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东：过于丰富的想象力的背后

　　1999年5月27日《中国经济时报》和1999年6月1日《北京青年报》都刊载了中国宏观经济学会王建教授的《美国的真实战略意图》一文。文章认为：

　　1)由于在欧元的统一过程中，大量的欧洲金融资本涌入美国躲避风险，从而造成美国股市飙升，使美国出现世界最大的"泡沫经济"，随时可能陷入股市崩溃、美元大幅度贬值和经济衰退。美国发动科沃索战争的目的，并不是针对南联盟，而是针对欧盟。目的就是要在欧洲制造紧张局势，阻止欧洲金融资本的回流和炸毁欧元。

　　2)美国目前没有任何经济手段阻止欧洲金融资本回流，唯一可作的就是用战争手段拖跨欧洲经济和欧元，因此不会轻易结束战争，炸毁中国大使馆只是阻止战争结束的一步棋而已。为了保护美国最大的国家利益，美国下一步动作极有可能就是在地中海拦截俄罗斯的油轮或发动地面战，将俄罗斯拉入核战争的边缘，进一步引发世界性大战。

　　3)从特定角度来看，美国袭击中国大使馆也不是对着中国来的，中国目前最大的战略利益就是超然这场战争之外，不与任何国家结成军事同盟，紧紧把握住各国经济利益冲突的主线，辨清形势，提出任务，因势利导，为中华民族争取最大的国家利益。

　　坦率地说，看了这篇文章后，我认为，文章的想象力虽然丰富，但其结论可以说基本上属于无稽之谈。我和几位政治、经济和军事专业的朋友交换了一下意见，他们也都认为是无稽之谈，并对这么多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表示忧虑。但我没有立即写文章反驳。这里一是牵涉到朋友面子，二是我对于学术界的压力有些畏惧——我毕竟还得在那里混饭吃。但后来我听说这篇文章竟然影响极大，得到了从上到下的好评，我觉得我实在不应以私废公。况且，王建教授一再强调“为中华民族争取最大的国家利益”，我反驳他的观点也属于“为中华民族争取最大的国家利益”的一部分，他必不会以此为忤。以下是我的不同意见。

　　一.说美国是“冲着欧盟来的”实在站不住脚

　　首先，美国经济有较大的泡沫是不假，最近其泡沫最严重的网络概念股已经大幅度下跌。网络最大零售商（亚马逊）距离近一年来的最高价已大跌47％；
全美最大网络连线服务公司美国在线的股票下挫32％；
网络最大搜寻引擎雅虎大跌43．5％；
网络规模排名第一的广告商DoubleClick也下挫44．4％；
就连有盈余的网络最大拍卖商eBay也同样下跌21．7％（美国轰炸南斯拉夫也并没有拦住这个跌势，其实这根本就没有那么大关系）。但美元的危机是否就到了王建教授一直宣称的那样，实际上是有很大争议的。

　　其次，退一步说，即使美元真到了王建教授所说的那一步，美国也有得是别的办法阻止欧洲金融资本的回流和调节美元对于欧元汇率。比如说，要求欧洲盟国联合干预。从以往的历史看，西方国家在这种时候一般都是顾全他们那个富国俱乐部的大局的。如果一个人不了解西方国家目前的利益虽有摩擦，在大局上还是一致的，那么，可以说，他对于国际格局的看法还停留在多半个世纪以前，他对于今天的世界一无所知。另外，美国还有其他许多金融或经济手段，绝犯不上打一场战争去调节汇率。

　　实际上，欧元自启动以来到科索沃战争结束相对于美元总共下跌10%，其中8%都是在战争之前跌的，也就是说，在战争期间欧元总共只跌了2%。不知王建教授该怎么解释这一事实。如果欧元在战争结束后再跌，又该怎么解释？

　　无论如何，美国也不可能只是为了“冲着欧元来”而发动这么一场战争，这是一个常识性问题。简单地说，这样做所付的代价与目的不成比例。当然，有人会说，美国并没有付什么代价：南斯拉夫并没有还手的能力，炸中国使馆也是炸了白炸，中国也没有什么办法，打这场仗美国军火商是赚钱的。这话不错，南斯拉夫拿美国没办法，中国也是没什么办法。但我在这里所说的不是这些代价，我在这里说的是美国与欧盟的关系。如果王建教授都看出来美国是“冲着欧盟来的”、“冲着欧元来的”了，我们就能担保欧洲国家全都看不出来吗？就算欧洲国家这次是上了当，难道以后美国就不再跟欧洲国家打交道了？或者说，美国也根本不在乎与欧盟的关系？如果美国已经到了可以根本不在乎与欧盟的关系的地步，那美国也用不着绕这么大个弯子“冲着欧盟来”了，直接给欧盟下命令就行了。美国显然还没有到这个份上。这个样子去搞坏与欧盟的关系，对于美国的代价也太大了。

