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潜下去是为了钻出来

发布时间:2020-05-21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8月21日下午两点,以《潜规则》和《血酬定律》闻名的学者吴思,专程由北京到深圳,在物质生活书吧,举办了一场题为《隐蔽的秩序——拆解历史的弈局》的讲座。讲座之后,本报记者对他进行了专访。

    

  交谈在物质生活书吧小工作间两把并排的椅子上进行。其间不时有读者带着书站在门口请求签名。在两个小时的讲座之后,我怕吴思吃不消,不敢打扰太久。他认真地回答了我的每一个问题,正如先前回答读者的提问一样。访谈中,他的关键词是“真相”。

  

  名词解释

  

  潜规则

  中国社会在正式规定的各种制度之外,在种种明文规定的背后,存在着一套获得广泛认可的规矩。这套规矩往往与那些公开宣称的堂皇原则相悖,并在实际上支配着社会的运行,这套规矩就是潜规则。

  

  血酬定律

  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正如工资是对劳动的酬报、利息是对资本的酬报、地租是对土地的酬报。破坏要素不直接参与使用价值的创造。血酬的价值,决定于拼争目标的价值,同时也以血汗和生命付出的方式赋予拼争目标相应的价值。

  

  命名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一个标志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吴思先生你好,这两年,你的著作《潜规则》、《血酬定律》都成为了文化关键词。可是在某些人士看来,你的最成功之处在于命名能力,而不是学术水平,你怎么看这个意见?

  吴思:因为一直做新闻,所以取标题是我的职业长处。不管是办杂志还是办报纸的时候,我都是做标题的好手。在学术上,比如纯粹的历史学,我的水平比起专业的学者有相当大的距离,他们是二十四史全过下来的。所以他们说得不错。但是命名本身就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一个标志,很多事物你感觉到了,命名出来就能仔细理解它,而且能够讨论。命名是很重要的,也是学术活动中的重要内容。而且,如果把学术活动理解得更宽点,不仅仅是对资料的掌握,而是对事物内在联系的把握,对事物本身特质的辨认的话,我觉得我在这个方面做得还可以。

  

  南都:他们甚至认为你提的某些概念,比如血酬定律,国内外思想家也表达过类似的看法,并非你真正首创。

  吴思:国内与血酬定律的研究最接近的,是一位研究中国土匪的经济学家,他提出了坐寇、流寇之分,土匪坐久了就有转变成政权的趋向,这就是所谓的“成王败寇”,中国的古汉语表达得很清楚。他不断在解释“成王败寇”,但是还没有揭示出形成“成王败寇”的机理。他并没有提出类似于“血酬”的概念,而“血酬“正是生命与生存资源交换的核心概念,即追求交换利益的最大化,这是“成王败寇”的关键所在。我也没有看到西方有这样的解释,我觉得这是西方社会生活的特点造成的,他们这方面的问题没有严重到我们这个地步。我目前没有看到别人做了跟我同样层次的工作。

    

  南都:你曾经拿自己的研究和“体制化的学术”做对比,你怎么看待体制化的学术?

  吴思:因为我不在体制化的学术机构里,只能说一种在外的感觉,评价得可能不够中肯。我们的体制学术,有些问题是伪问题,或者没有问到点,回答这样的问题,好多精力就浪费了。当然它起到了整理资料、澄清一些细节问题的作用,这些都是有益的。但是在研究框架上,有些是扭曲的,也许并不适应中国社会,你用这些既定观念去套,去解释中国历史非常困难,捉襟见肘,自我矛盾。这是因为体制内学术受到限制。既然有这些框架上的限制,可能很多问题都说不透,其成就可能让我们的读者觉得不够满意,不能够解决内心深处的许多困惑,理解我们的历史,理解我们的社会。

    

  南都:你是中文系出身,干了10多年新闻,现在又被称为历史学者、畅销书作家,你是如何给自己定位的?是否有一种身份的尴尬?

