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税学者李炜光和他的宪政梦
发布时间:2020-04-11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1789年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克巴士底狱之夜,当路易十六听到消息时询问身边的廷臣昂古尔公爵:“这是一场叛乱吗?”昂古尔回答:“不,陛下,这是一场革命。” “任何一个社会出现足以颠倒乾坤的危机,前兆必然是财政危机”,在《逃往瓦朗纳斯》一文中,李炜光将宪政-财政-危机-革命的关系,像解剖麻雀一样清晰地呈现给世人。
“法国大革命,财政改革、三级会议、网球场宣誓、国民制宪议会、攻克巴士底狱、瓦朗纳斯、断头台”,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被他如画卷般展现在读者面前。其风格,亦如他在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近观中国税改》一样,对历史事件如数家珍,对现实清晰洞彻。
宪政财政第一人
央视《百家讲坛》的《正说包公》,将李炜光推到公众视野的前台。治史,而不拘于史,将历史拉近现实并屡出成果,显示了他的学术功底和对现实的忧虑。“百家讲坛当时找我讲历史,因为他们看到了我历史方面的著作。”
《中国财政史述论稿》、《魏晋南北朝财政史》等著作,确立了李炜光在中国财政史学界的地位。从宪政角度研究财政,使他的视野脱离了就财政论财政的狭窄空间,对处于转型期的中国具有特别的意义。
经济学者韦森评价说:“在财政学、税学,尤其是在财政史、税法学方面,李炜光教授均是国内著名的学者;在经济学和政治学方面,李炜光教授也是真正的专家里手。”
对于为什么要从宪政角度解释和研究财政,李炜光道出了其中的原委:“中国人对宪政不太熟悉,宪政经济学至今未被纳入中国财政学和税收学的教育内容中,我们现在还是把财政学当作纯粹的经济问题来研究。”
最近李炜光参加了宪政学者蔡定剑辞世一周年的纪念活动。活动的参与者,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政治学教研室主任王占阳对李炜光的评价是:“从宪政角度研究财政,至少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李炜光是第一个。”
2008-2009年《中国税权手册》的主编岑科回忆,手册的发布会请了李炜光,他专程从天津赶来,对传知行这批年轻人的行动给予了鼓励。“他很热心,尽管他的专业是历史,但是他从研究历史回到现实,关注现实问题,很有社会责任感。”
李炜光还被聘为民间学者刘军宁创办的九鼎公共研究所研究员,二人发挥各自的专长,互补短长。回想与李炜光的合作,刘军宁感慨:“炜光是个非常好的人,为人厚道,他做的研究非常重要,大部分财政学者都是站在政府立场上,很少有人站在纳税人立场上说话。他不是想着如何搜刮民脂民膏。这样的学者才是真正的学者,国内应该越多越好。”
民间研究机构传知行研究所创始人郭玉闪从2007年开始做《中国税权报告》,结果发现他们做的东西其实不少都被李炜光论及。去年,他又与李炜光合作,推出更通俗的宪政财税知识读物《纳税人词典》。2012年初,李炜光主编的这本书就要付梓。
李炜光强调,自己在宪政财政经济的影响在体制外。不过,他的学术影响和人品仍然得到了官方研究人员的认可。在财税界,无论体制内外,宪政财政其实在学术上是一种共识。郭玉闪介绍说,李炜光与财政部科研所所长贾康是朋友,但他们这两年联系不多。
“他太忙我也太忙,而且我俩走的路数又不太一样。我和贾康沟通没有困难。”李炜光平和地说。
李炜光早期的几篇文章很多都是贾康给他发出来的。他的一篇文章 《公共财政的历史使命》,在贾康主编的《财政研究》上连发了两期。《财政研究》很少两期连载,但贾康为他破例。有学生请教贾康关于宪政财政经济方面的问题,贾康直接说你不要问我,你去问李炜光老师,他在这方面研究得最好。
