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婪时代 [卢新华:“贪婪是时代的另一道伤痕”]
发布时间:2020-02-27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什么样的人生算成功” 2009年3月下旬,卢新华的一篇八千多字的文章《财富如水》,被编辑删减成三千字发表在《解放日报》“朝花”副刊上,后被《人民日报》等多家报刊转载,很快又流传到网上。这样的反响,是他没有想到的。他索性一鼓作气将这些年来的所有心得整理归纳,于2010年8月,交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这就是他的新书《财富如水》。
卢新华的新书《财富如水》一经出版,就引起各界重视。一如他在三十二年前发表的小说《伤痕》,率先冲决极左文学大堤。《财富如水》的出版恰逢其时,给这个金钱至上的浮躁社会,吹进一缕清新的风。
如果说《伤痕》开启了新时期文学大门,《财富如水》此时面世,则具有划时代的积极意义。
卢新华来京期间,笔者采访了他。
他显然长于思考。他说:“中国的发展速度太快了。快到人们忘记该停下脚步认一认路了。越来越多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发现,当今社会,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大流行,精神、伦理的价值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现在有些人,特别是年轻人,误以为人生的意义无非是满足欲望,有钱才能过上好日子,才有个人的体面、身份和尊严。”
“什么样的人生算成功?如果道德、知识、精神的高尚都不那么重要了,‘成功’就变成一种外在形式,只是和一个人穿什么品牌的衣服、开什么牌子的车子、住什么档次的房子联系在一起,这样的‘成功’既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
《财富如水》是反思的结果
卢新华对财富的深刻认知,是从美国赌场上得来的。
他曾在美国洛杉矶赌场做过七年发牌员。对于卢新华来说,发牌员这份工作是谋生的需要,也是体悟人生的场所。这种难得的人生经历,使卢新华一边在赌桌上发牌,一边认真思索筹码的流向。“没有什么地方,比在赌场牌桌上更能观察到财富之水的流势和沉陷其中的人性的迷失。”
卢新华说:“每天在牌桌上阅牌无数,阅人无数,阅筹码无数,时间长了,我觉得这些筹码不仅仅是固态,还是液态的,像水一样在桌上流来流去。张三面前本来堆满了筹码,不一会儿却到了李四的面前;有时一晚上下来,人还是那些人,桌子还是那些桌子,筹码却渐渐地消失了,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可能是赢的人带走了,还有一些可能成了发牌员的小费,更多的则是到赌场老板的口袋里去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眼看着一个人瞬间由穷变富,或突然由富转穷。”
对于赌场内财富的流动,卢新华认为,兼具有序和无序两种特征。说其有序,是说每张牌桌以及每副牌的抽头,老板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而每天要宰多少“猪”,杀多少“羊”,放多少“血”,基本上也都有一个定数。赌场,其实就是个流水作业的“屠宰场”。说其无序,是说每副牌、每日、每月、每年的赢家,恐怕即使是上帝,也无法成竹在胸。老板正是利用了所有赌徒想赢大钱的心理,从中渔利的。
有一天,卢新华下了牌桌,走过“亚洲牌戏”部的入口处,猛然看到那里新立了一尊与真人等高的金灿灿的财神像,那财神肥肥胖胖,一脸灿烂的笑容,弓着腰,肩扛一只大大的口袋,上书“黄金袋”几个大字。很多人走过这尊财神像前,都会忍不住伸手摸一摸财神胖胖的脸蛋、肥肥的肚皮、肩上鼓鼓的“黄金袋”,以求一会儿上了牌桌能交好运。卢新华一看就乐了,因为他似乎看到虚空中赌场老板窃喜的脸――老板放这个财神爷在这里,是为了给赌客们造成一种错觉,似乎看一看摸一摸,就真的会有财神爷给送黄金呢。这其实是一个骗局,因为这个“黄金袋”纯粹是来帮老板从赌桌上搜刮民脂民膏的,可被发财的念头冲昏了头的赌客们,竟以为是遇上了装满红包的“善财童子”。
蒂芬妮是卢新华在赌场工作的越南女同事,她曾给卢新华讲她在偷渡途中遭遇狂风巨浪,最终扔掉金条获得重生的故事,这也使卢新华对财富有了更深的认知。
蒂芬妮和一群偷渡客,在一个风雨交加、漆黑一团的夜晚,上了一条没有桅,也没有帆,只靠汽油发动机作为动力的小船,逃离西贡。船上除了船老大以外全是女人。
船在海上飘摇,因为怕弄出声响,上船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人力摇橹前行。风一阵紧似一阵,浪一阵比一阵高,小船像荡秋千似的,一会儿被浪顶上去,一会儿又重重地跌下来,船舱不时有海水灌进来……