  吴思:我没觉得我是畅销书作家,也没觉得我是学者,更没觉得我是历史学家,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在研究中国社会、并且力图把它说清楚的人,不管别人贴什么标签,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了解真相就意味着去除蒙蔽

    

  南都:有人说读了你的著作,感觉潜规则像空气一样潜伏在我们的四周。

  吴思:潜规则并不能够解释一切,而是那些“名不副实”的灰色地带。比如说三纲五常,在中国的封建时代,起到了很大作用。官僚集团说代天子牧民,但是官僚集团是按照皇帝的要求,或者是按照老百姓所期望的那个儒家的规定去做的吗?没有。他们部分地做了,但是搀杂了很多代理人利益在里边,那个代理人利益带来了对原来体制的偏离,这一部分,正是潜规则要解释的东西。体制越合理、越完备,潜规则发挥的空间也越小。

    

  南都:有人担心,随着你的著作的畅销,潜规则的观念也会流行,这样人们会更加自觉地运用潜规则来解决问题,而绕开正常的程序,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吴思:我觉得一种科学的观念能够起到的作用就是澄清真相。至于在真相澄清之后,人们如何做出选择,那是他们自己的事。由于有一种观念可以帮助我们澄清真相,使得选择更加自觉,利害计算更加清楚,即使受害,受害者也被害得更明白。但是观念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观念只能让你不要糊涂,不要张冠李戴,不要走弯路。但是有没有这个观念大不一样,对于强势一方来说,即使不懂这个观念,也玩得如鱼得水;
但是对于弱势一方来说,他们对这个东西一知半解,而且对方看起来很神圣。如果前者的水平原来已经是80分了,看了这个东西更加自觉,增加到85分;
弱势一方呢,原来他们是不及格的,才50分,看了之后,也不可能像强势一方那么明白,但是增加到70分,至少及格了,他们绝对的涨幅比强势一方大得多。

  一切掩盖真相、扭曲真相、糊弄人,都是强势一方掩盖不当收益的有效手段。了解真相本身就是一种价值,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了解真相就能去除蒙蔽。

    

  好好地把自己的病找清楚,说明白

    

  南都:西方历史上是否也有“潜规则”,与中国相比有哪些异同?

  吴思:比起民族性,制度对“潜规则”影响更大。旧时代的西方社会,也有不少和中国历史类似的“潜规则”,但是随着制度的进步,公民权益的提高,监督力量的加强,“潜规则”发挥作用的空间日益减小。

    

  南都:有人质疑你的“潜规则”手术刀更多地挥向中国历史,而很少挥向西方,是不是对自己太苛刻,而对别人太宽容了?

  吴思:对这个问题,我还专门写了一篇答复的文章,首先我对外国不够了解,我只能说我了解的事,回避外国也是扬长避短。其次,我们要了解我们自身的历史,自身的问题,你去给别人治病干什么?好好把自己的病找清楚,说明白,我觉得这都是人之常情。人们总是关心自己身边的事。自己还在生病,却集中精力、没完没了地嘀咕别人的病症,我觉得那才是变态。

  

  南都:“潜规则”横行是否影响到我们民族的性格和文化的表达?比如我们的文化喜欢的是“言此意彼”、“心领神会”。

  吴思:潜规则是我们民族性格的一个表现,不是我们民族性格形成的原因。如果谈民族性格形成的原因,应该在形成潜规则的体制中找问题。

    

  知识分子应有助于更准确地把握真相

    

  南都:有一些读者认为,利益的量化和较量是你分析问题的主要途径,你的作品中忽略了道德、情感等因素,甚至缺乏终极追求,你怎么看这个批评?

  吴思:是说我写的东西没有,还是我这个人没有?我觉得我有。在我写的这个层面上,不用引进这些内容,就可以说清楚了。如果要引进那些东西,反而有点画蛇添足。按照马斯洛的说法,人们各种层次的需求中,第五层才是自我实现。先寻求安全,然后再寻求温饱,这些需要满足不了的时候,是不会去想自尊的;
而在取得自尊、获得归属感之后,更高一层的需求才会在你的心灵中起到更大的作用。在中国的历史上,即使到了现在,全社会也还没有进入到那个最高的层次——可以更加充分地关注精神生活,物质问题不是一个大问题。所以我觉得要解释这样的状况,无需把那些因素拉进来,解释最基本的东西就可以了。

  

  南都:那么对于你自己,你的终极追求是什么?

