衣”,并渐而完善发扬光大。
  梅兰芳17岁那年发生3件事:“倒仓”(京剧男演员青春期的变声现象,表现为声音低粗,是演员职业生涯的重要时期,过渡不好嗓子就“废”了,再不能唱戏)、娶妻、唱响新腔《玉堂春》。
  “倒仓”后,梅兰芳去了“鸣盛和”,次年又搭班“双庆班”。新腔《玉堂春》的本子是伯父在朋友家所得,内容上并无质的变化。但伯父是老戏骨,听出梅兰芳既有王瑶卿的风格,又更婉转动听。
  《玉堂春》第一次演出在文明茶园,那夜伯父梅雨田亲为侄儿操琴。看他唱着自己亲授的本子,台下一片叫好声,伯父喜上眉梢,胡琴也拉得格外轻快,甚至即兴“拉出了一个新鲜的牌子”。
  “畹华从18岁起,也真奇怪,相貌一天比一天好看,知识一天比一天开悟。到了20岁开外,长得更水灵了。同时在演技上,也打定了后来的基础。”姑母惊奇过。
  “梅先生就是死学,不取巧,学得瓷实。为了成角,他能忍啊,他一生受的刺激大着呢,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罢了。”琴师姜凤山说,梅兰芳向路三宝求学,“路先生一见到他,开口便道,瞧你这德性,癞眼边,招风耳,还唱戏呢?他磕头作揖,央求人家。人家说他哪儿不好,他就去改。”
  通过养鸽子极目远眺,梅兰芳改变了眼皮下垂的毛病,到老眉目仍传神。后来他在路三宝的相片下标示“恩师难忘”。他说没有别人的刺激,他就成不了角儿。
  《梅兰芳传稿》中说,“当他于民国二年在北京怀仁堂唱‘思凡’时,华北为之轰动。上自总统,内阁总理……在前三排席位里,你可找到蔡元培,一代文宗梁启超,状元总长张季直……”
  也是这一年,梅兰芳以一出《穆柯寨》在上海打响第一炮,获“寰球第一青衣”的美誉。此后他小心摸索传统戏曲与五四思潮的结合点,古装时装的尝试就发生在那段时期:将旦角传统化妆术“三开脸、一点红”丰富改革;新编了《俊袭人》、《晴雯补裘》、《黛玉葬花》等戏目;改良舞台灯光设计,由此带动了行内一片改革。
  “四大名旦”的称谓是由天津《天风报》社长沙大风提出的。之后有过几次评选,相对正式的是1930年8月,上海《戏剧月刊》举行的“现代四大名旦之比较”征文。《戏剧月刊》是当时全国唯一以京剧为主要内容的杂志,撰稿人海漱石生、红豆馆主、主编刘豁公在行内十分有名。
  几次名旦评选,梅兰芳始终名列榜首。
  
  表演平平的人为何风头这样劲?
