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中国不高兴:从2008说起

发布时间:2020-06-16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2008年给人的感觉是鬼神莫测,太戏剧性了,让各种预报名誉扫地。社会处于常态的情况下,很多事情是容易预料的。当变量太多,以往经验所提供的套路派不上用场时,也许就说明又到了未定之天。从国内说,毛时代30年,改革开放又30年,解决了老问题,积累了新问题,完成了轮回,该翻篇了。国际上,火烧了,楼垮了,资本主义体系从70年代末开始的相对稳定发展似乎要结束了。真够有趣的,樊纲他们刚刚举杯庆祝中国“并轨”,世界就又“出轨”了。在一个剧变时期,理性要挺身而出,但理论要适可而止。那么多似是而非、似有还无的东西在动、在变,一切都没固定、水落石出。这不是你条分缕析所能摆布清楚的——说得太头头是道的事儿往往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就把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讲出来,能上升到理性最好,一时半会上不去,也没关系,就说说感觉也无妨——“空气在颤抖,好像天空在燃烧”。关键要真诚。我的感觉是,新世纪没准从2008年开始。

  

  这两年不少人都在议论,说中华民族需要有股力量出来高尚一把,使因循苟且的恶性循环转变为奋发蹈厉的良性循环。这让我想起曾看过的一段水牛跟狮子的视频,很有意思。一大群牛发现了狮子,掉头逃命,狮子追上去扑住了一头小水牛。牛群兵溃如山倒已经跑出一段距离,听见小水牛哀鸣不已就放慢了脚步,但一个个都是欲救不敢,欲逃又不忍。这时候一只水牛奋蹄冲了出去,虽说是草食动物,但那么大的体量再加那犄角,还有后面黑压压的开始跟进的牛群,狮子也怵了,扔下小牛溜了。人类社会也是一样,关键时刻要有某种力量出来打破平衡,启动新机。20年来人人为己的文化和体制,其能量差不多快耗尽了。精英阶层日渐腐朽,势不可挡的腐朽。90年代以来,一个金钱,一个官位,把精英捆得跟大闸蟹似的。本来这两样东西也构成了社会的动力,想图财想当官不能说不算抱负,但他们缺少更宏远的抱负。精英阶层的抱负应当比老百姓的大,应能把老百姓的个人小抱负组织起来汇聚成一个民族奔向宏伟未来的大抱负,不然要你们干嘛?但你看那些经济精英,除了名车就是豪宅,有点钱就泡脚泡妞泡赌场;
政治精英在升官图上马走日象飞田,成天测量上级领导黑白眼珠的比例;
知识精英左手抱官右手搂钱,嘴里喋喋不休,你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太没气象了!他们如今有名有利有官有位有房有车,要什么有什么,人生目标全实现了,只想在安乐窝里维持现状、醉生梦死,谁也没心气儿为整个民族打算,整顿内部,把一身的毛病好好治治,强健了肌体,去迎接世界历史更新、更大的挑战。中国几千年,读书人经常扮演启动基金的角色,但这些年的读书人快被各种科研基金和红包压垮了,谁还愿意当启动基金呢?而到了2008年,忽然窜出来一帮80后,二话不说当了启动基金,这的确让人对前途感到一点乐观,原来还以为这帮孩子就知道乱花父母钱呢。

  

  反正时代走到了这么一个关口,需要思前想后了。未来看不清楚的时候,大家就会回头打量历史。中国的历史说简单也简单,分两段就行。1840年以前中国属于自己的历史,自居一隅,自成一格,自行其是;
1840年开始,中国史并入世界史,中国解散了自己的东亚宗藩体系,加入了以西欧北美为核心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这前一半历史里的中国跟后一半历史里的中国,内外形势和基本任务全然不同。

  

