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中学 如今这里废墟丛生再没有了鲜花

发布时间:2020-04-11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地震发生后的第五天,晚上7点多钟,天将黑而未黑,一对夫妻蹲在路边发呆,往常的这个时候,他们大约在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看电视吧。但从5月12日到5月15日,他们在学校里守了三天,等到了独子冰冷的尸体。
  他们的孩子在教学楼的一层上课,哪怕那栋大楼在地震中只坚持1分钟,或者倒塌得不那么彻底,他都应该有机会脱身,但结果是,他们班67个人,52人遇难。在这次地震中,相当一部分校舍的倒塌都属于这种脆性破坏。
  孩子的父亲懂建筑,当晚他在教学楼废墟中拼命挖掘时就已经明白了一切,但是他觉得,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更令人悲伤的是,有时候,他们甚至会用官方的解释来回答你的询问。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默认这种逻辑。
  没有任何理由责怪这两个无助而无辜的人,只盼他们保重。
  
  这场地震夺取了北川中学至少696位学生、40位教师的生命。幸存者们原本一直低着头,甚至在高唱国歌的时候,但当5月19日上午10点09分,那块黑旧的木牌被北川中学校长高高举起时,他们都抬起了头,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同日,高三宣布复课
  
  北川中学最后一次出现“生命迹象”是在5月18日下午,日本救援队的生命探测仪接收到了这个微弱的信号,有人还试着去敲击石板,似有回应。当晚11点,信号消失,正在艰难进行的营救活动被迫中止。大雨随后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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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川中学是北川羌族自治县唯一的高中,这里的“学习生活”与中国大部分地区的中学并无二致――也许还要更紧张些。
  6点半,起床,洗漱,早饭;7点进教室,早自习前的“早早自习”,7点35分,早自习,然后是第一二节课;9点55分,课间操;10点25分起,第三四节课。
  11点55分下课,午饭,午觉;14点15分开始上课,一二三四节过后,17点55分吃晚饭;18点30分必须回教室,19点10分准时开始晚自习,一二三四节,直到22点20分;22点45分左右,寝室熄灯,一天结束。
  如果把这个时间表延伸到周日,那就适用于5月1日以后的高三。如果让晚自习在21点30分结束,那就是初一和初二。
  5月12日这一天,11点55分下课铃响过,高二(3)班的王建照例快步走出教室,拿起摆在窗台上的饭盆,就向几十米外的新食堂跑去。大眼睛,黝黑,勒布朗?詹姆斯的球迷,新食堂能看电视,当天的体坛快讯,有NBA季后赛骑士队扳回一场的新闻。
  同学陈淋富和熊强落在后面,他们用一张饭卡,总是结伴而行。在北川中学的食堂,红烧肉2.9元,素菜0.9元,米饭0.25元一两,如果以4两计,大约花4.8元可以吃得不错。不过陈熊二人在班里以节俭出名,他们通常是两人合吃一份菜,这样,每个人每顿可以省1.9元。
  12点35分到1点55分是午休时间,高二(1)班的王玉回寝室时,听到高一的师妹抱怨自来水时而断流,时而冲力很大。她没放在心上,“平常每周一三卫生检查,用水用得多,水也会变混,或者变成乳白色。”
  有人说,5月12日那天太阳特别特别地白,还有人说,那其实是个多云的阴天,太阳只是偶尔往下面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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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12日正是星期一。由于有升旗仪式,这一天从北川老县城开往北川中学的班车比平常早5分钟发车。早晨7点50分,李佳萍在翻水桥上了车。
