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时代 [亲历生产队时代的“吃”]

发布时间:2020-02-18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青少年时代,我生活在冀中平原上一个最普通小村庄:南刘庄生产大队,属于保定专区,蠡县洪堡公社。大队一千多口人,分成十来个生产小队。那时代的南刘庄,村民都以种地为生,与外界交往不多,民风纯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敲钟上工,日落而息。这里,我就从1958年的吃食堂说起,说说刘庄人“吃”的变迁。
  晚清、民国时这里的农家吃食,可以看齐如山先生《华北的农村》一书,因为齐先生是高阳县人,和蠡县是邻居,两处的农家生活是完全一样的。这里继续齐先生的话题。
  
  食堂初建
  
  “食堂”这个词,最早是从一群聊天的妇女嘴里听到,大意是说,要吃食堂了,不用刷锅做饭了。话里流露的是新奇、盼望。最初食堂的确给人们带来了兴奋、满足,食堂的饭敞口吃,几百口子人挤在一个大院里,边吃边聊,很有意思。
  一般午饭吃干的,多是棒子面或高粱面窝窝头,盛在一个大笸箩里,抬出来放在院子当中,两只水桶盛菜汤,也放在一旁,吃多少拿多少。有几分像今天的吃自助餐,个个吃得肚皮鼓鼓的。晚饭喝粥,还有熘山药,就是煮得稀软的红薯。晚饭开得晚,黑暗中弥漫着棒子面粥的香味,院子里一大片蹲着的黑糊糊的人影,很远就能听到混成一片的“吸溜”声。粥烫人急,喝起来要有些技巧,手捧大海碗,连筷子都不用,嘴在碗沿转圈喝,准确说应该叫吸,把嘴嘬起来,连空气带粥一起吸进嘴里,因此发出响亮的“吸溜、吸溜”声。挨着碗沿的粥凉得快,温度略低一些,吸进的空气也起着冷却的作用,这样就能吃得快一些,吃伙饭,速度是很重要的。孩子们故意把嘴嘬得更小,吸成“吱――吱――”响声,一时间声震夜空。
  吃饱了,临走再拿几块熘山药,边走边吃,孩子们吃几嘴不吃了,一甩手扔到房顶上,更有好玩的,使巧劲把山药摔在墙上,名曰摔蘑菇。只是到了第二年,吃不饱了,又到房上把晒干的熘山药拣下来,摔在墙上的山药也用棍子捅下来,重新吃它。
  农忙时节,晚饭后还要干活,这是大跃进的年代的特色。干完活夜深了,肚子也叫了,因此还有一顿夜宵,这夜宵只有干夜活的劳力吃,老人、孩子早睡下了,没有份。某个时段夜宵总吃豆腐脑。当地有高粱间作黄豆的传统,黄豆熟了收获不及时,豆荚暴开,豆子掉在了地上,一场雨过后,地上的黄豆泡涨了。发动小学、幼儿园的孩子们把泡涨了的黄豆捡回来,队里现成有歇业的卖豆腐脑的手艺人,把泡涨的黄豆磨浆做成豆腐脑。孩子们大多没吃过这美食,听大人讲起来,馋得流口水。当然,真要坚持吃的话也不一定不让吃,只是孩子们都难熬夜晚的困乏,早早就躺在炕上不动了。
  1958年风调雨顺,地里的草长了半人多高。凡草长得好的年头都是好年景。可是1958年的收成并不好,青年人大都上了水库工地,在家的人个个“磨洋工”(怠工),尽管墙上的标语尽是“鏖战”、“夜战”“多快好省”的字眼,劳动效率还是奇低,庄稼大都被草“吃”了,收秋又是丢三落四,到了冬天,地里还有没收获完的庄稼。不清楚当年的公粮究竟缴多少,反正装到仓库里的粮食太少了。加上食堂管理粗放,泼洒浪费比比皆是。因此,在食堂里敞口海吃的情景,维持了不足一年时间,就一去不复返了。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生产队的食堂好景不长。从敞口吃改成了定量吃,开始每顿三个窝头到每顿两个窝头,后来竟只给一个,这是成年人的定量。五六岁的孩子给“三分”窝头。这样的孩子以后上学,学分数理解的特别快,老师一讲到十分之三,马上想到了当年的“三分”窝头。吃定量可以把饭打回家里来吃。孩子三嘴两嘴“三分”窝头就进去了,眼睛眨巴眨巴望着大人手里舍不得下咽的窝头,大人只有掰下一块递给孩子。
  当年人们的饭量都特别大,小伙子一顿吃四五个窝头是正常,七八个也能吃下去。有菜汤、咸菜佐饭就是奢侈了,多数时候都是干吃窝头喝凉水。没有菜的参与,对窝头的味道体会得更清晰、更深刻,那棒子面的窝头越嚼越香,回味无穷。只是人身体的营养来源只有主食一种渠道了。
  