  
  
  章诒和感叹,梅兰芳能有如此成就,“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是无数能人、高手无条件地把自己的眼光、独到的智慧和强大的财力输送给梅兰芳。恰逢梅本人又是个绝世天才,在这个天地里,梅兰芳是艺术的主宰。”
  这些“能人高手”云集于梅兰芳在北京的书斋,外人称为“梅党”。冯耿光是梅兰芳的“贵人”之一。冯国璋代理总统时,他出任中国银行总裁;蒋介石当政,他是中国银行董事。历来好角儿都是银子堆出来的。梅兰芳14岁时与他相识,冯使得银行“就像为梅开的库房”。
  “花衫派”创始人王瑶卿,海外归来的编剧齐如山,梅兰芳的“文案班头幕僚长”李释戡等则是“梅党”里的艺术顾问。
  1955年,齐如山出版回忆录,其中详细交待了与梅兰芳的相识与合作,以及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齐如山长梅兰芳19岁,其父是光绪帝师翁同?门生。他就读于北京同文馆,学习德法两国文字,毕业后游西欧各国,广泛接触西洋戏剧,回到中国后致力于改革中国戏剧。
  1911年秋,一批梨园伶人感染民主维新气息,组成“正乐育化会”传播时代新潮,旨在增强伶人文化水平。他们邀请齐如山介绍西洋戏剧在服装、布景、灯光、化妆上与东方之不同。梅兰芳也在此会,但他没意识到这个相貌普通、高谈阔论的中年人日后与他缘分非浅,他在齐如山眼里也仅是京城伶人“菊榜”中的“探花”。
  一次,育化小学筹款,在大栅栏广德楼演出义务戏,全城好角尽行加入。大轴子是谭鑫培,倒数第二是名武生杨小楼,倒数第三是梅兰芳与人合演《樊江关》。当天梅兰芳赶赴3家堂会,加上此处共有4处,该他唱时还未赶来。“救场如救火”,杨小楼先上了。
  事前校方通知过观众,梅兰芳可能赶不过来。这会儿观众料定真的没戏了,大声起哄,要求退票。吵嚷半小时,有人报告说梅兰芳已到,这场完了下一出就是他,一场风波才终了。
  杨小楼草草收场,一声不吭地走了。谭鑫培心里也不好受。他早早把行头扮好,站在帘后看梅兰芳的表演。看完他对齐如山摇摇头,表示没看出好。齐如山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感兴趣的是,一个表演平平的人为何风头这样劲?事后分析,京剧界前辈说,成好角有6个点:嗓音、唱功、身材、身段、面貌、表情。嗓音、身材、面貌以天赋为重,梅兰芳“天才太好”,为同时的旦角所不及。彼时他的唱功、身段、表情虽还不够水准,但这是后天努力可以改良的。
  于是齐如山就想多看看他的戏,也帮帮他的忙。梅兰芳演出《汾河湾》后,针对这出戏历来青衣表演上的不足,他给梅写了封3000字的长信。“过了十几天,他又演此戏,我又去看,他竟完全照我信中的意思改过来了。”齐如山来了兴致,其时梅在北京可以算是最红的演员,“竟肯如此地听话”,“便想助他成为一个名角”。
  由此齐如山每看一戏必写一信,写了百十来封,“我怎么说,他就怎么改”。信写了两年多,两人只是有时在戏馆碰见说几句话,没有长谈过。齐如山有他的顾虑。
  《梅兰芳传稿》中说:“清季京师禁女伶,唱青衣花衫的都是面目姣好的优童,这种雏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女子也。……兰芳便是当时百十个“像姑”之一。”
  这种伶人出入的所在称为“堂子”。1912年北京查禁“堂子”,此后艺、妓分流,戏曲从良,从业者遂忌讳其“堂子”出身。齐如山说:“兰芳离开这种营业,为自己名誉起见,决定不见生朋友,就是从前认识的人也一概不见。”直到1914年春他才到梅家拜访,感觉“梅兰芳本人,性情品行,都可以说是很好。而且束身自爱,他的家庭,妇人女子,也都很幽娴贞静,永远声不出户,我看这种人家,与好的读书人家,也没有什么分别”。这样两人才常来往。
  “堂子还要分个‘明暗’呢。‘明堂’可不是妓院之类的地方。名伶们痴迷于戏曲,但他们很清楚,男女之事只能在台上演,台下绝对要洁身自好。这在梅兰芳、程砚秋身上极其突出。一是他们内心清高;二是稍有不慎,即面临台下受辱的境地。” 清末民初堂子衰落,“恰恰在这个时候,梅兰芳从里面出来,投身于京剧,这就是他的幸运。但梅先生的气质也从中锻造而来,有火从来不挂脸。”章诒和告诉记者。
  “明堂”在民国前就是一所明星学校,“艺人教艺人学艺”,唯有达官显贵、政客名家方可进入。贵宾身边伴着艺人陪听戏、陪唱戏、陪乐,艺人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同时也就有了“对角色对人物的体验”。
  “梅党”里的齐如山与李释戡发生口角时,梅兰芳首先“示弱”;当他的琴师徐兰沅与王少卿之间产生误会时,他首先说错在自己,“他永远都先说自己有错”。在家中,下人都能同他高声讲话,一个奶妈都比他谱大。梅兰芳研究会副会长吴迎曾笑说:“当年,他家奶妈到我家一坐,两旁各站4个保镖,开口就是,吴迎啊,今晚我的票怎么着啊?”