  1966年出生的李佳萍留长发,穿一件有老虎斑纹的上衣,扣子错开,款式别致,在这座不大的县城里,她总是尽量让自己的穿着不显落伍。5月11日,她在老城买了一双标价280元的?鞋,回家后往沙发上一摆,就喜滋滋地让丈夫刘全猜她“划到多少”。
  李佳萍调来北川中学教政治不到一年,之前一直在山里教乡村小学。从民主小学,到解放小学,再到大包小学,总的轨迹是由远及近,最后由民族中学入北川中学,结束了和丈夫7年的两地分居。
  14岁的徐梦涛是学校为数不多的通校生,他的家紧邻马路,是南方国道边常见的那种贴着白瓷砖的二层小楼,由门口的马路一直往北,步行十几分钟即是北川中学。
  徐梦涛的父亲在北川县城做泥水匠,母亲帮工,中午匆匆赶回家来做饭,通常没时间买菜,就随手在自家菜地里拔了点青菜炒炒,在徐家,只有晚餐可以吃上肉。
  母亲记得,12日中午徐梦涛没睡觉,吃完饭就一直“在家里耍”。玩到1点半多,母亲把他送出门。
  徐梦涛所在的初二(2)班,位于旧教学楼一层。关于这栋楼的建成年月,几乎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版本。相对统一的说法是,1992年开始挖地基,修到二层时因为资金问题停工,此后修修停停,直到1997年才告竣工。
  北川中学的老教师记得,1995年前后,北川中学最早的一批教学楼之一,一栋三层的老砖房曾发生瓦片掉落砸伤学生的事故,一度引起了当时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李忠平的关注。此后,建房速度有所加快。
  建成后的教学楼共五层,呈L形。L较短的一翼,作为办公楼使用,较长的一翼,则在1998年接纳了从两栋老砖房搬来的大量学生。10年后的今天,以19个班的在籍学生统计,在最高峰时期,这个巨大的L要吞吐1134名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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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近下午2点的时候,李佳萍走向初二(4)班,这个巨大L的一楼内角。和她同一层,徐梦涛进了校园,朝着初二(2)班走去,年轻的物理老师张家春则拿着指南针和教案,走向了旁边的初二(1)班。
  北川中学西面临山,沿山有一块台地,被辟为新体育场,400米标准跑道,即将竣工。由西往东,地势逐步降低,依次分布着新教学楼,旧教学楼和旧操场。
  下午1点50分以后,午休过的住校生也纷纷从两栋宿舍楼里走出。一群人往南,走进临近的新教学楼,这其中就有陈淋富和他的室友刘继科,还有高一(1)班的姜栋怀。
  高一(1)班的教室在旧楼五层,但当天下午的第一节是艺术欣赏课,姜栋怀便带着中午没做完的化学练习册和自动铅笔直奔新楼二层的多媒体教室。不在自己教室上课的还有高二(8)班和初二(3)班。前者去了另一间多媒体教室,旧楼第3层,L形夹角的最中间,后者临时离开了旧楼,来到了北川中学最老的一栋两层楼上信息课。
  宿舍里出来的另一群人往东走,多数人到旧教学楼就停下了,当天,有16个班在这里上课。还有三个班的人继续往东,来到旧操场上,他们是初三(4)班、高一(6)班、高三(7)班。
  在北川中学工作了27年的体育老师田强带初三(4)班,由于初三已经考完体育,他安排了自由活动。旧操场不算很大,除了200米的土场跑道外,还有两个半篮球场和两个排球场,这其中,又只有一个半篮球场是水泥地面。
  “男孩子都打篮球,初三的抢不赢(水泥场)嘛,就打土场去了。”田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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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点10分,预备铃。高二(3)班的李旭坐在教室里闭目养神,他的同桌陈淋富走了进来,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两人“哎”了一声,算是打了个招呼。