  吃不饱了,打饭就成了人们一天当中最为期盼的事情,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吃完早饭,就拿着“芊子”(芊,读做浅。芊子是一种用高粱杆编成的笸箩,当地人专门用来盛饽饽),到食堂打中午饭,把芊子放在地上代替人排队。每天上午,食堂门口一条用芊子排成的长长队伍,成了一大景观。
  渐渐窝头没有了,改吃“淀粉”。此淀粉非彼淀粉,是用山药蔓或棒子核等为原料做成的,不知哪位高人借用了这美好的名字,反正不是农民,那时候的农民,还没有人知道淀粉是什么东西。做法不复杂,把原料烘干碾碎,用粗罗筛过,掺上少许棒子面做黏合剂,合成面团后还是太松散,捏不成窝头,只能两手团一团,弄成圆不圆扁不扁黑不溜秋的东西,上锅蒸熟即可。这东西吃在嘴里满嘴是渣,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难以下咽。几种淀粉中,山药蔓做的还略微好吃一些,除了中药味以外,竟略有一丝甜味。每顿饭两个淀粉团,搭配两个熘山药,山药成了佐饭的菜,吃一口淀粉,再吃一口山药送下去。讲究一些的人家,把淀粉团打回家以后,搓碎,上锅烙干,这样吃起来中药味略淡一些,还有酥脆的感觉。
  挨饿的滋味最不好受。“吃”成了人们生活中唯一追求的目标,凡是能入嘴的东西,都往嘴里塞。一开春,耕地翻出上年落下的山药,虽然一冻一化已经变了质,味道苦、颜色黑,但擦擦土就吃进嘴里。野菜长出来了,孩子们整天拿着口袋在地里转悠,寻觅簇簇柳、面条棵、青椒菜,野菜不能生吃(苣苣菜又叫苦菜,可以生吃,但不能代替主食),要拿回家里,用开水煮熟,放些盐,就是一顿美食。秋天,地里可吃的东西太丰富了,生山药、生棒子、生北瓜、生西葫芦、生茄子、生萝卜等等。其中,生山药、生茄子最为好吃,后来能吃饱了,偶尔还弄两个尝尝鲜,生茄子就大葱,是难得的佳肴。秋天的庄稼地,是饥饿人群的天堂。秋后,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一群妇女在场院打棒子,抓起一把生棒子粒捂在嘴里,嘎崩噶崩地嚼。冬天,一群孩子,用铁丝穿着白菜疙瘩(白菜的根茎)在火上烧,烧熟一层啃一层。人们逮住麻雀烧麻雀,逮住老鼠烧老鼠,这是真正的美味。
  人们闲聊的话题只剩下一个,就是“吃”。某人讲起前一天,裤腿里装了一根萝卜(上些年纪的妇女时兴把裤腿脚扎起来),偷偷带回家,村口有“护秋团”,凡回家的人都要搜身,此萝卜竟没有被搜出来,晚上用半锅水煮萝卜片,一家人每人一大碗,连汤带水吃了个不亦乐乎,讲的人津津乐道,听的人满脸的羡慕。当年,不肯偷吃食的人极少。
  故事发生在1959年到1960年,后来,人们“胖”、瘦反差极大,瘦者骨瘦如柴,孩子们两条细腿支着一个大肚子,再往上是长长的脖子挑起一个大脑袋;胖者胖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其实不是胖,是极度营养不良导致的浮肿,胖胖的脸上,一按一个坑,许久不能平复。年老体弱者,大部分没有闯过来,埋死人经常发生,用家里装衣服被褥的躺柜装起来,几个人抬出去埋了就完了。没有鞭炮,没有唢呐,少有哭声,也没有几个送殡、看热闹的。从1958年到1960年,出生的孩子极少。即使出生了,一般也活不下来,生了孩子的女人都没有奶水。例外当然也有,我的一个本家弟弟,生下来是家人用熘山药抹到嘴里喂活了,如今也快五十岁了,竟胖的像水桶,并且是真胖,不是浮肿。
  有一点题外话不得不说,吃了集体食堂,生产队长的权力从生产领域扩展到了生活领域,因此又多了一项管理措施,但凡哪家人,有不服从劳动分配、或逃工、或怠工、或偷食、或不明原因惹了队长不高兴,立即惩罚――“卡饭”,就是不让一家人吃饭。这措施简单快捷有奇效,比后来的罚款甚至拘留还有效得多。
  
