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发布时间:2020-06-04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一
1953年11月4日凌晨两点,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独自走进白马酒家(White Home Tavern)。这栋建于1880年的木结构的房子,位于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附近,是由码头仓库改装的酒吧,过去主要顾客是码头工人。一个多钟头后,他回到附近的旅馆,跟女友丽兹(Liz)说:“我干了十八杯纯威士忌,我想这是纪录了。”然后昏睡过去。早上他醒来感到胸闷,要呼吸新鲜空气。丽兹陪他到白马酒家,他又喝了两杯啤酒,回到旅馆,由于呼吸困难、呕吐、腹痛等症状,请来医生,给他服用大量的吗啡。是夜,不见好转,他被送到纽约一家罗马天主教私立医院,陷入昏迷状态。
像大多数爱尔兰男人一样,狄兰喜欢酗酒。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家,他就会感到安全。他给赞助人卡尔泰妮(Caetani)公主写信时,提到自己酗酒的问题:“我在故乡,在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很忙,喝酒一点儿也不可怕,我很好,好极了,快乐且不害怕,尽是那些挺不赖的废话,总之一个傻乐的伙伴只图说个痛快,从来不会变成无益、偶然、丑陋和不幸的行动,有条理的骚乱,清洗中的忧伤,过度的荣耀,我所知道不知道的世界。”而一旦离开家乡,他对酗酒和自我毁灭感到惧怕。正是四次美国之行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第一次美国之行是1949年。邀请他去的是美国诗人兼评论家布朗宁(JohnMalcolm Brinnin)。他一直想请狄兰到美国来,当他担任希伯来人青年男女协会的诗歌中心的主任时,终于如愿以偿。狄兰显然被曼哈顿征服了,他写道:“这泰坦尼克之梦的世界,高人云霄的巴比伦,一切难以置信的富裕和陌生。”他很快就找到几家爱尔兰酒吧,最喜欢的是白马酒家,也许因为又昏暗又故旧,让他想起伦敦的酒吧。
狄兰一系列朗诵获得空前的成功。布朗宁记述了他来美国的头一次朗诵,当时他病得很重,甚至吐了血。但他一上台,“肩膀笔直,坚定地挺胸昂首向前”。他带给美国的是一种全新的朗诵方式。朗诵结束时,全场起立欢呼。另一个目击者认为,普通听众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难懂的诗句,狄兰用声音——那痛苦与欢乐的紧箍咒征服了他们。
由于自己没上过大学,在写给妻子凯特琳(Caitlin)的信中,他承认自己对那些高等学府的畏惧心理:“那类我正要进入的不可知的鬼地方”。但他应付自如,在二十九天中朗诵了十七场,场场爆满,美国听众被顺口独特的魅力震住了。
在一个女演员的回忆录中,记述了狄兰的,劣迹。她问狄兰为什么来好莱坞。狄兰说,一来他想摸摸金发碧眼的小明星的乳头,再者想见见卓别林。那个女演员满足了他的愿望,先让他用手指蘸香槟消毒摸她的乳房,然后带上他与卓别林和玛丽莲·梦露共进晚餐。而狄兰在饭前就喝醉了,卓别林很生气,把狄兰赶走,他说伟大诗歌不能成为发酒疯的借口。狄兰的答复是在卓别林家门廊的一棵植物前撒了泡尿。
在美国获得的成功,使他难以拒绝各种诱惑,特别是酗酒。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无能为力。第二次美国之行带有更明显的自我毁灭倾向。在亚利桑那州凭吊美国祖先的纪念石前,狄兰在给朋友的明信片上写下墓志铭:
1952年春在曼哈顿岛我们战死,在对抗美国慷慨大方的英勇之战中。一个叫双麦的美国佬枪杀凯特琳。我被波旁王朝分子剥去头皮。留给你这死后的爱……
回到威尔士,狄兰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开始写作。但他们欠了一屁股债,还要养家糊口。在美国朗诵虽收入有限,但白吃白喝,还能多少寄点儿钱贴补家用。狄兰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狄兰第四次来美国。自1949年他开始创作诗剧《牛奶树下》,他花了两三年的工夫才完成。1953年5月他第三次来到美国,在纽约等地上演了《牛奶树下》,引起轰动。成功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欲罢不能。回到威尔士,狄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夏天,他妻子凯特琳竭力劝阻他再去美国。按一个演员朋友的说法,狄兰曾要跟他借几百镑,他一时拿不出来,否则狄兰就不必再去美国了。狄兰画漫画讽刺自己像“为美元发疯的夜莺”,在寻找“穿湿橡皮雨衣的裸体女人”,为写作为挣钱养家而飞翔。
在最后的美国之行中,他结识了丽兹并成为情人。丽兹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很自信,但和凯特琳的不同之处是,她根本管不住狄兰。狄兰死后,凯特琳给丽兹写信,指责她偷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而纽约人根本无权拥有他的任何部分。
诗人之死,恐怕和美国酒中放毒品的习惯有关。那是格林威治村吸毒文化的开始,动辄用可卡因和海洛因来控制情绪的好坏。这种毒品与酒精的混合是非常危险的。此外,为了获得最好的表演效果,狄兰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与镇静剂。
狄兰最后一次朗诵是在纽约市立学院。他的好朋友、威尔士诗人杜德(Ruthven Todd)见证了狄兰的死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11月3日他和另外两个人在旅馆的房间见到狄兰。当时他“极为有趣,忙于发明一个精神分裂症的酒吧,其中他自己是唯一的顾客”。第二天中午,在十八杯纯威士忌后又加上两杯啤酒,他彻底垮了。杜德记得狄兰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三十九岁。”
