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植芳 人字的最后一画

发布时间:2020-04-11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让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临近老年的标志,是在我接受的信件里,喜庆的帖子越来越少,而讣文却越来越多。……我也常常到火葬场去参加告别仪式,每逢这种场合,像我这样拄着拐杖的三条腿角色一般都被安排在前面一排的位置上,面对墙上用黑边围绕的死者遗像低头默哀。每当这种时候,一种幽默感就会在我心里油然而生:火葬场里旧人换新人,独独墙上那颗钉子一成不变,今天挂了这张像,我们在底下低头默哀,明天还不知道轮到谁在上面谁在下面
  ――贾植芳《一个老年人的自述》
  我觉得既然生而为人,又是个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毕生的责任和追求,就是努力把“人”这个字写得端正些,尤其是到了离火葬场日近之年,更应该用尽吃奶的最后一点力气,把“人”的最后一捺画到应该画的地方去
  一说起自己的传奇人生,贾植芳老人来了劲,泡茶,点烟,笑眯眯。他的养女贾英有点担心,几回悄悄地说:你们别逗着他讲,上回有人来采访他,老爷子一讲起来脑子会激动,亢奋,停不下来,一说说到晚上人走了他还不停,最后送到医院打了一支镇定安神的针,才算告停。
  九十出头的人了,还记得自己童年的趣事,记得交往的每个朋友的籍贯,记得重大事情发生时当事人的衣着,一口浓厚难解的山西腔,说到得意处,自个儿先嘿嘿嘿地笑上了,全然不管我们听懂了没有。作家的几项职业特质:观察、记忆、性情,在他的身上依然保持完好。
  但是听力已经无可挽回地衰退了。老人曾写文自嘲:人年轻的时候是动物,到老了就成植物了,不能跑东跑西了,走路要用拐杖,谈话要用助听器,成了《封神榜》里三条腿、三只耳的角色。这一天,贾老没戴他的“第三只耳朵”,我们的交谈,是靠指手画脚和趴在他耳边大叫完成的。
  
  拒绝做顺民
  
  “洪宪生人”、“秦坑余民”
  ――贾植芳的两枚闲章
  “一个外国作家说,人经历过两种境界,就什么都不怕了,也就自由了,一是战争,一是监狱。我都经历过了。”天生傲骨的贾植芳,几乎每一次改朝换代或时代动荡,都要坐一次牢,罪名无一例外地是政治犯。
  1936年,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的贾植芳首度进班房,当时的审判是“危害民国、就地正法”;抗战后期在徐州搞策反,被抓进日伪的牢房;1947年为进步学生刊物写文章,被国民党政府关押了一年多;1955年,一场风暴把胡风和他的朋友都一锅端到监狱中去,贾植芳也未能幸免。
  