不久前,《南方都市报》就今年1到10月份税收增长比较的问题,分别采访了李炜光和财政部科研所研究员苏明,写得好像二人在PK,因为两人的立场完全不一样。李炜光承认:“我的一些想法他们不能接受,有的时候会当面撞车。”
因职称成名
李炜光1954年出生于天津,是天津财经大学财政学科首席教授。历史具有偶然性,他的成名,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
2000年,随着《中国财政史述论稿》出版,他被评上教授,两三个月后,就面临一个机遇――天津财大要遴选首席教授,“南开大学、天津大学等其他学校的专家到我们那儿去评,大家申报然后评选,我非常意外地越过了前面的五六个教授成为了首席教授。”
申报首席教授的时候,他还在外地,回来就急慌慌交了几份材料。因为觉得没希望,他对这种遴选也不是很认真,“我还咨询了别人,人家说我没戏。我就不太当回事。”后来宣布的时候,他居然迟到了,“我进去以后觉得现场特别安静,迟到的人比较显眼,我就赶紧找个地方坐下。”
“人事处长念念念,全校三十多个专业只有8个首席教授,突然他念到我的名字,我当时脑袋嗡了一下,没有任何准备。”那次遴选,整个学校对这个事很关注,校长还给李炜光敲了警钟:“你这个首席教授是比较有争议,因为有人不服。”
有人到校长那儿反映,说李炜光不过就是搞财政史的,怎么能成为首席教授呢,而且刚评上教授几个月。“这一下把我架在那儿了,这学问我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校长说你不能让我失望,我的想法就是我不能不行。”
2002年春节,李炜光在假期里写了一篇论文,这就是在学术界极具影响的《公共财政的宪政思维》。3月,他将文章寄给了《战略与管理》杂志。“我想认认真真地做学问了,也不是想出什么名,就怕3年以后被人弄下来,因为首席教授3年一评。”
文章在当年6月发表。“杂志的编辑把我的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发表。”
李炜光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在学术界,《战略与管理》的地位非常高。“虽然这篇文章现在看起来写得也不怎么样,但当时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李炜光回忆。
他随后发表了《现代税收的宪政之维》,直陈中国“现行宪法在公民权利和国家架构等方面的规定,在形式上与大多数西方宪政国家的宪法很相似,但宪法文本在税收宪政精神和制度规定方面的欠缺却是明显的” 。
他感言,宪政精神与文化,是中国税制构建中被忽略的核心要素。
爱热闹的独行客
李炜光爱读书,而且很杂。丘吉尔、艾森豪威尔的回忆录、苏联元帅朱可夫的《回忆与思考》、林达的《深入美国三部曲》,都是案头常备。“我就是看热闹。他们的人生经历会对我有影响,这个影响很难说具体是什么,但肯定是有帮助,比如面对困境的时候比较乐观。”
他永远喜欢热热闹闹的,喜欢一个人逛一个城市。他经常收到邀请去某个城市做报告,搞学术交流。“主办方说陪你一圈,我一般都拒绝,就一个人逛。这是一个习惯,没有什么原因,一个人更自由一点。”
因为观点相似,性格相近,李炜光与章立凡成为朋友。以史为鉴,二人心有灵犀,在记者面前,章立凡评价这位好友:睿智、博学。
采访临了,李炜光提到了包拯唯一的一首诗《书端州郡斋壁》:“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史册有遗训,毋贻来者羞。”
他还特别寄语:“真诚地面对世界,面对他人,你会有好的回报。”
对话李炜光:
我的宪政财政理论的影响是在体制外
人物周刊:今年是辛亥百年,作为财政史学者,你如何评价?
李炜光:清末立宪派差点就成功了,这非常让人痛心疾首。清政府建立了资政院,咨议局也是它自己建立的。体制内的改革改到那种程度很不容易了――让一个皇权的体制接受立宪,这种政治改革非常不容易。我们可以看到,清政府制定1911年财政预算的时候,基本上按照的是西方的做法。
人物周刊:清政府1911年的财政预算,很大程度上采用了西方的做法,这是不是说当时的预算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民主预算的要素?