　　当然，欧元最近的下跌与科索沃的危机有关系。一般说来，由于美国是唯一的军事超强，所以只要一打仗，美元就坚挺，其他西方国家的货币就贬值，这已经是长久以来的规律，欧盟国家一直都十分清楚这个规律。但仅凭这一现象就得出美国是“冲着欧盟来的”、 “冲着欧元来的”，则无疑是荒谬的。这一现象只是一个副产品而已。这次欧盟与美国在南斯拉夫问题上虽有摩擦，但还是相当团结的，它根本不在乎欧元贬值的这点代价。反过来，美国也不见得在乎这点便宜。

　　另外，只要有战事，美国确实就有了更好的控制其他西方国家的机会，因为只有美国才能提供全套的信息平台，可以基本上避免空中和地面部队的伤亡。这一点其他西方国家也十分清楚，但这次他们还是主动要求美国带着他们打这一仗。内部的争权夺利肯定是有的，但前提是大家都得“冲着”别人“来”，否则怎么一起共事？如果美国是“冲着欧盟来的”、“冲着欧元来的”，那欧盟怎么可能与美国保持一致到今天呢（还会一直保持下去，不信咱们就走着瞧）？在这个问题上去无边无沿地猜想美国和欧盟的矛盾，我们中国人是否太自作聪明了？

　　二.为什么这么多人会相信这种漫无边际的猜测

　　确实，作为王建教授个人来说，就算提出一个无稽之谈，开拓一下思路，未免就是件坏事（美国也常常有一些“神人”，提出一些无稽之谈，作为开心果，遗憾的是我们中国的不少大学者都拿这些开心果当真）。但这么多人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就糟糕了。先不说任凭这种无稽之谈去误导中国的国际战略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我们最起码别让别人嘲笑我们。我在这里想分析一下原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急切地接受“冲着欧元来”说。我斗胆认为有以下几个原因。

　　1)实在无法面对美国轰炸中国使馆这个现实

　　许多中国知识分子都无法想象美国为什么会袭击如此渴望与美国友好的中国的大使馆，美国与中国为敌的前景对于他们也是太恐怖了。上海著名学者萧功秦教授在《警惕极端民族主义》一文中写道：“我实在不能想像克林顿会指示打中国使馆，除非他突然疯了。但‘误炸’的理由实在又不能使人信服，如果没有有说服力的理由，难以使中国人平静下来。”可以说，这段话反映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于是，各种各样的阴谋论（有些是舶来品）都出来了。最早的阴谋论（舶来品）是美国军方有人想搞克林顿总统。王建教授的“冲着欧盟来的”、“冲着欧元来的”说提供了另一种想象力丰富的阴谋论，而且比较“适中”：“搞克林顿”说对于美国这个国家毫无批判，显然不能使更多的被美国激怒了的人满意，而“冲着欧盟来的”、“冲着欧元来的”说则对美国有所“批评”，另一方面却解消了中国许多知识分子对于美国袭击中国的不理解、美国与中国为敌的无法忍受的恐怖。

　　我想说的是，如果你实在无法想象美国为什么会袭击如此渴望与美国友好的中国的大使馆、实在在心理上无法承受美国与中国为敌的前景的恐怖，那么，你还是相信“误炸”说好了。如果你连美国为什么轰炸南斯拉夫都无法想象，那么，你还是相信美国完全是出于人道主义的理由去轰炸的好了。这两种说法都比“冲着欧盟来的”、“冲着欧元来的”说的可信度更高。

　　我觉得，中国一些人很像“呆鸵鸟”：人家都追上来踢到它屁股了，它还把头埋在沙子里自我安慰：它不会踢我的，它是在踢别人呢，它是在踢自己呢。这样的鸵鸟是不是比一般的鸵鸟更呆？