  “一二?九”运动爆发之时,贾植芳积极投身于学生运动的大潮之中,游行、散发传单、高呼口号。当时的贾植芳正在北京美国教会崇实中学念书,他的文章经常在《京报》、《大公报》、《申报》上出现。一天凌晨,数名军警突然来到他的住所,将他带进了监狱。在监狱里贾植芳一直是个“刺头”,狱监给政治犯吃跟刑事犯一样的伙食,贾植芳怒摔饭碗,“我没犯罪,不吃这个,我要吃好饭!” 硬是让看守所所长给他换了伙食。
  在济南经商的伯父赶到北京,花钱将他保释出来。因为在牢里的“出格”举动,他被要求“随传随到”。为了避免再被抓进牢里,伯父让他到日本留学。在东京读书的时候,贾植芳结识了郁达夫、郭沫若、李春潮、覃子豪等人。在神田的内山书屋,贾植芳看见了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工人与学习丛刊》,这是一个坚持鲁迅战斗文学传统的严肃文学刊物。贾植芳将他写的以国内监狱生活为题材的小说《人的悲哀》投给了丛刊。 不久,他收到了30日元的稿费和主编胡风的来信。也是在这时,贾植芳开始与胡风有了书信往来。
  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并不自由,进步青年的每次集会都会受到当地警方的高度关注。贾植芳到日本还不到一个月,一名叫春山的警察就来“拜访”,“我是警视厅亚细亚特高系的,您以后在日本的生活就由我来照料,请多多关照!”说完还鞠了个躬。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春山由暗中监视变为了明目张胆的搜房。贾植芳知道在日本呆不下去了,于是悄悄地假道香港回国。
  回国后,贾植芳参加了国民政府的留日同学训练班,那时他的最大信念就是抗日救国。他被分配到山西前线的第三军第七师。部队驻扎在中条山下,他担任宣传和翻译工作,也为后方的报纸写战地通讯。
  “那时候,经常跟了部队没日没夜地行军,在枪林弹雨里奔来奔去,也不觉得害怕。有时候走长路,背上背了一个煮熟的牛腿,腰里挂了一个大酒壶,迷迷糊糊跟着队伍走,饿了割一块牛肉,渴了喝一口土造的白酒。人生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走过来了。”
  在山西前线,贾植芳目睹了中国社会的凋敝落后和国民党军队的腐败。他在给胡风的信中写道,“中国这个国家真太古老了,难道黑暗和腐化这东西真是上好的油漆一样,涂于这古老的壁上,怎样也擦不掉么?有人说黑暗是没有进步性而只有蔓延性,那么现在所该做的,也许只是‘防疫’的工作。”同时,他对这支军队产生了疑问。
  山西前线打了胜仗,贾植芳写稿给后方,说聚歼日寇300。而国民党内部口径是歼敌3000。于是高层下令,“缩小我军战果,要查明记者,按军法处理。” 贾植芳听到风声,便向部队请辞。军官威胁,如果离开军队,将以逃兵论处,马上枪毙。
  1939年,山西国民党军队里反共阴影越来越浓,在军队内部开始严厉打击“以抗战为名”的“共党分子”。贾植芳和许多青年学生被送到后方审查。他们刚过黄河,在河南渑池县休息的时候,贾植芳便在饭桌上策动众人离开军队,“大家愿意去西安的去西安,去延安的去延安!”
  
  胡风的“死党”
  
  “能生师侠盗,敢死学哀兵。懒测皇天阔,难疑厚土深。欣夸煤发火,耻赞水成冰。大笑嗤奸佞,高声论古今。”
  ――胡风《酒醉花赞――怀贾植芳》
  贾植芳最早是在日本通过书信与胡风结交的。回国他辗转各地,两人始终缘悭一面,但书信从未断过。1939年贾植芳到重庆,在信中告诉胡风已来渝,在一家报馆谋事。他并没有告诉胡风自己的住址,也没有打算拜访胡风。但胡风很热情,几乎跑遍了重庆大大小小的报馆,终于找上门来,并带来了贾植芳在山西前线时所写文章的稿费,两人从此建立了友谊。
  在重庆期间,贾植芳经常跟胡风促膝长谈,有时在胡风租的房子里,有时在化龙桥一带的茶馆里,从文学到人生,从国内格局到国际形势,无所不谈。直到今日,贾植芳还在怀念与胡风一起到湖北点心店去吃的汤圆和豆皮。
  贾植芳写过一系列短篇小说和杂文,并在《大公报》、《文汇报》、《联合晚报》等报刊上发表,文章矛头大多指向国民党政府。不久,贾植芳的第一本书――小说集《人生赋》出版,收入胡风主编的《七月文丛》。后来,胡风介绍贾植芳到《时事新报》主编文艺副刊《青光》。1947年夏天,全国爆发了“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运动,刚过而立之年的贾植芳又亲身经历了一次学生运动。不久,他就被国民党中统特务抓住关押。
  在狱中,特务以“提供胡风地址”为释放条件引诱贾植芳屈服,但贾植芳坚持说他根本不认识胡风。
  该认识胡风的时候他说不认识,不该认识胡风的时候,他却死不改口,一口咬定自己跟胡风是朋友。贾植芳吟诗明志,“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
  1955年5月15日,就在报纸发表“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一批材料的第三天,上海高教局领导以开会为名把贾植芳叫到了办公室,问贾植芳对《人民日报》上《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编者按语》有什么看法。
  贾植芳说:报纸看是看了,但是意思我不明白。
  领导直接问:胡风搞的什么阴谋?
  贾植芳的脾气上来了:胡风按正常组织手续向中央提意见,又不是在马路上撒传单,怎么是阴谋呀?
  领导质问:你还为胡风辩护!你跟胡风是什么关系?
  