白马酒家依在,我几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家小住,曾专程拜访过。墙上挂着狄兰在那儿饮酒的照片,出售和他有关的旅游纪念品。这里曾一度成为艺术家聚会的地方,包括小说家诺曼,梅勒,杰克·克鲁亚克,歌手鲍普·狄兰等。据说每年狄兰的忌,这里供应狄兰最后一餐所用的饭菜。诗人之死居然为一个酒吧带来好生意,“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狄兰死于1953年11月9日,年仅三十九岁。由于他是外国人,死因特别,故需要办理认尸手续,由美国的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James Laughlin)出面。据劳夫林回忆,在医院停尸房,甲醛味道和甜腻腻的背景音乐混在一起。一个小老头推出一具具尸体,劳夫林在其中认出又青又肿的狄兰。在小老头的指点下,他来到一个窗口,办手续的是一个又矮又小的姑娘。在劳夫林的帮助下,她勉强拼写出名字。问到职业一栏,劳夫林说:“诗人。”这一回答让她困惑:“什么是诗人?”劳夫林说:“他写过诗。”于是小姑娘在表格上写下:“狄兰·托马斯。他写过诗。”
二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绿色的岁月;
炸裂树根的力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佝偻的玫瑰。
同一种冬天的热病压弯了我的青春。
催动水凿穿岩石的力
催动我鲜红的血液;
使波动的溪流枯干的力
使我的血液凝固。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我的血管
同一张嘴这样在山泉旁呼吸。
搅动池水的那只手
扬起流沙;
牵动风的那只手
扯动我的尸布船帆。
而我的喑哑,无法告知被绞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被做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的嘴唇紧吮泉眼;
爱滴落又汇聚,但落下的血
将抚慰她的创痛。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气候的风
时间怎样在繁星周围滴答出一个天堂。
而我喑哑,无法告知情人的墓穴
同一种蛆虫怎样在我的被单上蠕动。
(王烨 水琴译)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催动我绿色的年华;
摧毁树根的力
摧毁我的一切。
我无言相告佝偻的玫瑰,
同样的寒冬热病压弯了我的青春。
催动流水穿透岩石的力
催动我鲜红的血液;
驱使溪流干涸的力
驱使我的血液凝结。
我无言相告我的血管,
同样这张嘴怎样吸干山间的清泉。
搅动一泓池水旋转的手
搅动沙的流动:牵动风向的手
扯动我尸布般的风帆。
我无言相告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这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
时间的嘴唇水蛭般贴紧泉眼;
爱滴落又相聚,但是流淌的血
一定会抚慰她的伤痛。
我无言相告一个气候的风,
时光怎样围绕星星滴答出一个天堂,
我无言相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被褥上蠕动着同样的蛆虫。
(海岸 傅浩 鲁萌译)
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通过绿色的茎管催动花朵的力
也催动我绿色的年华,使树根枯死的力
也是我的毁灭者。
我也无言可告佝偻的玫瑰
我的青春也为同样的寒冬热病所压弯。
催动着水穿透岩石的力
也催动我红色的血液,使喧哗的水流干涸的力
也使我的血流凝结。
我也无言可告我的血管
在高山的水泉也是同一张嘴在嘬吸。
搅动池塘里的水的那只手
也搅动流沙,拉着风前进的手
也拖曳着我的衾布船帆。
我也无言可告那绞死的人
绞刑吏的石灰是用我的泥土制成。
时间的嘴唇像水蛭紧贴泉源;
爱情滴下又积聚,但是流下的血
一定会抚慰她的伤痛。
我也无言可告一个天气的风
时间已经在群星的周用记下一个天堂。
我也无言可告情人的坟墓
我的衾枕上也爬动着同样的蛆虫。
(巫宁坤译)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
催开我绿色年华;
炸毁树根的力量
是我的毁灭者。
而我哑然告知弯曲的玫瑰
我的青春同样被冬天的高烧压弯。
驱动穿透岩·石之水的力量
驱动我的鲜血;
枯竭滔滔不绝的力量
使我的血凝结。
而我哑然告知我的血管
同样的嘴怎样吮吸那山泉。(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或刮胡子时用豪言壮语破了相的男人;
我喜欢有规律的餐饮,一张桌一把尺——和三支笔。”
在1939年二战前夜,狄兰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诗集《爱的地图》,包括几篇超现实主义的短篇小说,其中十六首诗中大都是重写的旧作。在和凯特琳相好后的两年半时间,他只写了五首诗。
战争爆发,似乎是对狄兰本人及其诗歌权力的恶意攻击。幸好在体检时,医生诊断他患有急性哮喘而免去他服兵役。除了不去死,还要想法子活下来。而真正的麻烦还是债务,他必须凑够七十英镑,否则全家就要从鱼舍被赶出来。在英国著名诗人斯班德(Stephen Spender)的呼吁下,作家们终于凑够了一笔钱,渡过这一难关。
而战争带来电影特别是纪录片的繁荣,可谓绝处逢生。狄兰自幼喜欢电影,曾在校刊上发表过有关现代电影发展的文章。他在一家电影公司,找到份工作,周薪七英镑,后长到十英镑。除了写纪录片脚本外,还参加配音。战争期间,他先后写了十部纪录片。这一以视觉为主的新经验,为他的后期诗歌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使他从早期的抽象夸张的隐喻,转向一种更经济更精确更简朴的表达。
他们住在伦敦一个单间公寓,家徒四壁。在1942年的一封信中,狄兰写道:“有时候什么都没有挺好。我要的是社会,而非我自己,有个地方坐着有张床躺下;
谁想要个丈夫和他拥有的东西呢?”狄兰白天忙着拍电影,晚上泡酒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自食其力。