  梅兰芳反而宽和得像尊菩萨,仿佛他在台上唱够了,就应该不说话的。
  
  下个星期你们每人做件新衣服,梅兰芳要来了
  
  “十八年后,薛平贵回到寒窑,看见妻子柳迎春床下有一只男人的鞋子,不由得心中起疑……”1930年2月17日晚,纽约49街戏院内,翻译杨秀用流利的英文解说京剧《汾河湾》的剧情,这出戏英文译为《可疑的鞋子》。观众席内,不时有人发出疑惑的笑声。
  1919年、1924年梅兰芳两次访日,大获成功。1926年美国驻华公使约翰•麦克慕雷请他赴美演出。他感谢着,心动,却未贸然行动。之后美国公使保尔•芮恩施在卸任回国前的饯行会上表示:“要想使中美人民的感情益加深厚,最好是请梅兰芳往美国去一次,并且表演他的艺术,让美国人看看,必得良好的结果。”
  梅兰芳、齐如山获悉后十分振奋。但出访首先需要美国发出邀请。最终是胡适、张伯苓、梅贻琦等人在美国发起的“华美协进社”发出了邀请。该组织的记录里说:
  在那时的纽约城,中国人是以经营手工操作的洗衣作坊和供应杂碎式的中国菜的小餐馆而闻名的。为着猎奇而去唐人街参观的旅游者,总是耸人听闻地传播关于鸦片烟馆和赌窟的神话……至于谈到他们毫无所知的中国戏剧和音乐,则被视为取笑中国人的机会,他们认为花钱欣赏如此喧嚣的打击乐和刺耳的假嗓音,真是有点莫名其秘,正是因此,我们希望‘华美协进社’能够通过演出一台既有艺术魅力,也有教育意义的中国戏剧,改变美国人对中国文化根深蒂固的传统偏见。
  至于经费,齐如山的亲戚李石曾联合银行界的友人,与齐如山、时任燕京大学校长的司徒雷登等四处奔走,筹得5万元。同时,冯耿光也在上海筹得了5万元。
  齐如山在回忆录中说,“彼时所有的好角,谁也没有这种思想,这种眼光。当然也有人想去,担了好名外,还有赚钱的性质,万无一个人肯赔钱出去的,当我筹备的时候,梅竟垫了四五万元钱,并未在外宣布,而且结果也没有回来,这在其他角色是没有的……”
  旅费凑齐,齐如山忙起了赴美前的宣传:将梅兰芳的照片资料寄给美国新闻界;通过在华的美国上层人士介绍梅兰芳;编撰《中国剧之组织》、《戏剧目录说明书》等数十万字的资料;委托国乐大师刘天华将《梅兰芳歌曲谱》里的工尺谱一一改为五线谱。因担心外国人不明白京剧的行业术语,又将剧场、行头、冠巾、胡须、扮相、脸谱、角色等共分15类,画图两百幅,编成画册。
  这一忙活就到了1929年的10月。11月,梅兰芳正式对外发布赴美消息。次年元月,他率老生王少亭、花脸刘连荣、武旦朱桂芳等人先抵达上海。齐如山这才向梅兰芳呈上了两份美国打来的电报,大意是:美国正值经济危机,市面不振,请缓来。齐如山说:“我怕军心涣散,所以没有早拿出来给你看。”梅兰芳半晌无语。冯耿光说:“这件事你得拿主意,如果在美不上座,你就破产了。”梅兰芳手拿电报,进退两难。
  不管怎样,一行人还是登上了轮船。几番辗转,2月8日他们抵达纽约。恭候梅兰芳的,除已故总统威尔逊遗孀组织的欢迎队伍,还有来自《纽约时报》的负面消息:“你们要看东方的戏剧,就要不怕烦躁,看烦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几口新鲜空气……梅氏扮成女人,但全身只有脸和两只手露在外面。”同时期赴美的还有日本以及西欧的艺团,但梅兰芳格外受媒体关注。美国经济危机蔓延,银行倒闭,企业破产,人员失业,如此情境下,会有人欣赏一个东方伶人咿咿呀呀演唱他们全然不懂的唱词么?