  我跟胡风是写文章的朋友,在旧社会共过患难,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就是这么个关系!
  当晚,贾植芳就被带进了看守所。此后,他咬定自己跟胡风是朋友,死不改口,并为此受了整整11年的牢狱之灾,被批斗了近13年。
  已经90高龄的贾植芳回忆起这一段,居然笑了:“我不后悔,我是胡风的朋友,我觉得非常光荣。”
  
  知识分子的老婆
  
  “一九六三年十月,我突然收到了一个包裹,包裹的布是家乡织的土布,里面只有一双黑面圆口的布鞋,鞋里放着四颗红枣,四只核桃,这是我们家乡求吉利的习俗。虽然一个字也没有,但我心里明白,任敏还活着,而且她已经回到了我的家乡了。这件事使我在监狱里激动了很久很久。”
   ――贾植芳《做知识分子的老婆》
  贾植芳最得意他跟任敏的结合,“我们那个时候,就直接同居了!”他把“同居”两个字,咬得特别响亮。
  当时知识分子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礼,任敏常在《七月》上读到贾植芳的文章,倾慕他的才华,相识之后,这个商贾人家的女儿,就自己跑到黄河边上的民房与他住在了一起。
  上世纪80年代末,夫妇俩都是70开外的老公婆了,一次同到中山大学开会,招待所的服务员提出要看结婚证明,否则就不能开同一个房间。啼笑皆非之余,贾植芳突然想到,他们之间的结合,确实没有任何义务和法律的约束力,婚姻关系松散到连一纸婚书都无法出具。
  任敏却结结实实跟着他颠沛流离了大半生,这中间,还包括5年独自流放青海、11年音讯隔绝、12年南北分居,和大大小小的牢狱之灾。
  年轻时候的任敏天真不谙世事,贾植芳的朋友胡风和夫人梅志都说她是“小孩子”,很喜欢她。胡风脾气暴躁,任敏有点怕他,说胡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凶,胡风回答说,“你以为做知识分子的老婆容易哪?”
  从1942年与贾植芳结合起,不到3个月,任敏就因丈夫“有共党嫌疑”而开始了逃亡生涯。1947年,夫妻双双因“煽动学潮”遭国民党中统特务逮捕,26岁的任敏第一次尝到铁窗的滋味;1955年,贾植芳因参与“胡风反革命集团”获罪,任敏连坐,再次入狱。单位领导要她跟丈夫划清界限,她拒绝了,结果先被监禁16个月,不久流放到青海;1959年,以莫须有的罪名第三次被捕,判刑10年。
  在青海的监狱里,任敏每天要拆洗一大堆衣服和被褥,大西北的冬天,双手泡在冰凉的水里,十指都冻僵了。她常听人说,“有犯杀罪,却莫犯饿罪。”她却天天看着身边的人因饥饿而犯罪,因犯罪而饿死。
  同监一位才旦卓玛阿姨,临死前想喝一杯牛奶,任敏就趁打洗衣水的时候,偷舀了公安局长家的一杯牛奶给老人喝,结果被罚戴了10天的背铐。10天以后,任敏又被罚去抬监房饿死的女尸。困难时期的寒牢不断有罪犯饿死,任敏常常累得瘫倒在地。
  从监狱出来以后,得不到贾植芳半点音讯,任敏决定申请回到丈夫老家去当农民,一来可以照顾公婆,代狱中丈夫略尽孝道,二来万一丈夫出狱,更容易找到自己。
  在贾植芳的山西老家,任敏与乡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就是想等着出个结果。”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1978年,贾植芳结束监督劳动的生活,回到了复旦大学中文系。这对夫妻经过整整23年的天各一方,终于重新生活在了一起。这一年,贾植芳62岁,任敏58岁。
  