　　2)数小钱的习惯

　　中国一些学者动不动就直接从经济方面的理由去解释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政治、军事行动的目的。他们完全不懂得，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是很“讲政治”的，它们在采取政治、军事行动的时候当然考虑利益，但它们“数”的是“大钱”，并不会斤斤计较诸如汇率、资本流入流出之类的“小钱”。这叫做“战略”，考虑的是地缘政治、国际秩序，简单的说就是占地盘、当判官。地盘占对了，又当了判官，什么钱都有了，贸易、金融、投资等方面的利益就不在话下了：你赚了钱也是我拿大头。尤其是美国，在很多时候不仅不去追逐“蝇头小利”，还经常地往外撒“小钱”。当“老爷子”是要经常给儿孙们点“压岁钱”的，“老爷子”的利益往往是以间接的方式实现的。这是居家过日子的常识。战后50多年，美国给了西方其他国家多少直接援助，在商业方面明里暗里让了多少利，数出来是天文数字。最近一些年，那些国家都长胖了，美国对它们也就计较得多了些，但绝不可能搞这么一个阴谋去直接与欧盟国家争利。把欧洲的麻烦地区都摆平了，欧盟国家自然心甘情愿地跟着美国走（当然也还会闹摩擦。美国也还会在那里埋怨：没良心的东西，拿了我的钱吃胖的，现在倒跟我叫板。但这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摩擦），美国的全球利益自然大大的，钱在哪赚不回来？美国要在经济上真有困难了，儿孙们敢不孝敬？小户人家没见过几个钱，根本看不懂大玩家的手面，却非要去瞎揣摩，能不贻笑大方么。

　　从根本上说，在政府的外交政策中片面强调“紧紧把握住各国经济利益冲突的主线”是偏离主题的。政府的外交政策应以政治为自己国家的企业谋取经济利益，而不是反过来，希冀商业活动来解决政治、安全问题。“紧紧把握住各国经济利益冲突的主线”是企业的事，而不是政府的事。

　　3)不了解当今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

　　绝不仅仅是王建教授，中国的不少“战略家”、“谋略家”都没有看清现在的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当今西方国家实际上是相当紧密地团结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富国俱乐部里面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那种“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应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当然它们之间是有摩擦，但它们之间的摩擦绝没有中国那些“战略家”、“谋略家”想象的那么严重，它们之间的摩擦基本上可以得到协调，每个成员在俱乐部里边都呆得很舒服，决不会想出去另挑一摊，它们在对付俱乐部之外的国家时是十分一致的，最多你唱个红脸、我唱个黑脸。比如，在对待中国的问题上，有时美国显得比较严厉，而西欧国家和日本有时会扮演更温和的角色，我们就以为它们之间有了我们可以利用的矛盾。其实，这完全是一种错觉，如果没有美国点头，那些国家没有一个敢步调不一致的。远的可以举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的例子，近的可以举“六四”后的例子：当时日本显得最替中国说话，后来我们才知道，美国总统负责安全事务的助理已经秘密访问了中国。我们中国人以过于丰富的想象力去过多地去幻想西方国家之间的矛盾，并过多地去幻想我们可以如何如何地在它们之间纵横捭阖，是绝对要犯重大的战略错误的，是绝对会损害中华民族“最大的国家利益”的。对此，我写有《光荣孤立论》一文，专门讨论中国应该采取的对策，在此不再赘言。

　　4)迷信数字

　　中国的大多数人——和美国的大多数人一样——多半是搞不清数字的，既搞不清数字的来源、可信程度，也搞不清数字是如何被使用的。因此，中国人，包括非常上层的中国人，对于数字有一种迷信。经济学家们最知道如何利用这种迷信，他们在兜里装了一大堆数字，只要一拿出来，别人就不得不信。至于这些数字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被使用的，则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者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听我这个原本数学专业毕业的人一声劝吧！千万别迷信人家给你的数字。有些问题是用不着数字的，常识就够了，不要让数字把常识都搞没了。打个比方，我从来没有算过故宫博物院值多少钱，我甚至连个数量级的概念都没有，我也没算过我楼下的小卖部值多少钱，但我知道，故宫博物院肯定比那个小卖部值钱。现在有人来了，把故宫博物院的东西列了个单子，把小卖部的东西也列了个单子，写上一大堆数，用了回收期、净现值、资产定价模型、期权模型……，一通算，把你算晕了，告诉你小卖部比故宫博物院值钱，你还就真信了，你说这荒唐不荒唐？

　　我经常看到人们说“文人误国”，其实，文人误国哪比得上经济学家误国，经济学家兜里有数字。

　　三.结语

　　王建教授在文中还有其他一些预言，如俄罗斯和美国爆发世界性大战的可能性等，我们就静观其是否应验吧。《美国的真实战略意图》一文的作者的意思大概是以此吓唬国人，希望中国躲得这个“世界性大战”远远的。其实，即使最近发生了俄罗斯抢先进占科索沃机场的事件，世界性大战倒未必就打得起来。中国也确实不应该贸然和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结盟，但如果说中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纵横捭阖的机会的话，恐怕俄罗斯和印度还是一个具有一定可能性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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