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困境中的阅读以及突围
发布时间:2020-05-22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读书的话题不是一个偏题怪题,但却是一个难题。我们天天吃饭,但没有都成为营养学家,天天穿衣服,但没有都成为服装设计师,同样的道理,我虽然十多年来以教书、写书、读书为业,但要把读书总结成经验,并讲出来却是很困难的,即使讲出来也未必对大家有用。因为阅读是一件很私人化的事情,就像人的口味和穿衣习惯一样。有的人喜欢读文学,有的人喜欢读自然科学,有的人喜欢读古书,有的人喜欢读报刊,有的人喜欢坐着读,有的人喜欢躺着读……就我自己而言,我喜欢在最悲伤和无聊赖的时候读书,不知道这算不算经验?
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的确又面临着许多共同的问题:一方面是知识资讯的大量繁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知识爆炸”,一方面又是人在知识资讯面前的无所适从;
一方面是知识剩余,看不胜看,一方面是精神匮乏,没什么可看。这种矛盾性的焦虑,是摆在所有读书人面前的大问题。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买书的速度远远大于读书的速度。一方面家里的藏书多得读不完,一方面到了书店还要买,我是错把占有欲当成了求知欲,就像有的人把冲动当成了爱情一样。
知识资讯的增殖是一个规律,后代总是超过前代。再加上现代传播手段的增多,书写工具的简便更使现在的知识总量几十倍、几千倍地超过了前代。中国古人把上学不叫上学,叫“念书”,把知识分子不叫知识分子,叫“读书人”,是因为那时人们接受知识的手段很有限,除了口口相传而外就只能通过读书。现代科技的发达使人们接受知识的手段大大增加了,除了传统的读书、读图,加上广播、电影、电视及其它电子音像技术,尤其是互联网的出现使传统的阅读方式受到了巨大挑战。大家都知道钱钟书的学问大,记忆力强,但现在只要在电脑上装一个google搜索软件,钱钟书的许多工作便可以省掉了。古人说,“三日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但现在好多人包括所谓的知识分子也有许多不读书的,不只三日,恐怕有三年、三十年也没有完完整整读过一本书的,但未必就“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因为不读书不等于他不看电视,不上网。
书写工具的简便也是知识资讯飞速膨胀的一个原因。古人形容有学问的人为“学富五车”,但大家记住,那指的是竹帛书,如果换成现在的五号字印刷也没有多少,但现在假如还有人拉五车竹片招摇过市,大家不会认为他有学问,可能认为是一个卖柴禾的过来了。因为书写工具不一样了。中国人最早是用刀刻在龟甲、兽骨上,后来是用毛笔、钢笔,现在是用电脑,每一次书写工具的革命都为书写者带来了极大的方便,同时也制造了难以计数的文字垃圾。因为不用说用刀刻在龟甲、兽骨上不容易,就是用毛笔写在丝绸、麻纸上也很费功夫。相对而言,用钢笔就方便多了,当然文人的文章也就长起来了,废话也多起来了。现在网上有那么多的无聊文章、信息垃圾,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人们用电脑写作太方便了。
面对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信息,每一个想要认真阅读的人只能是有选择地读。为什么要选择呢?因为每个人都想在有限的时间里读到对自己有用的好书,但读好书的一个条件是不读坏书,怎么才算坏书呢?这又是一个问题。首先是谁说了算?父母说的不算,老师说的不算,我说的当然也不算。只有时间说了算。时间是迄今为止人类所面对的最残酷、最公正的法官。我相信,经过时间检验的那些由卓越的心灵培育出的伟大作品永远是指引人类精神前行的明灯。有的人也许猜出来了,我想强调读经典。我知道现在好多人一提起经典就撇嘴,认为经典不过时了吗? 可我们现在还能读懂唐诗,唐诗里的那些爱恨情仇仍然能够打动我们,说明千百年来人性的那些基本程式没有变,变了的只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器具和生活方式。因而我觉得一个大学生通过经典阅读培养出的人生观、世界观完全可以成为今后生活的准则。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我们理解任何东西都不是用空白的头脑被动地接受,都是以“先有、先见、先把握”的东西为基础的。“先有、先见、先把握”的东西构成一种“先结构”,使任何阅读和理解都带上了个人的主观成见,而“成见”是理解的前提。如此说来,有“成见”不可怕,不仅不要消除,而且没必要消除,成见是消除不了的,每个人都带有自己的成见,关键在于你的成见是好还是坏,是多还是少,而阅读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个不断破除成见的过程,就是不断用新成见代替旧成见的过程。你把旧成见打破了,又建立了新的成见,这说明你的知识结构在变化、在上升。