她们的心像是跳到了嗓子眼儿上,极端恐怖,又不敢喊叫。除船老大以外,所有人都晕船了,吐得满身满船都是。可没人顾得上这些,她们唯一害怕的就是翻船。几个年轻女孩按照船老大的命令,不停地用盆、用桶,甚至用碗用茶缸往船舱外舀水。
但无济于事。到后半夜,风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雨却渐渐大起来。小船被一排排大浪砸得东倒西歪,船舱也大面积进水了。怎么办?船老大高喊:“这船至少多了一个人的分量。人不能扔,东西还不能扔吗?身上有什么就扔什么吧,不然我们大家都得一起喂鱼!”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好扔呢?除了拎包里的换洗衣服和化妆品,就是每个人藏在身上的金条了。她们每个人都是花了一根金条的代价,才买到一个舱位的。临行前,蒂芬妮的妈妈用一根长长的布腰带,在她腰上捆绑了十根金条,那是留给她到异国他乡后谋生用的。
其他人肯定也和蒂芬妮一样,嘴上说没什么好扔的,心里却舍不下带在身上的金条。
船越来越危险,船老大急了,从自己脚下的破包包里摸出一根亮闪闪的金条,在她们面前晃了晃,提高嗓门说:“喏,就扔这个――”说着,一抬手,金条就扔进了黑黢黢的大海。
这船老大对金钱从来都是斤斤计较的,怎么一眨眼就把一大根金条扔了?蒂芬妮她们正诧异,一个大浪打来,咸咸的海水浇了她们一身,小船又在往下沉了。
“命重要还是金条重要?如果你们认为金条重要就留着,我们再商量扔掉一个人算了!”船老大吼起来。
还是没有一个人掏出金条。接下来,女人们竟因为谁体重重谁金条数量多争开了。小船像一片树叶在风口浪尖上打着转,船帮已经浸在海水里了,有人大口大口地吐起来。
这时,旁边一条同样是偷渡的小船忽然向上直立起来,随即船上爆发出一阵恐怖的惨叫,转瞬间一船人都消失在黑色的海浪里,海水依然汹涌。
船老大带着哭腔说:“我求你们了!我这里还有九根金条,一根也不留了!”说罢,抓起脚边的包包,毫不迟疑一下子丢进大海里。
一船人如梦初醒,纷纷掏摸出身上的金条,争先恐后往海里扔。
想想看,那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金条啊,是她们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后,要靠它活命的本钱。可在那一瞬间,她们全把它当成不祥之物,唯恐弃之不及。
就在蒂芬妮她们扔光身上的金条之后,风浪平息了。天亮时,她们驶入公海,终于死里逃生……
蒂芬妮讲的这段故事,让卢新华十分感慨。财富的两面性淋漓尽致地在这里体现出来。
卢新华自己也经历过多次数年辛苦的积蓄一下子打了水漂的梦魇。
当年,他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东亚系硕士毕业后,曾供职一家香港人办的外汇期货公司。那时候,这类公司还属新生事物,只要个人投资一万美元,便可以每月拿到七百五十美元的底薪,而最诱人之处还在于,用一万美元可以做一百万美元的生意。
正值养家糊口需要用钱之际,又想到这样的工作毕竟和做生意不一样,是凭脑力吃饭,既不用去坑蒙拐骗也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卢新华以为,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赚钱应该不成问题。于是,满怀憧憬地从积蓄中取出一万五千美元,兴冲冲地做了投资。
孰料,三个月时间,卢新华眼睁睁看着那一万五千美元几近全部流失和“蒸发”,直到有一天,经理告诉他,他账上的资金已所剩无几,再不补仓,就要关闭他的账户了,他这才如梦初醒,明白了自己根本玩不起这种“四两拨千斤”的危险游戏,同时也深刻体会到“利润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增值有多快,蒸发就有多快”这个简单又复杂的道理。
卢新华在赌场做发牌员之后,钱开始多起来,因为发牌员的薪酬很高。时间一长,卢新华开始警惕:我是不是也被金钱异化了?于是,2000年,他决心彻底离开赌场。在他的人生规划里,创作和思考是最重要的。他的生活不需要追求奢华,能满足生存的需要、有心理上的安全感就足够了。
他开始思索人类对财富的追逐和创造经历了怎样的历史阶段――财富的滚雪球、占有、蒸发、冻结……变来变去,终究逃脱不了流动的规律,一如赌桌上的筹码。而贪恋财富的后果,就是精神被物质牵着走。
当年,爱因斯坦拒绝了普林斯顿大学一万六千美元的全校最高年薪,只取三千美元的酬劳,是因为在他看来,“每件多余的财产都是人生的绊脚石,唯有简单的生活,才能给我创造的原动力”。
卢新华把这些观察、思考、感悟升华成为一个哲学命题,这便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财富如水》。
他说:“《财富如水》是写给别人看的,也是写给自己看的。我不能被对财富的贪婪拖着走。”
“贪恋财富的后果是什么?