  5分钟前,楼下高二(4)班传来周笔畅的奥运歌曲《梦想在望》,那是他们的唱歌时间。
  化学老师陈虎已经走到旧教学楼二层办公室外,就是在这里,去年暑假的一次大雨,从五楼一直漏到二楼,泡坏了很多教具。陈虎在办公室门口迎面碰上教导主任戴伟中,两人也打了个招呼,但发现都没带烟,陈虎决定下楼,回家拿烟。
  住在学校附近任家坪的李阿姨,和另外三名工人登上新体育场,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塑胶跑道已经铺好,草皮在青黑色的泥土中也长出齐整的新绿,李阿姨们的工作,就是在新操场交工之前,为这一大片草皮施肥。
  2点15分,上课铃响。在新教学楼,陈淋富拿着一张物理试卷心事重重,五一前结束的期中考试,因为有选择题填错答案,他的排名跌到了班里的十几名。
  陈淋富家住后山璇平镇,中考成绩很不好,但其后稳定在全班前六七名,全年级前50名。他曾经对李旭提起,想要考军校,而在家中,他总是对母亲说,要“考一个不要钱的大学”。因为长期务农,陈母的双手已变成难以洗去的黑黄色,这双手要负担的,是陈淋富一年3000块的学费住宿费。
  在旧教学楼,年轻的张家春让初二(1)班的同学翻开了物理课本新的一章。他们刚刚学完了《电》这一章,要开始学《磁》了。
  去年9月,张第一次走进这里,用拆字法自我介绍,逗得同学哈哈大笑,随后他在黑板上郑重其事地写下“接下来的两年,要由我来陪你们度过,希望我们合作愉快”几个大字。
  毕业于绵阳师专的张家春爱打篮球,“动作很帅,但总也投不进”。他总有办法在课堂上制造惊喜,连描绘水蒸气喷涌而出都能形声兼备,那一天,他掏出道具,想从指南针讲起,却发现指针在不停地打转。同学们以为是他捉弄人,教室又充满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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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点28分。陈虎取了烟,准备返回,刚刚走到里屋和外屋之间。李阿姨与她的工友,已经从新体育场的一侧看台下来,准备走向草坪。李佳萍的丈夫刘全,在老县城的家里,刚刚点下电脑的关机键,屏幕还未全黑。
  先是一阵轻微的晃动。
  初三(2)班的何老师,打开教室门,走到走廊往楼下看了一眼――他们在旧教学楼的二层,班里几个同学开始感到害怕,一个叫李邦裕的男孩干脆直接起身跟着何老师来到门外。有那么几秒钟的平静,何往教室走,李跟在后面,也准备返回。
  他们的楼下,徐梦涛所在的初二(2)班也出现了骚动,任课老师严厉地对学生说:坐好!不要动!但是几个不听话的孩子站了起来。
  而临近的初二(1)班和初二(4)班,张家春和李佳萍的共同动作,都是走下讲台,把前门打开。
  新教学楼这一边,语文老师何金华正在三楼,给王玉所在的高二(1)班评讲语文试卷。他说了一句话,现在自己还记得非常清楚:“大家不要慌,我们这个楼是框架结构,而且是现浇。”然后他走下讲台,到外面查看情况。
  旧操场里,高一(6)班的钟丹听到了一种声响,好像是大型卡车驶过,而学校的马路上并没有汽车。
  田强感觉到了晃动,他对旁边的两个同学说,怕是地震了吧?但是两位同学认为老师过敏。田强经历过松潘草原大地震,对晃动格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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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秒钟后,从震中映秀镇传来的地震波真正抵达北川。
  陈虎前脚刚跨出里屋的门,衣柜就砸了下来,压住了他的另一只脚,令他动弹不得,他趴在地上,一边颠簸,一遍大喊着让外屋的妻子快跑。刘全躲开了一头栽到地上的电脑和书柜,想往外跑,但是门已经变形,打不开,就在这当儿,他眼看着自家的冰箱,被巨大的震动从客厅一路甩到了阳台。