这个“先结构”要靠什么来奠定呢?我觉得靠韩寒的作品奠定不了,靠刘墉的《我不是教你诈》奠定不了,靠《河南人惹谁了》奠定不了,要靠人类文明史上那些杰出的心灵为我们写出来的作品来奠定,那些东西在人心中的地位历千百年来不变,本身就说明了它的恒久价值。“先结构”是怎样建立的呢?建立之初当然有个兴趣问题,有种趣味在引导着,读书就游刃有余,不会迷失。开始是个“加”的过程,我们要尽可能广泛地涉猎,在涉猎的过程中有可能有两三本书对你的吸引力最大,这两三本书可能就成了你奠定“先结构”的起点。做学问有个滚雪球的理论,什么叫滚雪球呢?比如,他开始很喜欢鲁迅,他把鲁迅的作品读得比较熟,后来他又读鲁迅的传记,再后来他又把与鲁迅相关的人,如周作人、郁达夫的著作搞的很熟,最后他就慢慢地把与此相关的这个时代的文学都搞清楚了。这就叫滚雪球,滚雪球没有错,但必须先有雪球才能滚,这个雪球就是“先结构”。只有有了“先结构”,然后你再根据这个“先结构”不断地涉猎其它的问题,不断地吸引别的雪球,你的知识结构才会不断地完整、充实。但如果连基本的理念都没有,那么你可能杂乱无章地读了好多书,但还是没有自己的一套比较稳固的知人论世的观念,因为你的“先结构”没有建立起来。跟别人谈起来,什么时尚的东西都知道一点,但你可能对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个具体问题,提不出一个比较成熟的观点,即使提出来了,今天晚上一说,明天就把自己否定了,这就是你的“先结构”不牢固。
只有“先结构”建立起来了,雪球才会越滚越大,以后在选择书的时候才有可能游刃有余。前面是个怎样读书的问题,后面是个怎样不读书的问题。开始是做加法,后面就是做减法了。听说钱钟书站到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高楼上,说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站到这里悲喜交集,悲的是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好书我没有读,喜的是世界上竟有这么多的坏书不需要我读”。在建立自己的知识理性之前是六经注我,但有了一套成熟的“先结构”之后,就是我注六经。
教育的过程实际上是个格式化的过程,就是把人的意识和认知活动正确地纳入到一个文明的渠道中,有的哲学家把这种格式化叫“形式理性”。形式理性靠什么来建立呢?阅读经典的过程就是建立“先结构”的过程,建立“先结构”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培养自己形式理性的过程。形式理性或“先结构”有没有好坏之分呢?我认为是有的。在我看来,一个好的形式理性应该具备以下几个特点:第一,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就是到任何时候你的“结构”都要保持一种对外开放的姿态,对人类文明史上的任何知识体系都是敞开的。第二,是自主的而非奴隶的。什么叫自主的而非奴隶的呢?就是你的这套形式理性是通过自己的阅读实践主动建立起来的,而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我曾在电视上看过一个专题片,一个女明星到藏族慰问,已经记不清叫什么了。到牧区以后,她给了一个藏族小女孩许多钱、笔记本和学习用品。按理说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个藏族小女孩大概7、8岁,她没有受到那么多外来文化的干扰,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歌手是个大明星,但是到这个明星要离开的时候,这个小女孩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了一个小纸条递给她,当时她没有时间,就匆匆装进衣兜里。到了火车上她拆开一看,上面写着:感谢党,感谢全国人民。但是这套学习用品是谁给的呢?不是党给的,也不是全国人民给的,是歌手她一个人掏钱买的。