  
  梅兰芳征服了纽约观众。《刺虎》完毕,“贞娥”在台上谢幕15次之多。进去卸装,掌声依然不断。“她”只得穿着长袍马褂,再次出来谢幕。观众冲到台上将他团团围住,不自然地叫着他的名字:梅兰芳,梅兰芳。
  《纽约世界报》说:梅兰芳在舞台上出现3分钟后,你就会承认他是你所见到的最杰出的表演艺术家之一……
  另一家报纸说:美国观众欣赏到的是梅兰芳这位演员特殊的体质,他对身躯绝对的掌控能力,他那对异常敏感的眼睛和一双灵巧的手,他那完整的表演特色,和他那一直深入角色的情绪。
  纽约49街的首场演出大获成功后,“梅兰芳”3个字风靡整个纽约,剧团原计划在纽约献演两周,后增加至5周。
  “下个星期你们每个人做一件新衣服,梅兰芳要来了,我们美国妇女不能输给他。”在旧金山,市长向全市妇女号召。彼时梅兰芳还在芝加哥。之后他在旧金山待了两周,又去了洛杉矶、檀香山。
  在洛杉矶,派拉蒙公司为梅兰芳拍摄了一部有声电影。一次酒会上梅兰芳迎面遇到了卓别林,俩人饮酒交心。6年后,在上海再遇新婚旅行的卓别林。卓按着他的肩风趣地说:“在洛杉矶见面时,你我的头发都是黑的。可你看,现在我的头发一大半白了,你却还找不出一根白发,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美国之行的意外收获是,两家大学要授予梅兰芳博士。起先他婉言谢绝,自称“实不敢当”。梨园子弟从来只许圈内学艺,不得求取功名。一介优伶,纵使盛名又如何?
  临了是齐如山劝梅兰芳接受这一头衔。他说,政学界人向来都鄙视唱戏的,称呼都成了问题,若有博士头衔,称呼起来又自然又大方。梅兰芳遂欣然接受。
  5年后,梅兰芳又登上了苏联特派过来的“北方号”轮船,同船的还有大明星胡蝶。在苏联,他与老作家高尔基相聚,与艺术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德国戏剧大师布莱希特切磋技艺,还与大导演爱森斯坦合拍过一天的《虹霓关》,虽然最终没获得官方批复。随后,梅又游历了波兰、比利时、意大利、法国,并在英国拜访萧伯纳、毛姆等著名戏剧家。有人问当时的驻苏大使颜惠庆,你们中国为什么让男人演女人?颜答曰:如果让女人演女人,哪还有什么稀奇?1940年代郭沫若访苏回来后说,“苏联人只知道鲁迅与梅兰芳。”
  
  “这个口子真是开不得”
  
  1931年9月18日晚,东北军少帅张学良在前门外中和戏院订了3个包厢,专听梅兰芳的《宇宙锋》。梅兰芳注意到,当演到张学良平时最喜欢的一场时,张竟匆匆离去了。这让他有点纳闷。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九•一八”事变的消息。因为预感北平也要不太平了,第二年梅兰芳举家迁居上海。
  然而还是避之不及。“一•二八”淞沪战役后上海被日军占领,事业处于鼎盛时期的梅兰芳,面临为侵略者唱戏的窘境。
