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彬:从远东军事法庭走来 远东军事法庭

发布时间:2020-03-03 来源: 幽默笑话 点击:

  高文彬,亲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对日本战犯审判的目前唯一仍在世的华人,今年86岁了,他装扮齐整,彬彬有礼,至今还保留着喝下午茶的洋派作风。坐在沙发上,这位经历了早年的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经历了中年的坎坷岁月、命运捉弄,仍然儒雅安详的老人,向我诉说起自己令人吁叹的人生故事。
  
  东京审判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设在东京涩谷,这里战时是日本陆军司令部。来自11个国家的检察官、法官和日本的律师都聚集在此,我作为检察官的秘书,办公室在法庭的三楼,二楼是各国法官办公的地方。
  审判是按照历史进程进行的,先是“皇姑屯事件”,再到“九一八”、“八一三”,再是“一二八”,最后是“太平洋战争”。
  军事法庭上,所有战犯都不肯认罪。因为东京审判采用英美法体系,所有战犯先被假设无罪,然后由检察官举证,法官再根据证据定罪。
  一开始我是作为翻译前往远东军事法庭的,我并不是国民党政府外交部派遣的,而是国际检察组到上海物色懂法律、懂英文的人做翻译官时选中了我。检察官向哲浚先生对我比较满意,就留我做秘书。每天会由一个美国的下级军官送庭审笔录过来,我的工作就是登记。一般每个国家送一本,我跟他们要求每天多给我们一本,想结束后带回去给我们东吴法学院留作纪念。审判结束,我们把两套庭审记录都带回中国。一套我给了东吴法学院,一套由检察官向哲浚带给了南京国民党行政部门。遗憾的是,解放后,东吴法学院拆分了,两套记录都遗失了。
  我的工作除了登记笔录,还有收送文件,安排检察官每天的日程等等。我主要接触的就是中国检察官向哲浚先生。他是从清华大学毕业的,庚子赔款留美,在耶鲁大学学法律。他作风正派,英文很好,为中国做的检控开场白非常精彩,连美国人也称赞他。
  中国的检控主要集中在日本对东北、华北的侵略占领,成立伪满政府,南京大屠杀。伪满洲国傀儡皇帝溥仪被引渡作为证人参加庭审。
  对于南京大屠杀,向先生在去东京参加审判之前,就已经在南京地区进行调查、收集证据。正式开庭时,除了我们提供的书面证据以外,法庭还接受了两个美国牧师作为目击证人,他们当时在南京难民区工作,亲眼看到日本人屠杀中国人。其中一个就是马基,他用摄像机拍摄了一段资料,是南京大屠杀留存的唯一影像,当时在法庭上作为证据播放了。还有两个中国商人到庭作证,他们当时曾被日本兵集中起来用机关枪扫射,他们两人侥幸不死。
  审判结果
  
  虽然关于南京大屠杀其实在东京审判时就有了确凿的证据,但是在日本人当中,审判当时直至今日还是有人对此怀疑。除了一部分右翼分子故意散布谣言、混淆视听,还因为日本人长期受皇军封建军国主义的教育,认为天皇是至高无上的,皇军是生命中崇拜的对象。日本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皇军会在中国干这样的事。日本国内舆论控制得相当严,日本军部禁止回国士兵在国内讲述他们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日本军队在外面杀人放火、做人体细菌实验等等,日本国内一点都不知道。当时肯出庭作证的只有一个日本人,叫田中隆吉。他是少将,以前是内蒙古日本派遣军的炮兵司令。他的出庭对日本人很不利,所以东条英机很恨他。
  日本战后也是满目疮痍,东京城周围被轰炸得一塌糊涂,断垣残壁,有的工厂打得只剩下烧焦的铁箱,有的民房只剩下一两根柱子……街上经常看到日本男男女女穿着破破烂烂的军服,地铁站里面都是年轻姑娘,做些不光彩的事。
  东京审判的结果,东条英机等7名甲级战犯被判处绞刑,荒木贞夫等16人被判终身监禁,东乡茂德等2人被判有期徒刑,最终没有追究天皇的罪行,这是首席法官澳大利亚人卫勃与麦克阿瑟私下约定好的。那时美国人已经有利用日本的计划,已有私下交易。还有一个专门在东北搞731部队细菌战的日本将领,被美国人保护起来,送到美国去了,没有能接受审判。日本华北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本来也要到东京受审的,但国民党去了个公函,说他在中国犯下滔天罪行,中国老百姓一定要他在中国受审,其实国民党是利用他来打共产党,因为他在华北长期作战,对华北情况比较了解。
  