一天晚上,狄兰因压力过大,陷于疯狂状态,把部分诗稿撕碎扔进垃圾箱。第二天凯特琳翻垃圾箱,抢救那些诗稿。她感叹道:“狄兰腐败了,完全彻底腐败了。我可救不了他,如果他不能自救的话,就让他烂掉吧。”
战争结束了,继而是全面的经济萧条,很多人失业。英国广播公司(BBC)给作家和诗人带来一线生机。1946年8月《图画邮报》的一篇文章中,把诗人混进的BBC称作“啼鸟们的窝”。由狄更森(Patric Dickinson)主持BBC的诗歌节目,他把许多诗人伙伴召了进去,包括狄兰。但由于狄兰偶尔在播音时出现醉态,未能成为正式雇员。在诗人之笔的介入下,一种由BBC传遍世界的最优秀的英文应运而生。
狄兰整天叼着烟卷,挺着啤酒肚,明显发福了。据一个朋友描述,他晚上泡在酒吧里,被一帮崇拜者团团围住,他们伸着脖子捕捉只言片语。“我说,再来一扎。”他用来自腹部的低音说,一阵骚动,一扎啤酒很快就传过来。
1946年诗集《死亡与出场》问世,引起轰动,确立了他在英国诗歌界的地位。电影脚本和广播稿的写作,显然给他的诗歌带来变化——更清晰更透明了。特别是《十月的诗》,达到了一种悠闲与感观之美的平衡。这首诗孕育于战时,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才最后定稿。
由于凯特琳对钱满不在乎的态度和狄兰在管账方面的无能,债台高筑。他们借酒浇愁,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而英国经济进一步衰退,犯罪率越来越高,打家劫舍,穷凶极恶。生活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狄兰开始求美国的同行,帮助他们全家移民到美国,“对一个赞助人来说易如反掌,他要么让我和家人在纽约过豪华生活,要么在德克萨斯州找个狗窝。我最想做的是朗诵,图书馆,或在哈佛讲学。”他让新方向出版社请他去美国,并试图在弗吉尼亚大学找工作。
在去大洋彼岸移民的等待中 ,狄兰度日如年。1947年初,他向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格林(Graham Greene)求援,并附上他的电影剧本。格林回信说喜欢他的电影剧本。感谢之余,他请求格林给他更多的机会还债:“我自然会写比这好一百倍的剧本,毫无问题。除了恐怖故事我还能写别的,我心甘情愿。”
狄兰在BBC一周广播一次,除了写专稿外,他也朗诵自己的诗作。这一威尔士游吟诗人的传统,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写道:“朗诵自己的诗如同从口袋里放出猫。你总是会怀疑诗的音步是否过重、过生猛草率,而突然间,当环绕在诗人的舌头上时,你的疑惑就会烟消云散。”播音就像写纪录片脚本一样提纯他的诗歌写作。清晰是广大听众的需要,虽然他在广播中声称不可能过于清晰,而其过于复杂化的风格一次次让他陷入混乱中。正是私人吟咏与公共宣读之间的对比与差异,让他解开诗歌表达中的某些结。
1947年1月,他从牛津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在新闻简报后是他主播的“今夜谈话”。很多人都觉得这节目有点儿古怪,特别是在新闻简报后。一封听众来信这样写道:“它一半热情,另一半让我想到的是从蒙昧主义者到装腔作势的人,从超现实主义喜剧演员到疯子。”狄兰全身投人工作中,几乎整整一年没写诗,而BBC付给他的工资又少得可怜。在BBC保留至今的档案中,多是他要钱的请求,未完成某项指定工作以及和财务部门吵架的记录。
一个牛津大学的历史教授是他的崇拜者,于是狄兰一家搬进他在牛津住宅后花园的小木屋。但喧闹和没完没了的借钱,让教授很快就厌倦了。而教授夫人玛格丽特(Margaret Taylor)却成为狄兰生命后期最大的恩人,尽管她和凯特琳不和,甚至吵过架(狄兰也站在凯特琳一边跟她争吵),她还是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一家。为了避免相邻的冲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在牛津郡乡间买下—栋农舍供他们居住。
狄兰把自己父母也接过来。他父亲体弱多病;
母亲摔坏了膝盖,无法再照顾老伴。狄兰尽量呆在伦敦,很少回来,以逃避家庭和父母。家庭重担落在凯特琳肩上,她变得越来越暴躁不安。而财政状况每况愈下,狄兰不仅无法支付所得税,连日常开销都人不敷出。他自哀自怜:”这儿没什么可卖的。我的灵魂卖掉了,载的才智迷失了,我的身体东倒西歪了,孩子太小,我不能卖掉凯特琳,墙上唯一的照片来自《图画邮报》,我们的狗是杂种,猫是半只耗子。在这老房子里剩下的是贫困的小小欢乐。”
玛格丽特再次伸出援助之手。她不计前嫌,卖掉这栋农舍,用这笔钱在劳夫恩买下一栋叫船坞的房子,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在漂泊多年后,狄兰一家终于在故乡安顿下来,他还在附近为年迈多病的父母租了个房子。狄兰对玛格丽特充满了感激之情,直到他生命的终点。
五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赤裸的死者一定会
与风中的人西天的月融为一体;
当他们的骨头被剔净而剔净的骨头又消失
他们的臂肘和脚下一定有星星;
尽管他们疯狂也一定会清醒,
尽管他们沉落入海也会再一次升起;
尽管恋人已失去爱情也不会失去;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在大海的曲折辗转下
他们长久地仰卧而不会像风一样消逝;
当肌松腱懈,在刑架上挣扎,
虽被缚于轮上,他们也不会崩溃;
他们手中的信仰被折成两段,
独角兽般的邪、恶将他们彻底刺穿;
整个身子裂成了碎片他们也不会屈服;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海鸥不再在他们耳畔啼哭
海涛也不再在海岸喧响;
曾经吹拂着花朵的地方不再有花朵
昂首迎候雨点的打击;
虽然他们疯狂,如钉子般僵死,
那富含特征的头颅从雏菊中崭露;
在太阳下碎裂直至太阳崩溃,
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韦白译)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死去的人赤身裸体
一定会与风中的人西沉的月融为一体;
骨头被剔净,白骨又流逝,