李炜光:有,趋势非常明显,议员们在1911年的时候已经大刀阔斧地砍预算。当年就把清政府提交预算额度裁减了一大半下去。那还不是真正的国会,清政府自己建立的资政院就可以做到这一点。
当时资政院的会议记录,现在出版了。议员基本上由官场人士、知识分子等精英组成,还有一些地方的实业家。当然有一部分议员是“钦点”的,但还有一部分真的是选出来的。这些人聚集起来开会,审议政府的预算、政府的施政行为,包括军机大臣的去留问题,讨论都非常精彩。
人物周刊:清政府垮台后,五四运动并没有给中国带来民主宪政,反而陷入不断革命的漩涡,或许与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有关。知识分子应该反思什么?
李炜光: 五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有左倾的传统。例如在延安的政治前景还不是十分明朗的情况下,那么多青年就奔赴延安。延安对比腐败的国民党,显得很廉洁,对知识分子有吸引力。
我认为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从那样的时代走过来,尚处在一个很不成熟的状态。虽然教育不错,出了很出色的思想大师。你还是可以看到知识分子在思考中国的出路时特别冲动,极易被那些蛊惑人心的口号迷惑。也存在能对激进的革命进行反思的知识分子,但是太少了。
人物周刊:“文革”后平反了冤假错案,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十余年间,社会意气风发,创造力迸发,但90年代后,很多知识分子沦为功利主义的俘虏,谁之过?
李炜光:现在知识分子都在追求经济利益,整体上堕落了。知识分子如果从精神上堕落,那就无可救药。
要反思中国历史,需要观察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早期知识分子那么具有革命的使命感,投入到社会改造运动中去,很多人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但后来落到这样一个结局和处境,是非常悲哀的,这是一出悲剧,而且都快演完了――大局已定,再演也是这样子。知识分子到现在这样堕落,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人物周刊:你呼吁建立的税理学这门学科其实并不单纯是财政学、税收学的分支,更像是“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在你的研究中,如何从财政推导出宪政、财政民主?
李炜光: 用宪政经济学的观点来看,财政不仅是经济问题。我们在谈到税收时是在谈一个政治问题,关系到政治权利的运作和设定,虽然财政的表象是经济问题。财政问题关系到各个利益主体之间权力的分配。在再分配环节,财政税收这一环完全是政府在运作。这与企业公司的收支不同,研究财政问题要首先看到它是一个政治问题。需要将宪政知识纳入思考范畴,而且与财政相关学科里也必须涉及到宪政知识。
人物周刊:有财则有政,无财则无政。相对政府而言,民众总是弱势的,国家权力主导的利益分配,涉及到权力的边界,其中公私如何做到分明成为问题的核心。
李炜光:财政和军事、法律很相似,也是一种强势的国家权力,它的背后就是军队、警察、监狱等强制国家机器。
当征税这种如此强势的国家权力遇到“手无寸铁”的公民权利,双方处在非常不对等的地位。一个法治、民主的国家,必须要在公权力和公民权之间划定一个鲜明的楚河汉界:哪些领域是国家权力可以运作的,而哪些领域公权力不能进入,是私人的领地,是公民的权利。这些就属于宪政问题的讨论范畴。
宪政理念的本质在于给权力设定边界:一方面限制、约束权力,一方面保障个体自由和财产权。为什么一定要划定公与私之间的界限呢?因为国家拥有强制性的权力,而另一方面公民为了生存必须有财产权和个人自由这些权利。公民是“被统治”的对象,不像国家一样拥有监狱、警察等强制的“权力”,他拥有的是不具强制力的“权利”,除了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利之外,公民没有其他方式保护自己的权利。公民处于这样一种天然的弱势,所以需要引入宪政观念。
人物周刊:宪政之下的财政属性是公共财政,90年代末期中国开始提公共财政这个概念了,当时还出现了国家派和公共派之间的争论。中国公共财政改革这么多年来是什么状况,有哪些不足?
