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鹏 李海鹏:“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悲剧”

　　在所有前媒体从业者写的小说里，大概没有一本会像《晚来寂静》赢得如此隆重的关注。李海鹏，这位曾经的《南方周末》记者，在过去的整个8月，接受了多次访问。有人质问他“是否因为媒体出身所以更受到媒体关注”，有人回顾他“如何从一个中国最一流的记者成为还不那么成熟的作家”，有人批判他“自以为是和过于强烈的自我”……但这些只是生活表象的10%，一定还有那深渊般的更多。在《晚来寂静》这本“故意淡化冲突淡化高潮，带有古典意味”的小说中，李海鹏究竟写下了什么？
　　
　　稍后近两小时的谈话中出现了如下名词：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福克纳、厄普代克、索尔?贝娄、叔本华以及量子力学。其实李海鹏忌讳谈论这些，仅仅只是说出了它们，但这场谈话却可能因此真的找到了其应该表达的意思，那也是李海鹏一直强调的：对于个体的生命来说，生存可能真的只是一场悲剧，毫无存在的意义。世界之所以存在，仅仅我们在这里。
　　
　　做记者对写作有伤害
　　
　　时代周报： 写小说之前，你在《南方周末》做了那么多年的特稿记者，很多人说你是中国一流的记者，你怎么看待从记者到作家的转变？
　　
　　李海鹏：这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这之间并没有一个戏剧性转变。我只是觉得在写了那么多的新闻稿调查稿件之后，应该写点属于自身的更内心的文字。毫无疑问，做记者对写作是有伤害的，最大的伤害是有一天竟然让你不热爱文字。我时常有这样的焦虑。但我又不能抱怨什么，毕竟记者生涯让我获得了那么多。
　　
　　时代周报：你曾说过“如果不能成为一个作家死去，我这一生肯定会后悔”。
　　
　　李海鹏：我说的是作家，但我现在更愿意写小说。我觉得写随笔散文差点档次。当然，我不是指小说比散文高级，就像不能说《水浒传》比苏东坡的散文高级。但现在小说不一样了，它是各个门类的集大成者，像《百年孤独》，它还包含诗歌，现在只要说到文学，就绕不开小说这个庞然大物。这是小说比较诱人的地方。所以我写了《晚来寂静》，我的第一部小说。
　　
　　时代周报：谈谈这本小说。按我的理解，第一部分从一个尚无知觉的幼儿眼里，卡通化地观察生活的恶，荒诞残忍；从第2部第5章起，调子换了，你开始写青春期，躁动、焦虑、叛逆；在剩余的篇章里，调子又变得温和，沉静，虽然仍在拒绝世界。
　　
　　李海鹏：在古典交响乐中，第二乐章通常是舒缓的，渐弱的时候，会突然有一个巨强烈的乐声出来，然后进入第三乐章。变调是一种美学需要。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种强烈的变调。小说也是如此。就小说艺术而言，我认为小说最重要的不是杀人或者某种激烈的冲突，而是人的体验。这些都是小说节奏或人物内心内在逻辑的一个需要，可能很多人会不适应，我很难向每个人解释。
　　
　　时代周报：在这部小说里，你最终想说的是什么？
　　
　　李海鹏：这个小说写的是一种现实悲剧。从理智上讲，我们不能说每个人的生活全都是悲剧。但是，这个时代就是一个笼，忽而残忍，忽而麻木，造就了那么多的悲剧，而它自己浑然不觉，所有人都在这个时代的笼里。这个时代发生的每件事都煞有介事，但并没有给予每一个生命个体以幸福与充实，完全没有。我看到的这一切都是悲剧，但悲剧中最悲剧的一面是大家都不觉得这是悲剧，荒诞到所有人不觉得它是荒诞。
　　
　　时代周报：在书的结尾其实也是开头，男主人公夏冲在川西一带漫游，不说话。他的这种寂静指代什么？
　　
　　李海鹏：寂静的第一个含义是夏冲不说话，不和别人交流。幼儿园、高一，都有一段时间不说话，结尾的时候他又不说话了。因为当这一切过后，他认为所有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生存与生命的实感、价值感，都不存在。他认为其他人也是如此。什么才是底线？在书中最后一章，他的表弟、前面只在夏冲童年时出现过一次的人、这个故事外面的人，忽然又回来了。他得了脑瘤，这是自然赋予他的悲剧。从个体的角度来看，这是不可以接受的，你凭什么让我那么早死？我看过一个纪录片，成千上万的小海龟爬向大海，但很多被海鸟叼走了，它们的身上还没沾上一滴海水就遭遇了死亡，这对于生命的个体来说是没有道理的，但这就是自然界的设定。在宏达的自然选择与演化上，生命个体什么都不是。
　　
　　希望继承传统文学精神
　　
　　时代周报：很多作家写过青少年的生活，像村上春树、保罗?奥斯特、麦克?尤恩。
　　
　　李海鹏：村上是非常聪明的人，这种聪明体现在他的所有作品当中，体现在他的生活经历当中，他一步步地成为了一个非常畅销的作家，还进入了诺贝尔奖候选名单。但太聪明也是一种缺陷。写小说到一定程度，需要一个非常痛苦非常笨拙的东西，这不是聪明可以起作用的。我很难讲这个原理是什么，但你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福克纳，很多俄罗斯作家、犹太裔作家以及英美法很多伟大作家都是这样。没有一个作家生活得很好，然后写出伟大的作品。
　　
　　村上春树跨界通俗文学与严肃文学，如今在全世界是蛮潮流的，保罗?奥斯特是这样，麦克?尤恩也是这样，都是现在正火的作家。我不知道这是否代表着未来文学的走向。美国过去没有保罗?奥斯特这种作家，受好评又畅销，生活过得特别自信潇洒。以前的伟大作家是福克纳，海明威，厄普代克，索尔?贝娄，是这些痛苦的作家。我希望自己是那种继承传统文学精神的作家，像以前的俄罗斯与犹太裔作家一样，关注人类生存的痛苦、价值和意义。
　　
　　时代周报：弗洛伊德在生命接近终点时，写信给玛丽亚：“当一个人追问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时，他就得病了。”因为宇宙根本不存在那样一种客观的意义与价值让人类去获得，相反，对它的寻求只会让人更为迷惘、抑郁。
　　
　　李海鹏：在霍金的书中，我们得知，整个人类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整个宇宙也不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旦这个宇宙常数大一点或小一点，整个宇宙就会一直膨胀下去不会形成星系，或者在自身的引力下收缩成为一个点。如此也就不会存在太阳系，不会存在地球，不会存在人类的世界。宇宙存在的几率是几千亿分之一。
　　
　　通常我们会因此感叹，这个世界是多么生机勃勃，多么美妙，但人存原理说，你之所以看到这一切，只是因为你在这里。这就是量子力学所告诉我们的哲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饶是如此，人类仍然会有很多纠结，要追求意义，追求自我存在感。对于我来讲，我要写小说。
　　
　　时代周报：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你最为珍爱的？
　　
　　李海鹏：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最珍爱的东西是什么。一般来说最珍爱的东西是你已经拥有的，对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重视的是我能把小说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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