  田强听见脚下的地面发出巨大的吼叫声,他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但是不听使唤,地面上开始出现小的裂口,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三个班的学生,几乎全数摔倒。高三(7)班的黄耀龙,看到旧教学楼四层,一个人爬出了窗户,顺着水管一路滑到了楼下,很快,二层窗户也被打开,一个人纵身一跃,跳了下来。
  
  旧教学楼这个巨大的L,内角是一个面积不小的草坪,有形状各异的花坛点缀其间,外侧则是一排桂花树,据说每年八月,二楼的同学推开玻璃便可闻到扑鼻之香,更有初中女生,爱在树下徘徊,捡拾掉落的细碎花瓣,放入文具袋中。
  紧邻桂花树的是北川中学的主席台,也是学校历次卡拉OK比赛的舞台,再出来一些,就是旧操场。操场与草坪之间有消防通道相连。对于仍在旧教学楼里的师生来说,跑到任何一处空地便意味着脱离险境,但这个巨大的L留给他们的时间是如此之短。
  初三(2)班的前门紧挨楼梯,跟着老师出门查看的李邦裕,在感到情形不妙时,一个箭步就冲下了楼梯,何老师在这个时候让出了前门,对着教室大喊让学生快跑,紧跟着跑出来的是母全鑫和王川,他们都在第一时间从二楼跑到了一楼。
  一楼也是一片混乱,初二(4)班,李佳萍退回到讲台与前门之间,用手把住门,把一窝蜂涌过来的学生用力推出门去,初二(1)班,有些婴儿肥的傅丽颖记得自己被一个人半抱着甩到了草坪上,先跑出来的同学后来告诉她,那是张家春老师。
  事后统计,初二(1)班67人,44人幸存,初二(4)班60人,41人幸存,而临近的初二(2)班67人,只有15人逃出生天,“很乖”的徐梦涛,不在这个名单上。
  西侧的新教学楼二楼,高二(3)班,坐在第三列第一二排的母东和陈素勇脚步最快,很快就下到了一层,而等到爱看NBA的王建冲到楼梯口,他发现楼梯已经开始断裂。李旭就更慢了一些,等他要跑时,同桌陈淋富已不见踪影,李旭坐第四排,他刚走了两步到讲台上,就被摔回了教室中间,同样被巨大的地波甩回来的,还有坐在他后面的吴全军。
  没有人看到陈淋富。幸存下来的同学根据自己的位置推测说,他可能刚跑到一楼二楼之间的拐弯处――那时,楼梯已经像瓦片一样纷纷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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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烈的摇晃刚刚开始,田强就看见操场另一侧的三层老砖房开始掉瓦片,这栋建于1970年代的房子是最早的教学楼,1980年代末就被诊断为危房,四周进行了加固,此后曾被改为教师宿舍,由于北川中学学生太多,教室太少,危楼的一部分还被用作初一学生的教室。
  他以为这栋老楼保不住了,高喊“楼要垮了楼要垮了”,过了大约20秒钟,令他恐惧的景象却在旧教学楼这边出现了,那个巨大的L,先是向左晃了一下,楼体脱落了一块,紧接着又向右晃了一下,楼体又被甩飞一块,最后,那个花了5年才修好的L,那个容纳了上千师生的L,粉碎性地坍塌了。
  “然后烟子一起来,我就看不到了。”回忆到这一段,田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一直流到他浓密的胡子里。
  初三(3)班的郑晨,从二楼到一楼,几乎每跑一步,后面的楼梯就断掉一节,等到他跑出旧楼,跑上主席台,一块巨大的水泥块就直接落在他右边不到一米的地方。
  本来跑在最前面的李邦裕,跑上主席台时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他还在上课的楼此刻已经垮了一半,浓烟从地面升起,这个15岁的男生当时腿就软了,“怎么都跑不动了”,然后就是一股巨大的气浪,把他从主席台直接扫到了操场上。
  大楼垮塌时,初三的大多数女生只来得及跑到二楼走廊――按照防震常识,这是一个比室内更糟的位置,但鬼使神差的是,二楼走廊在整座大楼粉碎性的骨折中保持了完整,它载着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名初三学生落到地面,脱离了死亡――事后有人查看,只有那个走廊的钢筋还是彼此相连的。