  他与日本渊源颇深。两次访日,日本皇室成员特定第一号包厢观看他的演出,日本歌舞伎名演员们向他讨教,媒体报道他的技艺是“天斧神工”。正因访日成功,他在北京的府第才成为名流云集的所在。
  但眼下的形势,日本人成了侵略者。
  “我们家的主意都是大爷自己拿。”1957年,梅兰芳的夫人福芝芳回忆说,“那一回我可是插了句嘴。我悄悄地提醒他,‘这个口子可开不得。’”梅兰芳站起身来,大声地说,“我们想到一块去了,这个口子真是开不得。”
  之前有人对梅兰芳说,“上海沦陷了,日子还得照过,做生意的照样要做,唱几场营业戏,是给大众看的,又不是专给日本人看的。”他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小儿子葆玖刚出生不久,一大家子人加上他的戏班子,都需要养家糊口。最后,冯耿光说了句:“虽然是营业戏,可是梅兰芳这次出台了,接着日本人要你去唱堂会,去南京去东京去满洲国,你又怎么拒绝呢。”
  1938年,率团到香港演出后,梅兰芳一人留下了。来港前,他与名武生杨小楼在北平见了最后一面,杨小楼刚逃过汉奸的堂会,梅兰芳劝他往南挪动挪动。
  “很难说躲到哪儿好,如果北平也怎么样的话,就不唱了,我这么大岁数,装病也能装个十年八年的,还不混到死了。”杨小楼一语成谶,一年后病死北平。
  躲到哪儿好呢?在香港唱戏,冯耿光替他受过,挨了黑帮一记棍打……索性不唱了吧!每天深居简出,待夜深人静时,才拉起厚厚的帘子,偷偷地吊嗓子。为了打发时光,他集邮、学英语、重拾画笔,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站在舞台上,才是一个伶人的使命。
  福芝芳深知他寂寞,带着儿女们来港看他,大儿子葆琛、二儿子绍武留了下来。如影随形的日本军又占领了香港。有一天孩子们发现,父亲不再像往常一样刮脸了,以前他是很在乎的,常用小镊子严防胡茬冒出。他对儿子们说:“我留了小胡子,日本人来了,还能逼我唱戏么?”
  日本人还是找上门来。一个叫黑木的上海社保局日本顾问,居然找他到了香港,开口即是酒井司令想见他。
  酒井的司令部在九龙半岛酒店,梅兰芳一进门,酒井就注意到了他的胡子。
  梅兰芳道,我是个唱旦角的,年纪老了,扮相不好看了,嗓子也坏了,已经失去舞台条件,唱了40年的戏,本来也该退休了,免得丢人现眼。软钉子噎得酒井无法动怒,以梅兰芳的国际声望,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以后,梅兰芳陆续收到邀请,他以身体不好为由一一挡了回去。
  两个儿子让他想方设法地送回了内地,1942年本人也平安回到了上海。上海的政治气候比香港更紧张。除了与极少的老朋友来往外,梅兰芳在家中韬光养晦。
  为了让梅兰芳重新出山,有人为华北驻屯军报道部部长山家少佐献上一计,“他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再登台,那就请他出来讲一段话,他总不能再找理由推辞了吧?”