他们的肘旁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
尽管他们发疯却一定会清醒,
尽管他们沉落,沧海却一定会再次升起
尽管情人会失去,爱却一定会长存;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久卧在大海的波澜旋涡之下,
他们决不会像风一样消逝;
即便在刑架上挣扎得精疲力尽,
受缚于刑车,他们也决不会碎裂;
信仰会在他们的手中折断,
独角兽的邪恶也会将他们刺穿;
纵使四分五裂,他们也决不会崩溃;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海鸥也许不会再在他们耳边呜叫,
波涛也不再汹涌地拍打海岸;
迎着风雨昂首挺立;
尽管他们发疯,僵死如钉,
人类的头颅却会在雏菊丛中崭露;
在阳光下碎裂直到太阳陨落,
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海岸 傅浩 鲁萌译)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死者赤裸他们将
与风中人西边月合一;
当他们骨头剔净消失,
他们肘边脚下会有星星;
尽管发疯他们会清醒,
尽管沉入大海他们会再升起;
尽管失去恋人爱情依旧;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在大海的九曲回肠下
他们久卧不会如风消失;
在刑架辗转精疲力竭,
绑在轮上,他们不会碎裂;
在他们手中信仰会折断,
独角兽之恶穿透他们;
四分五裂他们不会屈服;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没有海鸥在他们耳边叫喊
或波浪轰击海岸;
花吹落处不再有花
昂头迎向风雨;
尽管发疯彻底死去,
那些人击穿雏菊崭露头角;
闯入太阳直到太阳碎裂,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北岛译)
我选用的三种译本,各有千秋。就整体风格而言,韦白和海岸等人的译本过于松散,带有明显的翻译体痕迹。先让我们来看看第二段中比较简单的三句:尽管他们疯狂也一定会清醒,/尽管他们沉落入海也会再一次升起;
/尽管恋人已失去爱情也不会失去;
(丰白译)尽管他们发疯却一定会清醒,(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尽管他们沉落,沧海却一定会再次升起;
/尽管情人会失去,爱却一定会长存;
(海岸等译)尽管发疯他们会清醒,/尽管沉入大海他们会再升起;
/尽管失去恋人爱情依旧;
(北岛译)韦白的第三句尽管,恋人已失去爱情也不会失去,尤其显得拗口,相比下海岸等人的这一句尽管情人会失去,爱却一定会长存好多了,但有些拖沓。再来看看结尾:虽然他们疯狂,如钉子般僵死,/那富含特征的头颅从雏菊中崭露;
/在太阳下碎裂直至太阳崩溃,/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韦白译)尽管他们发疯,僵死如钉,/人类的头颅却会在雏菊丛中崭露;
/在阳光下碎裂直到太阳陨落,/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海岸等译)尽管发疯彻底死去,/那些人击穿雏菊崭露头角;
/闯入太阳直到太阳碎裂,/而死亡也不得称霸。(北岛译)首先,韦白和海岸等人的第一句有明显错误,原文中dead as nails是彻底死去,若硬译,就有如把银河(Milky Way)译成“牛奶路”一样。韦白的第二句那富含特征的头颅从雏菊中崭露,原文中Heads of charac-ters,characters在这里是物体,不能译成形容词。另外还忽略了击穿hammer through这一层含义。至于本诗的关键句: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韦白译)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海岸等译)而死亡也不得称霸(北岛译),依我看都不理想,有待后来者的努力。由于篇幅原因,关于这首诗翻译的讨论就此为止。
开篇头一句而死亡也不得称霸,是典型韵狄兰·托马斯风格,为整首诗一锤定音。它首尾呼应,环环相扣,如同主旋律一般贯穿始终。对死者的存在与消失是通过一连串的意象展示的:死者赤裸他们将/与风中人西边月合一;
/当他们骨头剔净消失,/他们肘边脚下会有星星;
特别精彩处是与风中人西边月合一,这句我译得也比较满意,有古诗之风。紧接着是一组悖论式的修辞:尽管发疯他们会清醒,/尽管沉入大海他们会再升起;
/尽管失去恋人爱情依旧;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第二段有明显的宗教意味,让人联想到基督受难:在刑架辗转精疲力竭,/绑在轮上,他们不会碎裂。正是由于深层文化的障碍,或许对于多数中国读者来说难以进入。基督教精神的拯救往往与受难密切相关:在他们手中信仰会折断,/独角兽之恶穿透他们;
/四分五裂他们不会屈服;
/而死亡也不得称霸。
最后一段正是受难后的升华:而死亡也不得称霸/没有海鸥在他们耳边叫喊/或波浪轰击海岸;
/花吹落处不再有花/昂头迎向风雨;
/尽管发疯彻底死去,/那些人击穿雏菊崭露头角;
/闯入太阳直到太阳碎裂,/而死亡也不得称霸。请注意雏菊和太阳的呼应关系,与此相对应的是击穿和闯入,以及崭露头角和碎裂。这种由小及大由低向高的指向,在结尾处把全诗推向高潮。
这首诗是对死亡的宣战书,充满了生命的骄傲与尊严,正如他的另一诗句所说的“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生与死是他诗中最常见的主题。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T.S.艾略特和奥登的智性诗歌风靡一时。而狄兰·托马斯反其道而行之,强调生命的原始冲动,挖掘人类欲望深处的潜意识,为现代主义诗歌开辟了新的方向。如果说这首诗有什么不足的话,只要把它和《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一诗相比就知道了。《死亡也不得称霸》头开得好,但后继无力,没有获得《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量》那种层层递进令人激动不已的效果。
六
问题一:你的诗是对你自已有用还是他人有用?
