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无罪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初中班主任王老师,是在春节前夕。那时,他还不满六十岁,就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头发和鬓角全白了,浑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一堆皮包骨,以致于我都不敢认他,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并且亲切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他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来看我?好像我不应该来。我说,您的事我也是这次回来刚听说,不曾想您已经在这里呆了三年了,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看您,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继而放声痛哭起来。
狱警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让我保持镇静,否则会将犯人带走。别,我赶忙擦干泪水对狱警说,快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我的老师,求您不要带他走,我还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狱警说,时间很紧,那就快点儿。
别叫我老师,我不配做你的老师,还是叫我姑父吧,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对我很失望吧,王老师问我。
我说王老师,我确实对您很失望,我没想到您人生的后半程路,居然偏离了良心的轨道。
你不该来看我,我不想听你的教训,我已经知错了,这三年来每天都在狱中忏悔。王老师说着有些激动起来。
我说我不是来看那个当村长的王主任的,是来看那个十几年前让我敬重的班主任老師,我的远房亲戚姑父,当年的那个人,是让我一生都心怀感恩的人,没有他当年对我的谆谆教诲,就没有今天的我。说到这里,我的眼泪禁不住又要往外涌,但我没敢让它们掉下来,我怕狱警突然把王老师带走。
真没想到,培养了那么多有出息的学生,唯独你一个人来看我,这辈子也没白当一回老师。三年前在镇上见过你爸一面,听说你已经当领导了,有出息,我没看错你。人啊,尤其做官,得走正道,别像我。
王老师的话还没说完,会见的时间已经到了,在被狱警带走的那一瞬间,王老师竭尽浑身的力气又大喊了一声,记住,一定要走正道。
我记住了,我对他说。我知道我记住的,是当年那位让我尊敬的老师,对我像少年时代一样语重心长的教导,那位虽然长年很少来往,却让我心怀敬爱的姑父,而绝不是那位当了村主任后,在退休之前因为贪污公款落得个晚节不保的王主任。
王老师被带走后,狱警对我说,他的病情很严重,本来可以保外就医,但三个女儿没一个来办理,尤其是最近两年,一个都没来看过他,照这么下去恐怕刑期未满就会病死在狱中。
接着,狱警又对我说,他当过老师,思想觉悟还是很高的,在狱中也积极改造,因为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我们一般不会安排他从事重体力劳动。不过,他写的一手好字,每次监狱里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他都会积极帮助我们写标语,为此领导们还表扬过他呢。
好字?说起他写的那手好字,我说,可能就是那手好字害了他。狱警不明白,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当年就是因为他写的一手好字,才被时任的乡长看中,让他做了村主任,如果他一直在学校教书,本来现在应该在家安享晚年的天伦之乐,也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了。
狱警说,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对你说的是,你不是他的侄子吗,能不能为他办理保外就医。狱警当时对我那么一说,我知道他是出于好意,是为王老师的健康着想,但我却拒绝了。我知道那么做违背了我的良心,但我却没有能力为他养老送终。虽然我是个科级干部,但我挣的那点工资,也就仅供维持一家三口人的日常开销,我还有自己的父母和岳父母需要养活,真的没有能力再养活他。尤其是,他被开除公职后没有养老金,没有医保,而治病需要大量的花销,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狱警说,只是个建议,如果有人能为他办理保外就医,当然是最好不过了,这老爷子,其实人品很不错,怎么就走错路了呢。狱警说着摇摇头,看得出是在为他惋惜。
狱警心中的疑惑,其实何尝不是我心中的疑惑,当我得知他因为贪污公款被开除公职并且判刑,当时就吓了一大跳,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我眼中的、心中的王老师,是一个有觉悟、有修养、有道德底线的人,绝不是那种外表阳光、心理阴暗的苟且之人。可事实是,王老师确实犯了法,也得到了法律应有的制裁。
在我打算去监狱探望王老师之前,心中就一直很纠结,我的父母不同意我去,虽然王老师和他们还是亲戚;我的妻子不同意我去,虽然她也受过教育,知道恩师之情重如山。最终,当我决意要去,父母和妻子也没再阻拦我,因为他们了解我,不去,我的良心会一辈子受到自责。
没想到去了会是这样一种结果,知道一个人服刑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尤其曾经还是一位人民教师,最终却做了被人民唾弃的事,他见到我一定会感到很惭愧。但我没想到他病得那么重,更没想到三个女儿没有一个去看他,就更别提为他办理保外就医了。
而我,曾经作为他最喜爱的学生,血脉里还有割舍不断的亲情的侄子,却在他的人生处于最低谷时,没有伸手帮他一把。抛开他犯罪的角度不说,就算从人性的角度,我也的确该帮帮他。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倘若他没有犯罪,如今落得个老无所养,我是否会帮帮他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当时自己的脑子很乱,从道德的范畴讲,我感觉自己也是个罪人。
回到镇上,我突然想起王老师的三女儿在农村信用社上班,于是就去找她。就像在监狱里一样,我和王老师的女儿中间,依旧隔着一道冰冷的铁栅栏,她在里边,我在外边,不过与她父亲比起来,她有在栅栏内外随便出入的自由。
或许是因为工作纪律的缘故,她看到我并没出来,但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兴奋或者惊讶,只是向对待普通客户一样,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回来几天了,刚去探望了你父亲。去看他干啥,他还没死吗?不说她父亲还好,一说她竟激动起来。
我怕她情绪失控,影响了正常工作,加上当时还有客户在场,不便再和她说话,于是就坐在等候区等她下班。她从铁栅栏里一出来,只顾低着头往外走,好像不知道我在等她。等我也没用,她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没钱给他办理保外就医,都怪他,害得我一直没有转正,到现在还是个临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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