  1980年底,贾植芳正式平反,夫妻俩沽酒对饮,任敏这才把自己多年的经历告诉贾植芳。先生问:“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为何到今天才告诉我?”任敏说:“你处境不好,心情不好,我怕告诉你,你会绝望。”
  
  “任敏啊,你要好起来!”
  
  我在这个您生活了八十四年的世界里,向您送行摇手,因为在不远的将来我们又将团聚,再次营造我们两人世界的家庭。
  “我相信在那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凭自己的体力和精神劳动,辛辛苦苦营造建立的家庭不会像您生前那样,一再受到政治暴力的摧毁与抢劫,这种有中国特色的生活悲剧。
  ――贾植芳《哭亡妻任敏》
  平反后的贾植芳回到了复旦大学,投入到他热爱的文学研究工作中去了,任敏在家操持家务,帮助贾老整理资料,抄录手稿,贾植芳外出访问讲学,任敏也总是尽量跟随。这对半世飘零的老俩口,总算过了十多年安稳、幸福的生活。
  1997年,任敏突然患病,医院诊断为脑中风。
  半个月后,任敏病情稳定回到了家中,贾植芳像孩子一样高兴。但幸福只延续了一个中午,任敏再次倒下了。第三年,任敏高烧不退,时有抽搐,医院发出了病危通知。贾植芳在学生的搀扶下来到病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紧紧握着任敏的手,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任敏啊,以前别人整我们,我们没有办法,现在好了,我们一定不能被自己打倒!你要好起来!”入院以后从来没有反应的任敏,这时突然涌出了眼泪。
  在观察室里,任敏每天的用药需花费五百多元,钱到领药。旁观者都啧啧叹息,不知是同情病人还是惋惜那水样流出去的钱,甚至连医务人员私下都在嘀咕,人到如此,何必再花冤枉钱。在任敏生病的5年里,昂贵的医药费几乎将贾植芳拖得山穷水尽,但这位老人没有吐露过一句怨言,而是一声不响地整理起了自己的旧稿、日记、书信、回忆录以及各类散文,每天伏案,著述不已。出版社汇来的稿酬,看也不看就交给学生,说赶快,送到医院里去。
  任敏奇迹般地闯过了生死关口,虽仍昏迷不醒,但是医院宣布她可以回家休养。这可把贾植芳老先生给忙坏了,他请来侄女管理他的家,又请了保姆专门照料病人,他每天亲自挑选水果,加上用小米、大枣、核桃、麦片熬的粥,每天不断地喂给病人。
  每天早上,老先生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任敏,问她晚上睡得好不好,然后再去刷牙洗脸,晚上睡觉前,他给任敏搓脚心,搓到热了才放进被窝。当时贾植芳自己已经是80开外的老人了,每次都搓得一身汗,但这些事情,他不要保姆做。
  任敏中风后不能说话,后来逐渐连意识都没有了。但贾植芳每天都在她的床前跟她说话,给她读文章。家里来了客人,老先生抽不出时间陪妻子,等客人走了,他都要到病床前,一一告诉任敏,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任敏,刚才某某来了,我没能陪你,你不生气吧?”他常常抚摩着任敏的额头,“任敏不要怕,咱们回家了。”
  任敏的病情一次比一次严重,但是每次她都能奇迹般地活下来,活过了5个春秋。养女贾英说,母亲舍不得父亲。
  2002年11月,任敏离开人世。贾植芳至今保留着她的房间,任敏活的时候是什么样,便永远是什么样。一张小桌上,端放着任敏遗像,旁边放着鲜花、水果、点心和酒。“这是酒,她爱喝酒,每天中午我都会陪她坐着,陪她喝一杯。这是牛奶,是任敏的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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