答:两者都有。诗歌是有节奏的、不可避免的叙述性运动,从层层包裹的盲目到赤裸的视觉,就其强度而言,这一运动取决于投入诗歌创作的劳动。我的诗应该对我有用,因为它记录我冲破黑暗抵达某种光明的个人挣扎,而见识到具体记录的缺憾会对将来的个人挣扎有益。之所以说我的诗应该对他人有用,因为他们也熟悉同样挣扎的个人记录。
问题二:你认为叙述性诗歌有没有用?
答:当然。叙述性是不可或缺的。如今大量单调而抽象的诗歌没有叙述性运动,完全没有,因此是僵死的。每首诗都必须有推进性的诗句或主题。其实一首诗越主观,叙述性诗句越清晰。叙述性,在最广泛的意义上,符合艾略特在谈到“意义”时所说的“读者的一种习惯”。顺其运动,让叙述采取读者的那种逻辑习惯,诗的本质就对他起作用了。
问题三:你是否在写诗前等待一种自发冲动;
如果是的话,它是词语的还是视觉的?
答:写诗对我来说,是建立一个正规的词语密封舱,既是体力劳动又是脑力劳动,最好能有一个主要的活动支柱(即叙述性),多少支撑那来自创造性身心的真正动因。动因总是在那儿,总是需要具体表达出来。对我来说,诗歌“冲动”或“灵感”只不过是突发的,通常是体力上的,如同能工巧匠的那种技艺。最懒的工人冲动最少。反之亦然。
问题四:你是否受到弗洛伊德的影响,你怎么看他?
答:是的。凡是隐藏的就应该让其赤裸。剥光黑暗是净化,剥光黑暗带来净化。诗歌,记录了个人如何剥光黑暗,一定会把隐藏太久的地方照亮。因此让黑暗彻底曝光。弗洛伊德照亮了他发现的一点黑暗。看到这样的光,意识到隐藏的赤裸,诗歌就会因此获益,而且比弗洛伊德所揭示的隐秘原因走得更远,进入更净化的赤裸之光。
问题五:你是否支持任何政党或政治经济信条?
答:我支持任何主张人人完全平等、人人共享生产资源和产品的革命政体,因为只有通过这样实质性的革命政体才会有公共艺术的可能。
问题六:作为一个诗人,你觉得什么使你区别于一个普通人?
答:所有的人身上都有同样的动因,我只不过用诗歌这种媒介来表达而已。
七
1931年,天鹅海镇处于经济萧条时期。二十年代的一连串大罢工,导致钢铁厂和煤矿纷纷倒闭,失业率高居不下。而狄兰很幸运,由于他父亲的关系,他在《南威尔士邮报》找到份工作,在读了十五个月清样后,他成为小记者,专门报道本地新闻,诸如婚礼、火灾和安葬。狄兰的诗中大量和死亡有关的术语,正来自他的现实——为寻找故事,奔忙于警察局和停尸房之间。但他发现所有事件都差不多,于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时间和朋友们一起泡酒吧,东拉西扯。据一个当年的朋友回忆,他是个天生的小丑。在他面前,无论演艺界还是知识界的人都自惭形秽,他能按他们各自的路数打败他们;
如果对方谦卑,他也谦卑。他曾和姐姐及未来的姐夫在当地小剧团演过戏,客串各种角色。
狄兰一直在写诗,写在两个学生用的笔记本上。他在给一个患结核病的朋友的信中写道:“我现在处于一个最重要的过渡期。我拥有的才能会突然消失也会突然增长。我可以轻而易举变成个大笨蛋。我也许现在就是。而这并非让同一个人的空虚变得不安。”而正是在这一过渡期,狄兰完成了他的头一本诗集《诗18首》,几乎囊括了他所有重要的早期诗作。
本地的小圈子,对孤独的狄兰来说如此重要。天鹅海镇生活的悠闲儒雅(甚至在那些反叛的艺术家之中),成为狄兰的才能的摇篮。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个诗人,对此从未怀疑过。他从儿歌、民间传说、苏格兰谣曲、《圣经》故事、赞美诗、布莱克和莎士比亚诗行中广泛吸取营养。在一封1935年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的方法是:我在无数张小纸片上写诗,两面都写,常常颠倒交叉,不带标点符号,被涂抹的灯柱和煮鸡蛋包围,在极肮脏的混乱中,我逐渐把一首慢慢发展的诗抄在一个练习本上;
一旦完成,再打出来。我烧掉那些纸片……”
酗酒给一个外省年轻诗人带来骄傲,既是男性的证明,也是对教堂的否认。对狄兰来说,天鹅海镇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灌进满肚子啤酒,一醉方休。
狄兰认识了帕米拉(Pamela Hansford John-SO),她是住在伦敦的女诗人,常在一家报纸《星期日仲裁人》的“诗歌之角”发表作品。1933年夏天,帕米拉在“诗歌之角”读到狄兰·托马斯的一首诗,于是写信到天鹅海镇。狄兰的回信带有明显的自我保护意识。他批评了帕米拉随信寄来的诗,并附上自己更多的作品。他很高兴帕米拉跟他年龄相仿,并非那种老处女。他甚至在信里撒了谎,虚报了两岁。两个诗人当时都充满挫折感:帕米拉在伦敦的办公室打工,狄兰在威尔士默默无闻。这也许正是他们的共同点——同命相怜。
经过几个月频繁的书信来往,1934年2月,这两个青年诗人终于在伦敦见面了。那年狄兰十九岁,帕米拉二十一岁。狄兰在伦敦住了一周,以后常到伦敦看望帕米拉。他俩很快堕入情网。
《星期日仲裁人》以设立诗歌奖的方式帮助青年诗人出版诗集,第一本选中帕米拉,第二本是狄兰。报社编辑们简直不敢相信,狄兰这么年轻竟能写出如此非凡之作,于是给他买火车票,要亲眼见见作者。狄兰来到伦敦时正赶上复活节,他和帕米拉及其家人一起度假。