  归国以后
  
  东京审判结束后,我们都回到中国。向先生在东吴法学院兼课,后来国民党要他一起去台湾,他拒绝了。首席顾问倪先生也没去台湾,在东吴法学院教书。法官梅汝?的秘书杨寿林在上海外国语学院教书。我们四个人每两个礼拜聚餐一次,向先生那时50多岁,倪先生40多岁,杨寿林30多岁,我20多岁,我跟向先生、倪先生是忘年之交。
  解放后,中央领导邀请向先生、倪先生去北京工作,向先生思想比较旧,有“不二主”的想法,没有去,还是在上海的大学里教书。倪先生后来去了北京外交部。梅汝?先生解放时在香港,也受邀去了北京,在外交部当顾问。
  我那时在上海大厦外事处第四科工作,处长黄华对我很好。我以前有一个老师姓艾,是东吴法学院的兼职教授,教我们国际法。他是瑞士驻沪领事馆的法律顾问,办公室在原来的法租界外滩一号。我跟他关系不错,有时去他那儿请教问题。没想到,后来说他是国民党潜伏在这里的特务,有人揭发我一直为他服务,定下“为国民党特务盗窃外交部机密情报”的罪名。他们说我拿了艾先生的钱,实际上我一分钱也没拿。他们打电话给我太太说我去外地出差了,其实我就在外事处,被隔离审查了。我这个人胆子比较小,给他们一追问就怕了,今天承认收了20万,明天又说30万。这下好了,他们说我“不老实”。
  最后,艾先生被判了7年,我倒被判了10年。没想到,那个艾先生也有意思,旧社会过来的人,还上诉,他觉得我没做这个事情,你判我一个月也是错的。那时候上诉怎么行?结果被改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就死在监狱里面。我在看守所呆了3天,又来一纸判决,说我表现好,减刑2年,变成8年。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又减去1年,变成7年。
  那是1952年,就这样我开始了劳改生涯。一年后妻子离开了我,法院把大女儿判给了我,由我母亲抚养。
  
  江西岁月
  
  一开始,我被关在第三看守所,跟外国人关在一起。有一个天主教神父叫格寿平,他是红衣主教之一,是罗马教廷派驻上海的主教。那个主教了解到我也是大学毕业,去过外国,对我很信任,还动员我加入天主教。
  这里面待遇比较好。我在这里大概呆了将近一年,被送到苏北大丰农场川东分场继续改造,在那儿劳改了一年,我又被送往江西北部珠湖农场,后来又调往新建县朱港农场。一直到70年代初,才调到赣中西部的永桥农场。在永桥农场,让我就业了,当初中三年级的英文教师,情况开始好转。那时有个说法叫“留场就业”。
  “文革”当中,我倒没有再受到什么大的冲击,他们说我是因祸得福,在“红色保护伞”下。当时向哲浚、梅汝?等人都受到了冲击。红卫兵到梅家抄家,差点把他在东京法庭上穿的法官袍都烧了,他说这是我审判日本战犯时穿的,怎么可以烧?红卫兵怕了,才留了下来,后来他捐给了博物馆。
  在农场,吃了太多的苦。冬天,大年三十晚上,零下2度,上身赤膊着挑担,下面穿着短的衬裤。规定要赶在4月汛期来之前挑一万亩地,如果来不及,水一淹,等于白挑。所以那时候紧张啊,80到100斤一担,每天要挑几十担近百担。尽是伤员,有的人担子挑断了,有的人肺病发作了。
  我至今还要感激一个医生,姓赵,宁波人。那时我已经40多岁了,还在挑担,他说,“这个活农村里二十几岁的小伙子都吃不消,你怎么行?如果不想办法,你将来要倒在这里的。”他看我长得文弱,很同情我,劝我把仅有的八九十块收入全部用掉,买鱼吃,鲤鱼、青鱼、黄鳝……我买了黄鳝,没处烧,就用砖临时砌个炉子,用枯芦苇烧,一顿吃一大茶缸。不讲味道,就讲营养,这样我的身体才没有垮掉。至今我还收藏着那根扁担,上面刻着我的名字,扁担两头都有血迹,就是肩膀磨破印染上去的。
  
  回到上海
  
  1979年,我“摘帽”了,那之前我一直呆在江西。规定说65岁以上可以回上海,我那时还没满65岁,我就写信给中央、给外交部、给邓小平,信都退回到上海的安置办公室。我就去找他们,我说有的人是老牌特务,有血债的,他们过65岁了,都能回上海,我根本没做过什么,还是共产党的干部,而且劳改时还记过三等功,反而不能回来,这不合理。安置办公室的人最后说,考虑到我的特殊情况,只要上海哪个单位要我,就能让我回来。
  那时,海运学院的外语系主任是我当年在外事处的老同事,所以我就调进了海运学院。本来是要进外语系的,海运学院的海上法研究室主任魏教授,也是东吴法学院毕业的,了解到我是东吴念法律的,把我调到他那里了。
  上世纪80年代,我作为交流学者去美国讲学。那时我再次结婚了,我们认识了8年,她姓孙,也是海运学院的老师。她非常同情我的遭遇,我们一直作为朋友交往,怕舆论阻力没有结合。因为我要去美国讲学了,她女儿极力撮合我们完婚。所以我们匆忙办了手续,婚后3天我就去美国了。我答应她等我在美国安顿下来,就接她过去。走的那天,车子开过她家门口,我下来,跟她告别。没想到,等我到美国不久,就传来消息,她在上海因心肌梗塞去世了。那天在她家门口成了最后的告别。
  我从美国回来后,女儿就去美国留学。现在她入了美国籍,我外孙女也是美国籍,这点我很反感,堂堂中国人,怎么去做美国人了?美国这个国家,我对它印象不好。当时我女儿加入美国籍,还不敢跟我说,知道我不同意。后来她解释说如果没有美国身份美国籍,权益得不到保障,美国人的一般福利她都享受不到。最后我也只好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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