李炜光:公共财政从1998年开始改革,和李岚清有一定关系,他比较早提出中国要建立公共财政体制。我觉得这个提议非常有远见,但当时财政学界的主流是反对公共财政,国家分配论占上风。
国家分配论一直是中国财政学界的主流观点,而宪政财政恰恰是个很边缘的学科,到现在也没有被很多学者接受。我们看全国财政学年会、全国税收学年会,也很少会有相关的论文提交。我的宪政财政理论的影响是在体制外。
财政学、税收学离政府最近,财政税收是政府的施政行为,在中国,对它的研究也以政府为主。你看,中国的财政学会和税收学会基本上由官员组成,学者几乎是陪衬。
由于这样一个学术格局,政府很难推进宪政财政。公共财政只是我们对政策的叫法,而真正的公共财政,理念就是要限制王权和保护私权――真正的公共财政以此为特征。
这个不光是我个人的看法。1998年中国就开始推进财政改革,现在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的公共财政越搞越不是这么回事,越搞越不像了。
人物周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宪政方向感兴趣的?
李炜光:1998年,刘军宁出了《共和•宪政•民主》一书。那本书启蒙了很多人。我老早就买了搁在书架子上,买的时候因为看见里面谈及税收的问题。我一读,很震撼。当然现在看这本书也不震撼了,因为它讲的是基本的宪政原理。
实际上军宁已经把无限政府和税收的关系指出来了。我有研究财政史的基础,顺着他的思路思考中国的税收问题,思考中国的历史演变过程,觉得太有道理了。马上就知道我的思想可能要发生变化了。
人物周刊:宪政民主,包括了宪政与民主两方面的内容,互为因果,有了选票,就有了宪政?还是有了宪政,才有选票?
李炜光:宪政还不是民主。民主讲究个体自由和社会正义,民主的运行机制是靠一人一票,少数服从多数。美国爆发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告诉我们有选票也不行,除了民主还需要宪政,因为多数人也有可能出错,这会导致多数人的暴政。苏格拉底怎么死的,不就是大家投票表决的么。
人物周刊:现在有学者希望将中国的传统文化与宪政结合起来考察,比如胡星斗认为墨子是弱势群体的代表,墨家也是国学中最重要的部分,主张宪政社会主义和可控民主,秋风的《儒家宪政》更是引起了广泛争议,作为历史研究者,如何评价?
李炜光:我们只承认中国历史上的传统思想有宪政的萌芽,而且这种萌芽很可贵,我们把它挖掘出来作为中国宪政的转型的思想依据。我们把传统思想融合到现代的智慧里,使传统文化焕发出应有的价值,这是可行的。
我和秋风是朋友,我听京戏就是受他的影响,现在真有点替他担忧,因为他也是个自由主义者,宪政也是他的目标,大家的方向应该是一致的。可能他需要反思自己对中国历史的有些看法是不是过于绝对了。
老实说我们就得老老实实地去学西方的宪政思想。西方宪政的历史非常长,如何限制一个非常强大的王权,他们摸索实践了好多年。西方政治经济体制的稳定历经了很长时间的摸索。我们必须承认宪政思想基本上源自西方。人家那是大宫殿,而我们是小土庙,确实差得太远。必须要承认这一点,宪政是西方的东西。
人物周刊:您认为中国现在推行宪政民主的过程中最大的阻碍是什么?
李炜光:我没有看到领导层用很大的力量推进过宪政民主。宪政民主在中国非常迫切,而且越来越多人发现了限制权力保障民权的重要性,比如我非常尊敬的朋友,蔡定剑老师,就是那样的知识分子。一个蔡定剑倒下来,还会有一批知识分子在做这件事情,例如韦森,当然,也包括秋风。
人物周刊:你对中国推行宪政民主的前景如何估量?
李炜光:谨慎地悲观,因为我没有乐观的理由,但我没把话说绝,因为你可以看到中国社会的变化。我和很多官员都接触过,太左的官员其实很少,很多官员受过现代大学教育,很多人出国考察过,见识上也不缺。我不相信中国社会还没有成熟到推进宪政改革,是大家对体制无可奈何。建立了这个体制,大家养着它,但反过来它又束缚着大家。
当所有人都开始明白的时候,这个体制就会变。这就是我保留“谨慎”这个限定词的原因――它还是有希望的。希望不大,很微弱,但是你不能说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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