就是精神被物质牵着走”
众所周知,卢新华在上复旦大学中文系一年级时,就发表了轰动文坛的小说――《伤痕》。
自卢新华的《伤痕》始,人们开始了对“文革”的反思,是《伤痕》掀起了全国伤痕文学的热潮。
在上大学之前,卢新华当过兵,当过工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同学们认为我是‘工农兵学’都干过的。可我觉得自己‘五行’还缺一个。五行嘛,金木水火土,而工农兵学商,我独缺一个商。我很想尝试一下经商的滋味,尽管我知道,我不可能是个好商人。”
卢新华的父亲是部队干部,参加革命之前是个孤儿。作为军人的孩子,卢新华的思想却跟当时的潮流不合拍,从小他就跟父亲思想有冲突,或者说,他是在父亲的批评声中长大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卢新华审慎思考过他与父亲之间的矛盾关系,他发现他并没有错,“我对人性的看法、对人的看法、对社会的很多想法,其实是出于一个正常人的人性表露”。
1973年,卢新华应征入伍,在山东曲阜当兵。二十出头的他,在部队那段时间看了大量的哲学著作,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反杜林论》,列宁的《国家与革命》等,一读就是好几遍。尽管如此,他仍觉得,还没形成自己的独到见解。
在部队,他做过侦察员、计算员,当过侦察班班长,但他最大的兴趣还是读书。除写诗外,他更喜欢阅读哲学书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对哲学的兴趣比诗歌大得多。
1976年粉碎“四人帮”以后,部队提干冻结,卢新华主动要求退伍。退伍后他到江苏南通柴油机厂当了一名油漆工。
在工厂时,卢新华又开始反思父子之间的冲突和争执,此时他明白,是“四人帮”的极左思潮混淆了视听。他雄心勃勃地想写一本书,名字都起好了,叫《“四人帮”批判》――打算从整个思想层面,对“四人帮”的极左思潮做个清算。
他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做这项工作,但后来碰到一个最大的困难:无法查阅相关的档案资料。一个工人,连进南通市档案馆都很困难,如何完成需要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写作呢?