在修改《诗18首》期间,他发现写作越来越难,抱怨他像壮工一样写六行诗。他失去对写作的自信,开始向朋友抱怨:“在词语牛的折磨,在连接与拼写中的折磨,在偷来的纸上爬行的蜗牛和四面风倍增的声音中的折磨,以及我的知识贫乏中的折磨。”
在威尔士的一个周末,狄兰和一个记者及其未婚妻喝得酩酊大醉,那女人居然睡到狄兰·的床上来,鬼混了四天。出于内疚和犯罪感,混合着男性的骄傲,他给帕米拉写了绝交信。那年夏天,他们又言归于好。但好景不长,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
伦敦对一个青年诗人敞开了大门。1934年11月,狄兰和他的朋友佛莱德(Fred Janes)搭车来到伦敦,开始了独立的生活。11月17日,在他们共同寄出的第一张明信片上写道:“抵达。帆布,纸,书,没钱……不管好歹我们绝大多数时间闲着……”他俩住在环境恶劣的小单元。按佛莱德的说法,为了取暖,狄兰常把衣服都穿上,捂得严严实实坐在床上。然后突然消失,数天甚至数周。有一次他出去理发,再见到狄兰竟是一个月后,在天鹅海镇。每次狄兰回到伦敦,总会带来些新朋友,诸如过了气的美国拳击手,或躲藏中的共产党员。
狄兰开始和伦敦诗人和编辑圈子混熟了,找到读稿写书评之类的零活维持生计。他生性直率粗鲁,常得罪人。他在给《1934年最佳诗选》的编辑的信中指出,他选的都是最糟糕的诗作,“对诗歌的智性阅读是有害的;
一首从另一首吸血;
两种相近的才能最易于互相抵消。”在给两个青年诗人的两本诗集写的书评中,他是这样开始的:“即使报以最大的同情,这样的诗人还是应该每周被踢一顿屁股。”
大都市带来的刺激总是把他累垮,然后回到威尔士休养。他在家乡虽极度无聊,却可以专心写诗。由于生活窘迫,他自称有时候想改行成为银行职员,“而我恰恰喜欢那些难以写出难以理解的东西……诗人根本不懂他自己写下的一切。”他的第一本诗集《诗18首》于1934年12月18日出版,只印了二百五十本。这本薄薄的书得到好评,他开始在英国诗歌界小有名气了。受清教徒传统的影响,狄兰在结婚以前并不随便跟女人上床,除非喝醉了。但他太懒太被动,难于拒绝诱惑;
特别是酗酒。酒吧在伦敦是阶级对立的缓冲地带,人喝醉全都一样,尽管是暂时的。据一个朋友回忆,几乎人人都喜欢狄兰酒后所显露的温暖与机智。在他看来,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间,狄兰是世界上最健谈的人,妙语连珠。而在三杯前他闷闷不乐,八杯后他暴躁不安。
狄兰发现伦敦不是个写作的去处,只能消耗他的语言才能,而回到天鹅海镇,温情不再,朋友所剩无几。“家不再是家。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无论哪儿都一样,仅仅在不同的歇脚处之间而已……身体大脑,所有运动中枢,(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一定要移动或死去。也许根本的孤独让我无家可归。也许如今太多的非此即彼。可怜的狄兰。可怜的他。可怜的我。”
他在1935年底的一封信中提到,他几乎整个夏天写了不少,自从他回到天鹅海镇的家中,“酒精慵懒的波浪涨潮”,他只能重新开始把词拼凑到一起。“诗歌机器上好了油,应该无故障地运转,直到我下一趟去伦敦内脏那明知故犯的毁灭之行。”
八
特别是当十月的风
特别是当十月的风
以霜冻的手指惩罚我的发丝,
被蟹行的太阳捉住,我踏火而行
投在地上的影子成蟹,
在海边,听着鸟的噪鸣,
听着渡鸦在冬日枝干间干咳,
我繁忙的心在她说话时颤栗
洒落带音节的血,倾诉她的言语。
关进一座文字的塔,我看见
地平线树林般行走着
女人像文字的形体,以及公、园里
一行行姿态如星星的孩子。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发元音的山毛榉,
有人让我用橡树的声音,自荆棘丛生的
州郡的根茎告知你音符,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水波的呓语。
一盆羊齿草后面摇摆的钟
告诉我时辰的消息,神经的寓意
盘旋于带轴的圆盘上,在雄鸡的啼晓声中
宣告早晨,预报风的气候。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草地的痕迹;
把我知悉的一切转告我的信号草
透过眼窝挣脱蛆虫的冬天。
有人让我告知你渡鸦的罪过。
特别是当十月的风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秋天的魅力
和蜘蛛舌头般、威尔士喧嚣的山)
以萝卜的拳头惩罚大地,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无情的词语。
心被挤干,在循环、奔突的血液中
憩息,预言狂暴将降临。
在海边听到黑色元音的鸟群。
(王烨 水琴译)
尤其当十月的风
尤其当十月的风