  前一半的外部压力基本来自北方游牧民族。从文明形态来说,打猎的跟种地的不在一个层次上,北方的马上民族虽然攻入中国好几次,但最终都被汉族文化同化得几乎无影无踪,满族就是个典型例子。后一半的外部压力来自工业文明的西方,面对比你发达得多的科学技术工业,“用夏变夷”的老路走不通了。这一次西方文化对中国的渗透要比西天佛教那次全面、深刻得多。尽管如此,中国毕竟是站立了五千年、有韧性有后劲的大文明,彻底“脱胎换骨”是不可能的。所以一方面,你能把女真化成华夏,但你没法把西方化成华夏;
另一方面,新加坡能把自己化成西方,中国没法把自己化成西方,因为你不够小也不够弱。这是基本形势,这个基本形势决定了近代中国的基本任务,那就是学习人家,强健自己,继往开来。

  

  “继往开来”,我的理解就是:属于五千年,承认170年,中国本位,容纳万流。五千年是一笔丰富宝贵的资产,不能随便扔了。至于170年,你爱也好恨也好,它也没白过。中华民族因为它倒下,也因为它新生,我们由皇帝的臣民变为现代社会的公民,这是多开心的一件事啊!

  

  既然是进入了世界历史,既然是在世界丛林里跟工业文明的西方周旋,您缺的就得补,差的就得改。科学、技术这些真不用多讨论了,别听西方的“杨朱”也就是福柯他们碎嘴唠叨,您就督着儿子闺女玩命学吧。至于人文社会方面,先秦诸子说到了的,您抄下来贴墙上;
没说到的,您也不妨参考参考五洲四海的明白人。

  

  中国还要往前走,恐怕基本任务要有所扩大。因为我们今天跟100年前不在一个楼层上,扩大成什么呢?王小东用了一个词叫“天命所归”,这词儿好,毛主席原来说的“中国要对人类有较大贡献”,应该也是这意思吧。中国就是要有世界眼光,有人类抱负。现在学者给自己报课题,厂家给自己报项目,全都一副老虎吃天、崩爆米花的架势,可一到中华民族的百年大计、千年伟业,一个个比着低声细语,生怕吵了外国友人的午休。其实以中国的人口规模、历史规模和文明规模,我们只要继续生存,就必然要参与创造世界历史,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或压垮这个世界,或再造这个世界。这是个比近代基本任务还要大得多的工程,应该有个时间表或路线图,哪怕是草图。要分出近期任务和长期任务。我原先用过一个比方,如果把世界资本主义体系比作一个拳坛的话,我们近期中期目标就是打倒拳王,终极目标是打碎拳坛。终极目标当然不在我们眼前,但应该在我们心里。不妨把未来的理想社会当个存钱罐,平时有点社会实验、人生探索什么的,就当毛票钢蹦塞进去慢慢积累吧。这些我多年前在《高高低低话平等》里都谈过。有了这一路排下去的大任务大目标,一个民族就有事干了,就不至于醉生梦死、行尸走肉了。

  

  照目前这种政治经济格局,中国一路走下去,把经济继续做大,做得超过美国,可能性有没有呢?我们不敢说一定没有,但也不好说肯定就有,总之是个问题。中国经过三十年发展,积攒了好些钞票,奥运会拿出一笔往当空这么一撒,遮天蔽日,把世界都看傻了。不但世界看傻了,中国的精英也看傻了:难不成我们一不留神——?张五常说,什么叫“一不留神”啊,您们的制度可不就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制度嘛!话音刚落,山西坝就塌了,河北矿就炸了,三鹿事就发了,深圳那个“怪叔叔”把官僚集团的脸都丢尽了!报纸上狗官的上级说那纯属个别偶然行为,这当然是文过饰非,怎么会是个别偶然呢?这些事哪件也不偶然,都有着极高的代表性和极强的标志性,一拽一长串,一揭一大片。目前这个体制不是没问题,而是有问题,有大问题。精英集团能否带领我们民族再上一个台阶,确实堪忧。

  

  

  来源:黄纪苏凤凰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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