  梅兰芳剧团的经理姚玉芙得到消息后,火速从北平赶往上海。临行前,梅兰芳的表弟秦叔忍口授一策。方法很管用,但人注定要吃亏。梅兰芳自幼有个毛病,一打任何预防针都会高烧不止。
  梅兰芳让私人医生吴中士为他注射了3剂伤寒预防针。随后他如愿病了。山家发电报给日本驻沪海军部,让他们派人去梅家打探。军医回复说,梅兰芳果然病了,高烧42度,还有伤寒,恐怕需要长期休养。
  总算逃过一劫。可是,身为一家之主、一团之主,好几十张嘴等着他。“梅先生为人仁厚啊。不管什么时候,要是几天不唱戏,他就该想了,戏班子的人还指着他呢。他身边的人没受过一天气,再困难他也没辞过一个人。”琴师姜凤山说。
  为了生活,梅兰芳变卖起了家中的古玩玉器。上海各大戏院的老板都找过他,“一次演出就能让他支撑一年半年”,他却决定卖画。他曾师从齐白石等名家,擅画仕女、佛像以及花卉。1945年4月,朋友们为他与人合办一个画展,销售他的作品。
  就在这年的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梅兰芳要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
  10月,《万象》杂志的柯灵采访他。梅兰芳嘴上的小胡子刮掉了,人也神清气爽。他对柯灵说,抗战8年他老了,年过五旬,“荒疏这些年,我不知道还能唱不能唱,我相信嗓子还可以,从前练的时候久,忘是忘不了的。可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玩艺儿要不练,就不行了。”
  有人撰文调侃他嗓子老得可怕,“如果梅畹华真是绝迹歌坛了的话,我这就算是给他饯别罢。”
  “他那会儿嗓子可真坏得够呛。沙哑不说,嗓音也总提不上去,毕竟8年没唱了。”为了恢复梅兰芳的嗓音,琴师姜凤山想出一套方法,每次调高一点又不让他知道,这样慢慢练着练着,“只一年工夫,青衣花旦的小嗓儿都出来了。”之前,梅兰芳也曾请昆曲名家俞振飞为他吊嗓子。
  尽管没有恢复如昔,他在美琪大戏院的演出仍是场场爆满,观众中有蒋介石和宋美龄。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他梅兰芳。
  有记者问他为什么不退休,他感叹说,还不是为着北平一批没饭吃的同行吗?
  《梅兰芳传稿》中说,当年梅兰芳所乘的飞机在南苑着陆时,“在那批名流闻人和新闻记者的后面总是站着些须发皓然,衣衫褴褛的老梨园。在与那些‘名流’阶级欢迎人员握手寒暄之后,兰芳总是走到这些老人们的面前,同他们殷殷地握手话旧。他们有的是他父执之交,有的是他的旧监场,现在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桥赚不到几毛钱,一家老幼皆挣扎在饥饿线。
  “每逢严冬腊月,兰芳孝敬他们的红色纸包儿,那里面的蕴藏往往超过他们几个月的收入……”
  北平同行困难,梅剧团困难,他一个戏痴,怎么接受“饯别”,怎么“绝迹歌坛”?
  章诒和说:“梅一生视艺术、江湖情义、家族高于个人。他下面有上百号人,牵一而动百啊。”
  
  我不挂帅谁挂帅
  
  姜凤山从展架上取下一把胡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方木桌上。
  1959年5月,为给建国10周年献礼,梅兰芳的《穆桂英挂帅》在北京人民剧院演出,一连数场,场场爆满。这把胡琴即是当日的见证。姜老爷子摸着琴杆,那出戏的换戏、落板、好些唱腔,他都参与设计。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1958年,梅兰芳将豫剧《挂帅》改编成京剧《穆桂英挂帅》,除了保留这两句台词外,其余重新编写。解放后,这是他唯一编排的新剧,最后也成了他的绝唱。
  1949年10月1日,梅兰芳以全国政协委员身份参加开国大典。他说,“这是我们戏曲界空前未有的事情,也是我的祖先们和我自己梦想不到的事情。”
  随后,举国上下轰轰烈烈地搞“戏改”,梅兰芳对“改革”并不陌生,但他又觉得京剧改革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在一次会上他说:“京剧艺术的思想改造和技术改革最好不要混为一谈……京剧是一种古典艺术,有几千年的传统,因此,我们修改起来,就更得慎重……”