但是藏族小女孩到了要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感激的时候,他没有自己的形式理性,就只能用别人的,用谁的呢?用报纸的最省事最安全。我不是说这个小女孩表达的感情不真诚,也许她非常真诚,但这种真诚由于是别人灌输出来的,所以越真诚越坏。好的形式理性还有一个特点,是博大的而不是狭隘的。比如,克林顿1998年到北大的时候,有许多据说很“优秀”的学生向克林顿发难,问了很多在他们看来可能会令克林顿非常难堪的问题,其中一个女生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中国对你们的了解非常多,相对而言,你们对我们的了解非常少。克林顿就微笑着问,何以见得?她说,你们的大片《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一出来我们就看到了,我们对你们的文化了解得已经够多,而你们对我们的文化了解多少呢?这就是一种义和团式的民族主义态度。美国文化难道就是《泰坦尼克号》,就是《拯救大兵瑞恩》?不是的!它的那套宪政文化、法理体系,不是通过两部盗版VCD就能了解的。你可以讨厌美国,但你这么简单地去否定它,用这么无知的问题去刁难别人,我觉得不但不是爱国,反而是给祖国抹黑。
当然,就大学而言,有一个问题是教材太旧、太滥,败坏了一些学生尤其是初学者的读书胃口。好在谁也没有规定学生只能读教材。我从来不否认现在的教材,包括中小学的都太旧,许多教材的确大而无当,充满陈词滥调。叔本华在讽刺这类教材编写者的时候,有一句很刻薄的话:“许多人要是知道自己书里所写的一切,该是何等饱学啊”!就是说许多编教材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编了些什么。当然,还有一些教材的旧是因为时代观念的差异导致的。比如,有一篇吴伯萧的著名散文叫《猎户》是经常入选各种教材的,通过一个叫董昆的打豹子老人来赞扬那个年代的劳动英雄,但是有的学生就问,打的豹子是金钱豹,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打死的豹子越多,说明他破坏生态平衡越严重,那不是应该赞扬的问题,而是应该法办的问题。再比如朱自清的《背影》,许多女生一想起,就眼泪汪汪。父亲是个大胖子,买了许多橘子,翻栏杆给儿子送去。可有的同学就问了,翻栏杆不是破坏交通规则吗?难道因为爱儿子就可以破坏交通规则吗?再比如,为了纯洁人们的思想道德,有的学校组织学生看电影《焦裕禄》,看到焦裕禄到一个贫困的乡村看望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大爷,焦握住这个老大爷的手说,你没有儿子,但我就是你的儿子啊。许多同学莫名其妙,焦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说是他儿子?焦裕禄这么说是不是想继承人家的遗产?这就是由于时代的原因造成的误会。教材的更新赶不上知识日新月异的变化,两种变革的速度是不对称的。
有人说,现在的小说写得太差,理论书也太枯燥,问题是谁让你一定读现在的小说,现在的理论书?你可以读古代的,读外国的,没有人限制你。人类发展到今天,我们甚至完全可以不读中国书,因为相比人类文明的浩大深沉,中国文化只占很小一部分。你尽可以吸取西方的,问题是你得有自己一套比较稳固的形式理性,这样,你读不论是那个国家、那个时代的书都不会迷失。况且中国书也不是铁板一块,从总体上讲,中国文化是专制文化、奴才文化,这没有错,但中国是一个复杂的中国,许多学者说,从来就有两个中国:一个中国是由统治者、骗子、官员、政客以及爪牙们用暴力和谎言构建的;
而另一个中国是由反叛者、离心者、异议者用血泪构建的。中国的文化体系是正反两方面的力量互相交叉碰撞的结果。所以在看中国书的时候,就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尽管是铁板一块,看起来是大一统,实际上从来就没有一统过,至少在思想领域内永远没有做到彻底大一统。有孔子就有少正卯,有秦始皇就有荆轲,有汉武帝就有司马迁,有慈禧就有谭嗣同,有毛泽东就有马寅初、梁漱溟。历史是个多棱镜,你可以讨厌一面,你也可以喜欢另一面。进一步讲,中国文化不只是正统的儒家文化,儒之外有道,道之外有法、墨、名、释,即使在儒家之内也有不同层次,宋明理学和先秦的儒家就不是一回事,孔子的儒学和孟子的儒学又不是一回事。