正巧恢复高考,机会来了,他全力以赴复习功课,最终如愿以偿,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
进入大学后,他参加了小说写作组。他说:“我其实更喜欢以情动人的作品,比如小说,是先通过人物形象、人物情感打动人,之后再让人去反思,让人得到一些收获。我看契诃夫的作品,莫泊桑的作品,有情节、有人物,很真实,读者的情绪自然而然被打动。”
“因为我以前从来没有写过,所以我没有包袱。等到有一天我想写小说的时候,我便不会受方方面面的限制和影响,我会按照我喜欢的文风去写。我只想写出生活的本来面目,我坚持写出来的文字是用我的心、我的生命体验过的真实――至少在我看来是从真实的生活中得来的。”
上大学仅一个多月后,一天晚上,卢新华在女友家的小阁楼上,用了七个小时,将自己几天前构思的故事写了出来,取名《伤痕》。很快,《伤痕》被贴在学校的墙报上。三个月过去了,来墙报上看《伤痕》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后来,《伤痕》几经周折,得以在《文汇报》发表,那天的《文汇报》加印至一百五十万份。一夜之间,卢新华这个名字为国人所熟知。《伤痕》不仅在上海,也在全国引起了轰动,“伤痕文学”由此诞生。
这是卢新华写的第一篇小说。由此引发的浪潮,他绝然没有想到。
还有更让他想不到的――《伤痕》的发表,使他成了最年轻的作协会员、文代会代表、市青联常委。鲜花、掌声和来自各方面的赞誉,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来说,也是一种考验。对于这一切,卢新华说:“我承认自己有得意的时候,有风光的时候。但总体上我在荣誉面前,还是能保持一定的警惕性的。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他曾努力回避《伤痕》带给他的辉煌。大学毕业分配时,他先后婉拒了人民日报社团委书记和部队作家两份找上门来的工作,最后到《文汇报》文艺部当了一名普通记者。不久,他辞职去深圳下海经商。
对此,卢新华解释说:“《伤痕》是我写的,但这样一篇短篇小说,对我个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后人们在注解成语‘一鸣惊人’、‘江郎才尽’、‘昙花一现’时,会拿我做个例子:原来有个叫卢新华的,写了篇小说《伤痕》,从一个油漆工,啪,一鸣惊人,名扬海内外。《伤痕》的确被翻译成十几国的文字,那期间也常有海内外记者采访,我每周都要在复旦大学物理楼二楼接待两次外宾采访,所以,可以用‘一鸣惊人’来形容吧。如果我以后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了,也可以用‘江郎才尽’来形容。‘光环散尽’、‘昙花一现’这几个词汇一直在告诫我,让我很警惕。我知道,如果自己不努力,很可能就是这样的结果。”
卢新华认为,自己今生还是属于文学的,也想努力让今后的作品能从思想、文本、审美等各方面更上一层楼。
1986年9月,卢新华怀揣五百美元,惜别妻女,远赴美国留学。从此,国内鲜有他的音信。
在美国,卢新华做过许多职业:蹬过三轮车,卖过废电缆,当过图书公司英文部经理,做过金融期货,后来在洛杉矶赌场做发牌员。
做发牌员时,他的薪酬甚至高过美国的大学教授,这使他得以把妻女接到美国团聚。而两轮牌局之间充裕的休息时间,又给了他读书提供了便利,那段时间,他阅读了大量中外书籍。
蛰伏的这许多年,他不断回国,对于中国的现状,他一直没有停止过思考。无论身在哪里,生活是起是伏,都不妨碍他把作家看成自己的第一职业。中国社会的发展,始终是他的目光所在、思虑所在。
陆陆续续地,他写过几部长篇:《森林之梦》、《细节》、《紫禁女》,都不同程度地体现了他的思考,不可谓不深刻。但在追求财富、“一切向钱看”的社会现实面前,他的书出版后反响不大。
对于国民现状,他深感忧虑。“有些人开口闭口是‘赚钱’,是‘发财’,却不明白努力创造财富并以财富造福人生,才是最美好的。一个沉溺于财富的享受不能自拔的人生,是可悲的;而只以财富论高下的社会,是可怕的。”
可惜,奔走在“成功之路”上的很多人,还没有这种觉醒。
卢新华认为,对一个国家而言,富强是一种向上的追求,但这种集体追求的背后,应有强大的精神动力。我们要走向富裕,要发展,这种愿景本来是美好的。问题是,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有人对财富的欲望渐渐失去控制,甚至演化为贪欲。
“猪肉里的激素、牛奶里的三聚氰胺、地沟油、飘香剂,各种不应该出现在食品中的化学成分,凡此种种,不都是人的贪念造成的吗?”“贪恋财富的后果是什么?就是精神被物质牵着走。”
所以,卢新华在他的《财富如水》一书中提出,人类文明发展史的根源就在于对财富的认识。当人们的物质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若要继续发展,就必须清醒地认清财富的本质,从财富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前些年,卢新华回国,跟朋友爬一座以佛教闻名的山,将至山顶,卢新华一抬头,见一匾额横在自己头顶,上书“回头是岸”四个大字,他停下来,久久思索。朋友从山顶下来问他:“你又有何高见啦?”他只说了四个字:“放手如来。”
这是他在彻悟财富、人心之后的深刻见地,也是促使他将自己的思索写成书的内在动因。■
(责任编辑/吕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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