  吴思:知识分子要对社会提供他们的产品,即观念的产品。这种产品应该有助于人们更准确地把握真相,更清晰地建构新的价值体系。我觉得这件事,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做。当然做起来困难重重:有外界的限制,也有自身其他方面的诱惑。但是大家还是在不断地努力,包括向外国学习一些东西,把老百姓放在更加重要的位置上,构建一种更准确地把握现实的思路,构建一种新的价值体系,等等。

  

  南都:这正是你研究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吧。

  吴思:是,这是我安身立命的东西。我的人生意义就在这里。

  

  南都:能否透露你下一本书的写作计划?

  吴思:我打算补补课,看点世界史方面的东西,看看其他国家是怎么走过来的;
另一方面,观念史这个方面我一直不碰,因为觉得水很深,现在我也想在这方面碰一碰;
另外,以前血酬定律涉及的好多领域还没说完,我也想再继续深入。

  

  南都记者 黄兆晖

  

  吴思自述:就是这样过来的

    

  吴思,男,汉族,1957年5月生于北京。出生时母亲是大学教师,父亲是杂志的编辑。 

    

  1964年上小学。1966年的一天,我带着弟弟,在我母亲教书的校园里玩,忽听得锣鼓喧天,就跑去看热闹。只见一队人马押着几个头戴高帽、胸前挂牌子的人游街过来,其中一个戴高帽子的就是我母亲,罪名似乎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或是“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大惊,带着弟弟跑回家里,从窗帘后边偷看。对我来说,“文化大革命”从这天开始。很快就经历了三次抄家。“文革”初期长时间停课,被父母锁在家里,一边管弟弟,一边乱七八糟地读书,主要读小说和回忆录。阅读嗜好大概就是这么养成的。 

    

  1968年随母亲去河北省文安县商业部五七干校下放劳动,和农民的孩子一起读书、种地、放羊、捉蚂蚱、游泳,后来,在老师的带领下,下放干部的孩子们一起打夯、盖房、刷墙,平地建起了一所小学,一边读书一边种菜。这段经历大约有两年。 

    

  1971年初在北京石油学院附属中学读书。当时家住父亲工作的军队大院,很受所谓“大院文化”的熏陶。这是一种与北京平民格格不入的文化心态,自命不凡,喜欢议论军事和政治,但又不那么正统。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我大体是一个好学生,多数时间都在当班干部。中学期间,我属于激进分子,很“左”。 

    

  1976年3月,高中毕业后到北京市昌平黑山寨公社慈悲峪大队插队落户。半年后当生产队指导员、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整天忙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我对中国农业和农民生活改善的前景非常悲观,几乎就是绝望。同时,我也在自己身上体会到人性的激烈冲突,理解了许多宗教信徒内心世界的矛盾,理解了许多心理防御和升华机制。 

    

  1977年恢复高考。消息流传的时候,我正在大寨参观。当时和那些同样是激进分子的同伴们商定:“今年学大寨,明年考大学。”1978年秋,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从声誉来说,人大是最高水平的社会科学和文科学府之一,但是我在死板教条的正规教育中受益很少。 

    

  1982年大学毕业,到《中国农民报》(后来改名《农民日报》),先后任记者、编辑、总编室副主任、群工部副主任、机动记者组记者。 

    

  1992年,写作《陈永贵沉浮中南海——改造中国的试验》。该书由花城出版社1993年出版。这是我的第三本书,第一本是和农民日报副总编王太合作的关于中国个体户崛起的调查,1987年由民族出版社出版。第二本是我牵头翻译的《怎样与你的孩子休战》,1992年初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1993年,出任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主办的《桥》杂志社副社长兼中文版主编。后来又在香港一个传媒集团的下属公司编了半年书。这一段时间,变化很多,说来很乱。其间还当过半年《东方》杂志筹备复刊的执行主编,炒过两年股票,写过一年小说。除了炒股票,其他事都没有干好。于是静心读史。本来也有兴趣读史,但读得三心二意,1996年后心里比较静,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了。当年年底,我在农民日报工作时的一位老领导拉我去《炎黄春秋》杂志,这种历史杂志正合我读史的心思,于是就在历史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至今已经七年了。

    

  这七年除了办杂志、编稿子之外,写了两本关于历史的随笔,一本是《潜规则》,一本是《血酬定律》。现在,我还看不出读史写史的尽头,兴致正浓,未来数年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说不定这辈子就要全搭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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