伸出霜寒的手指痛击我的发丝,
为蟹行的太阳所制,我踏着烈火
在地面投下一片影子蟹一样爬行,
我站在海边,倾听群鸟的喧鸣,
倾听渡鸦咳叫在冬日的枝头,
我忙碌的心一阵阵颤栗,当她
倾泻音节般的血液,倾吐她的话语。
也被关入言辞的塔中,我留意
地平线上树木般行走的
女人身姿喋喋不休,以及公园里
一排排孩子明星般显露。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发元音的、山毛榉,
有人让我用橡树的声音,从荆棘丛生的
州郡根须告知你音符,
有人让我塑造你,用水的话语。
一盆羊齿草后,摇摆的钟
告诉我时辰的消息,神经的意图
盘旋于茎杆的花盘,在雄鸡啼晓时
宣告早晨降临,并预报刮风的气候
有人让我制作你,用草地的标志,
草符告诉我知晓的一切,
透过眼睛挣脱蠕虫的冬天。
有人让我告知你渡鸦的罪过。
尤其当十月的风
(有人让我塑造你,用秋天的字符,
蜘蛛的语言,以及威尔士喧闹的山岗。)
握紧萝卜般的拳头捶打大地,
有人让我塑造你,用无情的词语。
心已耗尽,流失一股奔突的热血,
预警狂暴即刻来临。
站在海边,倾听鸟群呜叫黑色的元音。
(海岸 傅浩 鲁萌译)
特别当十月风
特别当十月的风
用结霜手指惩罚我的头发,
被横行太阳抓住我走在火上
在大地投下阴影之蟹,
听见渡鸦在冬天枝头咳嗽,
她说话时我忙碌的心战栗
淌下音节之血耗干她的词语。
也被关进词语之塔,我在
树木般行走的地平线作标记
字形的女人,与一行行
公园里星星比划的孩子们。
某些词让我用元音的山毛榉造就你,
那橡木的声音,从棘手的
郡的根部告诉你音调,
某些词让我用水的言说造就你。
一盆羊齿草后面摆动的钟
告诉我时光词语,神经含义
随钟摆飞翔,宣告早晨
在风信鸡中告知多风的天气。
某些词让我用牧场标志造就你;
信号草告诉我知道的一切
以多虫的冬天穿透眼睛。
某些词让我告诉你渡鸦的罪恶。
特别当十月的风
(某些词让我造就你,用秋天魔力
蜘蛛谗言和威尔士喧闹的山岗)
萝卜的拳头惩罚大地,
某些词让我用无情之词造就你。
心在耗干,用化学之血
疾行中拼写,警告将临的狂怒。
在海边听见那黑色元音的鸟群。
(北岛译)
相比之下,就这首诗而言,王烨、水琴的译本要比海岸等人的译本好多了,至少它在汉语中寻找一种相应的节奏感。而海岸等人的译本的出现比前者晚了十三年(以出版日期为准),本应后来居上,结果却相反,拖泥带水,几乎完全没有节奏意识。我不太相信海岸等的译本没有参考王烨、水琴的译本,因为它重复了同样的错误。比如,其中最重大的错误是第二段第五行:有人让我制作你,用发元音的山毛榉(王烨、水琴译),而海岸等的译本完全照搬,无一字改动。这句的原文是some let make you of vowe lledbeeches,应该译作某些词让我用元音的山毛榉造就你。在这里some指的是这段开端的词语之塔(tower of words),不能译成某些人(some-body),由于这一关键处的不求甚解,导致了后面一系列错误,造成结构性的硬伤。还有第三段第三行:盘旋于带轴的圆盘上(王烨、水琴译),盘旋于茎杆的花盘(海岸等译),原文是Flies on the shafted disc,shafted disc,直译为杆上的圆盘,其实是钟摆的一种诗意的说法而已。再就是结尾处:心被挤干,在循环、奔突的血液中/憩息,预言狂暴将降临。/在海边听到黑色元音的鸟群(王烨、水琴译)心已耗尽,流失一股奔突的热血,/预警狂暴即刻来临。/站在海边,倾听鸟群呜叫黑色的元音。原文是The heart isdrained that,spelling in thescurry/Of chemic blood,warned of the coming fury./By the sea’s side hearthe dark/vowelled birds,我译作:心在耗干,用化学之血/疾行中拼写,警告将临的狂怒。/在海边听见那黑色元音的鸟群。不知道为什么在上述两种译本中完全忽略了原文中的关键词,诸如:疾行中拼写(spelling in scurry)和化学之血(chemic blood),而任意自由发挥。海岸等的译本中,把最后一句听见那黑色元音的鸟群颠倒成倾听鸟群呜叫黑色的元音,意思就全拧了。由于篇幅所限,不一一列举。
最近跟一个诗人朋友讨论。他说,翻译本身就是一种细读。我同意。诗歌翻译中存在的种种问题,除其他原因外,恐怕与我们缺乏细读的愿望与能力有关,细读绝非仅是一种方法,而是揭示遮蔽开辟人类精神向度的必经之路。没有诗歌,一个民族就没有梦想也没有灵魂。这一点,也许正应了狄兰·托马斯的诗句:心在耗干,用化学之血/疾行中拼写,警告将临的狂怒。诗人和译者看起来都挺忙乎——疾行中拼写,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忙什么——化学之血,因而失去了重心——心在耗干,而最终受到传统断裂的惩罚——警告将临的狂怒。
既然翻译本身是一种细读,我看就到此为止吧。