西方文化也一样,我知道现在很多人,尤其是爱国心强的学生特别讨厌美国,当然疯狂地考美国的托福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想和大家讨论美国的民主自由是真是假,我要说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一样也不是铁板一块,它是两种甚至多种文化生态对立交错的结果,所以有些学者就说,西方的文化与其说是基督教文化,不如说是反基督教文化。有苏格拉底就有雅典法庭,有布鲁诺就有宗教裁判所,有耶稣就有犹大。你可以不喜欢西方的民主自由,可西方也不仅仅是民主自由,有华盛顿、杰弗逊,也有希特勒、墨索里尼,有人文复兴的光辉传统,(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也有一千年的中世纪黑暗统治,有罗斯福就有斯大林,有布什就有萨达姆,当然有克林顿就有莱温斯基。也就是说它的文化是多种形态并存,并且长期交叉磨合的结果。关键是读书人要用自己的眼光和脑力来判断。
许多人讲读书都要强调一点,读书和思考的结合。这没有错,因为有的人不会思考只会读书,这在那些所谓的学者教授中都不占少数,好象有的人骑惯马了就不会走路一样。叔本华说这种人是“自己的头脑,变成了别人的跑马场”。读书的时候他在思想,但是思想着别人的思想,但是不读书的时候,他就压根不思想。思考过的东西和不思考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就好象一个假肢对人的身体一样,当然也能走路,但永远是一个外在于身体的东西;
又好比两个人,一个人是通过不断地吃饭长胖,另一个人则是背了100斤大肉,那也很胖,但那种胖是外在于身体的,不是我们自己有机的营养,所以思考对读书来说是非常关键的。
其次,应该鼓励和培养读书人大胆的怀疑精神。古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如果书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话,那么几个中国都富强起来了,何止一个?几千年来中国的知识分子什么大话没说过?又是“修身齐家”,又是“治国平天下”,其实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天下”,允许你“治”和“平”?
最后,读书要有忍耐寂寞的准备。人的时间总是有限的,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一旦读书了就没有时间泡吧,没有时间聊天、打游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反过来也一样,如果经常打游戏、泡吧、聊天,也没有时间读书了。所以很多大学问家指导读书的时候,非常强调兴趣。
当然,读书的问题很复杂。许多人天生就喜欢读书,还有些人非常不喜欢读书。我有一个邻居,是一个报社记者,做了十几年报纸,他说他从来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我建议他读点书,他说读书太慢,但他有三大爱好:钓鱼、打麻将、看韩国电视剧,看一下这些哪一样比读书快?实际上他说的不是一个快慢的问题,是兴趣的问题,也就是他在打麻将、钓鱼、看韩国电视剧的时候能沉醉进去,能从中享受到一些沉醉的快乐,工作的快乐,欣赏的快乐,但读书的时候他没有快乐,所以他感到慢,度日如年。但我也认识许多爱读书的朋友,其中一个由于爱书超过了爱老婆,最后离婚了。这大概是我所见过的读书最极端的例子。鲁迅先生曾说过这样一段话:读书如赌博、爱打牌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地去打,有时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来以后还是打。真打牌的人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我的这位朋友说鲁迅的这段话应该倒过来读:赌博如读书,天天读,夜夜读,连续不断地读,读到老婆离婚了,再找一个还是读。当然诸位如果有这样的决心,再好不过,虽然我也不希望大家因为爱读书而弄得和老婆离婚。但如果你爱读书读得老婆离婚了,再找一个还是读,那我对你表示由衷地敬佩。
我这人喜欢读书,虽然老婆暂时还没有离婚,但这个爱好恐怕一生都改不了。只要没有人用枪指着脑门,我大概会把书永远读下去。我研究过很多关于死亡的书,只发现世界上有一个人的死亡是我所向往的。阿拉伯有一个诗人,非常穷,挣得钱都买书了,却买不起书架,就把书摞起来,越摞越高,到他70多岁的时候,有一天去翻书,书倒下来把他压死了。我觉得这个死法最浪漫,比“牡丹花下死”风流百倍。遗憾的是,尽管是被书压死,但毕竟是死了,而死了的最大遗憾就是再也不能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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