  三层以上则是高一的学生,他们除了跳楼,几乎没有可能顺着楼梯跑下来,这让这个年级伤亡格外惨重。
  位于五层的高一(4)班本来应该去别的教学楼上信息课,但是因为微机室有限,便让给了其他年级,留在自己班里上课。这个班的任东东后来在日记中写道:“几秒钟之间最后一个片段就是我的老师,她瞪大眼睛,张大了嘴,吓呆了,然后我就向下沉,失去了意识。”
  高一(5)班在四层,地震之时,天花板上好像有无数石头滚动,发出巨大的声响,有人吓懵了,在教室里呆若木鸡,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卢冬玲记得,讲台的地面先垮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老师从眼前消失。
  同班的吴传杰拼命抓着桌子不被甩飞,他的同桌被剧烈的震动弹开很远了,还一直在对同学喊:“赶快往桌子底下钻!赶快往桌子底下钻!”这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同桌。
  景扬、熊丹和叶红坐头两排,她们只知道在蹲下以后,一条大梁砸在了她们的课桌上,然后,被课桌、椅子、石板,以及呛人的烟雾包裹着,一起跌入废墟之中。
  整个高一年级10个班,只有上体育课的高一(6)全数幸免,其他班一共有265人遇难或失踪,占到高一在籍学生的近42%。以全校论,伤亡最为惨烈的则属高二(8)班,这个班教室本来在新教学楼一层,但那天下午恰巧在旧教学楼三层的多媒体教室上课。这间多媒体教室横跨教学楼一翼和办公楼一翼,是L拐角的最中间处,教室用的是铁质桌椅,无法移动,只有一个出口。据目击者描述,地震发生时,教学楼一翼向外垮塌,而办公楼一翼则在垮塌时较为向内,巨大的扭力瞬间把多媒体教室撕裂。校方的统计表上,该班53名在籍学生,全部失踪。
  其他年级的学生,口耳相传,都知道了这个不幸中的不幸。但是学生中流传的说法略有不同,有人说高二(8)班的一个女孩当天早晨生病,请假去绵阳看医生后便没有回来,更多的人说有一个叫张波的男孩子,紧抱立柱,顺势而下得以生还,有人还认真说看见他就在安置点附近做志愿者。这些受到惊吓的孩子,宁愿相信这两个不那么绝情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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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留在新操场的李阿姨回过神来,旧教学楼方向只剩下了一团巨大的黄色浓烟,操场临山的一侧跑道,则落满了小汽车大小的石头,最大的一块,体积超过一辆越野车。
  她从地上爬起来,凑到靠近新教学楼的一侧,眼看着那栋五层的大楼,慢慢地倾斜,然后底下两层就突然从地面上消失了,原来高二(4)班的位置,留下一堆突然拱起的木料。
  高三(10)班在新教学楼的五层,其时天旋地转,一顶日光灯,仅剩一根电线牵引着,在教室里摇摇欲坠,6顶吊扇全部经受住了考验,没有砸落下来――在整个北川中学,只有新教学楼的教室才配有风扇。巨震略有平息时,李明突然发觉,窗外的树和山都在缓缓上升。
  应该是在稍后,高二(1)班的王玉看见同学都往窗台和走廊上涌去,一些男生开始往下跳,她想冲过去劝阻:这是三楼啊!走到跟前才发现,楼下的两层消失了,她所在的三楼已经变成了一楼。
  高三的10个班全部在新教学楼三层以上,所以他们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伤亡的年级。李阿姨描述,这些高三的学生,有的从窗户上跳出来,有的从楼梯上走下来,聚在一起后就往低处跑。
  王玉也在其中。当时余震不断,高三的师兄带着她们,要去老操场躲避,刚往前走几步,就看见了已成平地的老教学楼。那么多的高年级男生,就站成一排,呆在那里,然后齐齐地放声大哭。
  哭过之后,便是自救。此时,旧操场中,田老师已经吹响了集合哨,他把初三(4)班的学生聚拢起来,一声令下:“女生不动,男生跟我去救人!”