  他用一句话形容――“移步不换形”。“形”是京剧遵循的艺术规律和独特韵味,应该保留。殊料竟立即有人上纲上线,说梅兰芳宣传改良主义,阻碍京剧彻底改革。北京文艺界的知名人士也有诸多笔伐。中央以“梅兰芳是戏剧界的一面旗帜,对他的批评要慎重”压下了沸沸扬扬的传言。
  梅兰芳有性格上的弱点。艺术上,他执著追求。民族大义上,他坚守大是大非。数十年来他恪守一个伶人的本分。他的小世界是戏,是戏园子、是戏班子,还有他的亲人。这场风波让他措手不及,以致“两三个晚上睡不着觉”。
  最后,天津市戏剧曲艺工作者协会出面,召开旧剧改革座谈会,邀请梅兰芳参加,让他“重新修正一下自己的观点”。梅兰芳作自我批评,“……我现在对这个问题的理解是,形式与内容不可分割,内容决定形式,移步必然换形。”
  章诒和写老生奚啸伯时说,“名伶的内心深处与外在表现常常是矛盾的:在精神上对许多事物是很抵触甚至是反抗的,但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又特别能妥协。”
  1953年,梅兰芳被推选为全国文联副主席、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次年又当选为政协常委,中国京剧院成立后又任院长。
  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左”的力量强调,艺术为政治服务,纯娱乐性的剧目应当被禁。梅兰芳却撰文《谈谈不演坏戏和反右派斗争问题》,以他特有的风格,含蓄地反驳,温和地反抗。
  两年后,他的入党经历一番曲折。他的关门弟子李玉芙向记者讲了一段插曲:
  “当时梅先生正积极要求入党,梅剧团就半天学习,半天下乡劳动。为此,梅先生为每人买了一副手套。结果有人批评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表现。
  “梅先生是毫不让步,他很严肃地说,演员的身体就像画家的笔、墨、纸、砚、是创作的材料与工具,一定要保护,要爱护,特别是旦角演员的手很重要,它要表达喜怒哀乐等不同情感,不能搞粗了,更不能搞伤了,一定要买手套。”
  那时梅兰芳非常忙,但他仍专门抽出一天时间,一人在台下看李玉芙表演自己一生的最爱《宇宙锋》。“我们那时年轻,哪懂什么人物内心的刻画。”李玉芙笑着,又唏嘘着。看完表演后梅先生在后台,不厌其烦地为她一一讲解。“他就是这样,不管别人演得多差、做了什么错事,他总是说不容易啊,很难啊。”
  1959年,梅兰芳北上演出。演出后,秘书许姬传发现他的衬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梅兰芳不以为然,但第二天一早醒来感冒了。“他足足愣了五分钟,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想不到我的身体已经脆弱到这步田地。”
  一年后他的左胸开始疼痛。再过一年,疼痛加剧。演完最后一场《穆桂英挂帅》后,他被确诊患有心脏病。
  1961年8月8日凌晨,梅兰芳辞世。
  现在,他静静躺在故宫博物馆存放过的一口棺材里,这口棺木原为孙中山准备。梅兰芳的夫人福芝芳坚持要土葬,周恩来总理特批了这口棺木。
  他活了67年,8岁学戏,10岁登台。他在台上演着古老的戏,台下的观众人来人往。二胡奏起,锣鼓响起,他粉墨登场,变成了“她”,是杨玉环,是赵艳蓉、是虞姬……
  他是谁?谁解他?
  “你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亦非我,他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这副对联,梅兰芳生前经常吟诵。
  
  引用书目:
  《梅兰芳全传》 作者李伶伶
  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1年
  《舞台生活四十年》
  口述梅兰芳整理许姬传
  团结出版社 2006年
  《伶人往事》作者章诒和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06年
  《齐如山回忆录》作者齐如山
  辽宁教育出版社 2005年
  《梅兰芳传稿》作者唐德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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