1914年10月27日,狄兰出生在威尔士一个名叫天鹅海(Swansea)的小镇。他父亲曾梦想成为诗人,却以拉丁学校的英文老师终其一生。他竭力否定自己工人出身的家庭背景,设法跻身于中产阶级行列。狄兰的母亲是家庭妇女,爱说爱笑,慷慨能干,虔信宗教。他有个姐姐,但由于年龄性格差异,比较疏远。父亲会讲威尔士语,但在家只说英语,狄兰无从学会自己的母语。他生来继承的是分裂的国家、分裂的传统、分裂的语言和分裂的社会。威尔士被一分为二:不信英国国教的坚硬的北方乡下和英语迅速蔓延的柔和的南方城镇。但只说英语的狄兰,威尔士语仍在他的血液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两个舌头的大海”。他继承了过去威尔土宫廷诗人的对音韵格律的训练,也继承了游吟诗人四海为家纵饮狂欢的天赋。在这个意义上,他生来就是分裂的。在十八岁那年,他这样写道:“让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除了表达的必要和表达的媒介,除了为神秘本身以及我呻吟的意义而永远奋斗的伟大需要。只有一个目标:除掉你灵魂的面纱和你身上的血痂。”
狄兰的家坐落在山坡上,背后是海,面对一个草木茂盛的公园,那是他和伙伴们出没的秘密世界。他说过自己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常下雨的原因,家里很少让他出去玩。更主要的是,他由于肺出血而身体虚弱,常卧床不起,因而养成狼吞虎咽的读书习惯,并对自己会早死坚信不移。尽管他的肺部逐渐愈合,但哮喘加上吸烟过度又导致剧烈咳嗽。
狄兰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对他来说,除了父亲在这里教英文,和别的学校没什么不同。自他四岁起,父亲就在书房为他朗读莎土比亚。他完全不懂其含义,但那韵律却深入他的心中。上学后,他厌恶学校生活的刻板训练,成绩平平。也许那一时期最重要的是友谊,他认识了最好的朋友丹尼尔(Daniel Jones)。在丹尼尔的家,他这位新朋友宣称他要在十二岁以前成为作曲家、诗人、历史小说家,以及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狄兰成为他们家的一员。他开始和丹尼尔一起写诗,创办他们私人的“广播公司”,(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朗读自己的作品。丹尼尔回忆道:“除了偶尔在花园玩斗蛐蛐的游戏外,我们在一起主要是艺术学徒,有时好玩,有时认真,有时合作,有时分开,但即使那样,也还是在一起。”
狄兰十六岁半离开学校。他有一种幽默与自嘲的天赋,这一点在他成年后才慢慢显露出来。1933年,在他写给女友帕米拉的滑稽作品中,他这样总结了自己的童年:“我在格拉摩根郡的乡下房子初见日光,在威尔士口音的恐惧和铁皮烟囱的烟雾中长大成一个可爱的娃娃,早熟的儿童,反叛的男孩,病态的青少年。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我闻所未闻的开放的男人。我母亲来自卡马森郡的农业腹地:我闻所未闻的小女人。我唯一的姐姐用女生的长腿,短上衣的翅翼和社会的势利眼穿过舞台,进入舒适的婚姻生活。我还是预备学校的小男孩时头一次尝试烟草(童子军的敌人),高中头一次尝试酒精(魔王)。诗歌(老处女的朋友)在我六七岁时揭开她的面纱;
她依然还在,而有时她的脸像个旧茶碟裂开……”
十
十月的诗
这是我去天堂的第三十年
醒来我倾听港口和附近树林
贻贝聚集、苍鹭
为岸布道
早晨召唤
用水的祷告和海鸥白嘴鸦的啼叫
而帆船敲击网织的墙
我自己踏进
那瞬间
依然沉睡的小镇,动身。
我的生日始于水
鸟和展翅的树木之鸟放飞我的名字
在那些农庄和白马之上
我起身
在多雨之秋
在我所有日子的阵雨中外出。
潮水涨,鹭下潜,当我上路
越过边界
而城门
在小镇醒来时关闭。
涌动的百灵鸟在滚滚
云中,路旁灌木丛溢满乌鸫
的呼哨,十月的太阳
夏天一般
在山冈的肩膀,
天气宜人,甜蜜歌手们突然
走进我游荡其中并倾听
雨水淋湿的早晨
寒风吹透
我脚下远处的树林。
苍白的雨在缩小的海湾上
在大海弄诅的蜗牛大小的教堂上
用触角穿透迷雾,而城堡
棕褐如枭
但春天和夏天的
所有花园都在吹牛中怒放
在边界那边在百灵鸟充斥的云下
在那里我会为
我的生日而惊奇
但天气突变。
它避开那欢乐的国度
随另一气流而下,蓝色改变天空
再次流出夏天的惊愕
和苹果
梨及红醋栗一起
在转变中我如此清楚地看见一个孩子
那些被遗忘的早晨,他和母亲
穿过阳光的
寓言
和那绿色小教堂的传说
以及两次被告知的幼年田野
他的泪灼烫我的脸,心跳在我胸中
在树林河流和大海之处
一个孩子
正倾听
死亡之夏把欢乐的真理
悄悄告诉树石头和潮中的鱼
而神秘
还在
在水中在啼鸟中欢唱。
在那里我会为我的生日惊奇
但天气突变,那长眠的孩子
所歌唱的真正快乐燃烧
在太阳中。
这是我去天堂的
第三十年,站在夏日正午
而下面的小镇满树十月的血。
噢愿我心中真理
仍在这
转变之年的高山上被歌唱。
(北岛译)
热点文章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