  初二(3)班的学生从微机室里出来了,北川中学年纪最大的一所楼房也经受住了考验,只倒了门口一个砖砌的屏风,这块屏风白底红字,毛主席语录、“四个面向”都曾在上面驻足,在地震发生前,这里刷的是北川中学校训:正德惟和,实干创新。
  初一的孩子们也出来了,那栋20年前就被划为危房的老房,房顶全被掀掉,但楼体未垮,这也使得初一成为高三之后伤亡最少的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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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大梁支住了新教学楼东侧的楼体,在地下形成了保护空间,高二(3)班的母东、陈素勇、王建,以及高二(4)的很多同学陆续被救了出来;没来得及跑出教室的李旭、吴全军与另外8个同学,被困在更深处,黑暗中,他们唱起了《最初的梦想》,这是他们的班歌,24个小时后,他们也获救了。
  仍然没有人看见陈淋富,几个好友对他的最后印象,就是物理课上他那写满压力的脸。
  高二(3)班的隔壁是新教学楼的多媒体教室,地震时,高一(1)班正在上音乐欣赏课。和旧教学楼的不规则断裂相反,王明芳记得,就在大家趴在桌下不久,整个天花板压了下来,砸在课桌上面。
  后排的姜栋怀和徐波被困在一起,徐波醒来时,听见外面非常吵,姜栋怀的头搭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摸了一下姜栋怀的头,感觉他在颤抖――一块石板隔着一道防盗门压在他的身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姜栋怀醒了,他让徐波叫人救命,又对同学喊:我只能坚持15分钟了!徐波清掉了姜栋怀身上他够得着的碎石,不断地鼓励他,我们是兄弟,一定要活下去!姜栋怀是火箭队的球迷,“无兄弟不篮球”,有NAB直播的中午,他总拉着徐波一块在食堂边吃饭边看比赛,慢慢地,徐波也开始关注火箭的比赛来。
  姜栋怀的父母在外省打工,他和爷爷住在一起。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波听到姜栋怀的爷爷和小姨在外面叫他,徐波一边帮应着,一边不停地推他、喊他,让他别睡,但他已经没有声响了。
  后来,学校的老师在姜栋怀遗体旁,看到一张白纸,姜栋怀在纸上划出了这样的字迹:姜栋怀,高中一年级一班。爸爸妈妈对不起,愿你们一定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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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7点,越来越多的家长和亲人聚集到现场,一边哭,一边往地下喊。徐梦涛的父母从北川老县城死里逃生,赶到旧教学楼的废墟上,找到了初二(2)班的位置。他们的儿子那个时候还能说话,一个劲地喊:妈妈,我要出来,你喊我爸爸把我弄出来!
  他们拼命地刨啊,刨啊,这里的红砖,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粘合,一拿就散,但是徐梦涛埋得太深了,在专业救援队到来前,他们只能眼睁睁地听着自己唯一的孩子“活活痛死”。
  和李佳萍困在一起的有初二(4)班的邹红。借着手机灯光,邹红发现李佳萍左半边的头发和头被压住了,一直在流血。李佳萍让邹红扯她头发,但是没有剪子,扯不掉。
  余震不断,每震一次,底下的空间就小一分,邹红听见地面上不断有车子开过来,开过去,自己的心情也随之一次次地从谷峰跌入谷底,她说,要是再多听一次这种声音,她就会自杀。
  大约是知道自己不行了,李佳萍把自己的两枚戒指和一个手镯取下来交给邹红,嘱咐她带给自己的丈夫刘全老师。这个顽强的女人,一直撑到14日上午。
  徐梦涛的父母在废墟外面等了三天,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孩子背上压了一块巨大的水泥板,除了嘴角流血,几乎看不见外伤。看完自己的孩子,他们拖着被雨打湿的衣裤,回到了两公里外的家――那栋白色的二层楼,是徐梦涛父亲几年前一块砖一块砖砌起来的,在这场地震中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伤。
  有人问教语文的陈老师,高三最后一次诊断性考试的作文题是什么,他想了半天才记起,说的是在暴风雪中,有一种牛背着风躲避,另一种牛迎着风前行,暴风雪过后,后一群牛生存的机会反而比较大。
  但是他更愿意谈起3年前他给学生出的一道作文题。那是2005年的春天,他在旧教学楼三楼给高一上课,当时北川刚刚下了一场雨,雨滴从顶层一直渗漏到三楼走廊上,在走廊上积了一大滩水。雨后初晴,这滩水又反射阳光到教室的天花板上,一时光影交错。
  “同学都在看,你让他们停下来不看,也不见效,于是我就让他们立刻把这个情景写下来,写一两百字。”陈说,大多数的学生写得很美,但有一个淘气的学生写了一首诗,“诗的最后一句我记得:好一块大豆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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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场地震夺取了北川中学至少696位学生、40位教师的生命。幸存者们原本一直低着头,甚至在高唱国歌的时候,但当5月19日上午10点09分,那块黑旧的木牌被北川中学校长高高举起时,他们都抬起了头,眼眶里都噙满了泪水,一位女生哭得几乎昏厥。
  木牌上书“四川省北川中学”,原本悬挂在学校的大门右侧,地震后,北川中学一位老师把它带到了绵阳。现在,它在长虹培训中心被重新挂起。
  同日,高三宣布复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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