  走出饥馑
  
  熬到了1961年,生产队的食堂终于解散了,队长也被撤职了,这都是大快人心的事。人们把挨饿、受罪的原因都归结到队长头上,以前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村里来了大学生工作组,组织社员开队长的批斗会。一个村子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尽管恨得牙痒痒,多数人还是抹不开脸上台揭发批判,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上台,打了几个耳刮子,批斗会也就草草收了场。
  农户重新获得了在家做饭的权力,不过下锅的米面还是没有着落。找出早年压箱子底的几件旧衣裳,拿出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摆设如座钟、瓷瓶,甚至连还要使用的躺柜、鬼头车(一种独轮手推车),都拿出去换了粮食。换粮食要出去十几里,到安平、饶阳一带的村子去换。前几年那里折腾得轻一些,老百姓家里还有些粮食。能换回粗粮吃的人家,都是早年间比较殷实的,还能找出有人要的家什。家徒四壁的人家,只有拉起讨饭棍去讨饭,也是到安平、饶阳一带去要。讨饭也有讲究,到了人家院里,不能进屋,不管主人年岁大小,都是一句话:大叔、大婶可怜可怜我给口吃的吧,救救命吧。主人大都掰下一块饽饽递出来,嘴里嘟哝着,又是某县的吧,真是遭罪啊。也有心眼特别好的,看着来人可怜,竟把家里的剩饭统统端出来,让讨饭者饱餐一顿。这会让讨饭者大为感激,给家人、给乡亲们好好讲上一阵子。一般一天也能讨到小半口袋儿碎饽饽,拿回家里,就是一家人的口粮,那个时代的人,有过讨饭经历的不在少数。
  这个时期,最考验主妇持家的水平,换回来的粗粮,讨回来的饽饽,如何搭配上菜汤,掺上野菜,总得让家人吃个肚子圆,顿顿能让家人吃圆肚子的主妇就是好主妇。人但凡被逼急了就能“创新”。又一种新的饭食创造出来了,名曰“苦类”(发此音,找不到恰当的字),就是用树叶或野菜、或蔬菜、或泡开的干菜,切碎掺少许棒子面,加盐,加少许水拌匀,上锅蒸熟,再用辣椒或蒜泥调味,做主食吃,味道很是不错。到了现在,上些年纪的人,偶尔还会做一顿解解馋,只是调味品里多了花椒油、辣椒油。晚饭还是喝粥,棒子面就是这么点,只有多添水,粥越来越稀,人的肚量却越来越大。大人、孩子都是三碗、五碗地喝,喝完粥,孩子们用手搂着圆圆的大肚子蹭出家门,脸上是无限的幸福。
  吃饱了,可就是不抗时候,两泡尿下去,肚子又瘪了。人们还是整天寻觅填肚子的东西,逮老鼠、抓麻雀、捋树叶、挖野菜,凡能入嘴的东西都往家收拾。有两个小故事:某日,一壮年汉子,看见一只母鸡叼着一个没有发育起来的小山药,也就一两寸长吧,吞下半截露着半截,汉子如获至宝,把母鸡从前街撵到后街,鸡跑不动了,人也跑不动了,按住鸡,从鸡嘴里拽出那个侏儒山药,擦也不擦,直接就填到了嘴里。其二:众人在一起锄玉米,张三突然发现一只青蛙,拿着锄就追,旁边的李四也跟着追,李四手快,一锄把青蛙打死,为争这只青蛙,二人发生争执,差点动起手来。在众人调解下,把青蛙从中间一拧两截,李四尖头(刁钻),要了肉多的大腿,张三憨厚,要了头、肚,下工拿回家,放盐水煮,吃肉、嚼骨头、带喝汤。
  
  “正常”生活
  
  在解决吃饭的问题上,自留地功不可没。食堂解散不久,就给农民分了自留地,每人不足一分,别小看这一分地,当时所有先进的农业技术,化肥、农药、机井浇水的增产作用,首先都是在自留地得到充分发挥。一年两熟的种植模式也是从自留地开始的,每年一季小麦一季玉米(这里传统的种植模式是三年两熟)。当时自留地的亩产能达到1200斤左右,集体耕地的亩产量也就是二三百斤。人们尝到了甜头,于是在规定的数量之外,偷偷加大自留地的数量,今天分一角“鸡刨地”,明日又划一溜“猪拱地”,原来村子边缘的散碎地块,鸡刨猪拱,都长不成庄稼,一旦分为自留地就成了高产田。到上世纪70年代中期,每人名下的自留地达到了0.3亩左右,至此,人们才算真正吃上了饱饭。
  1962年以后,经济得到了初步恢复,但饿肚子的阴影依然笼罩着人们。主妇们不得不精打细算,扳着手指头过日子,每个月吃多少粮食,每一天吃多少粮食,要把仅有的粮食吃到次年新庄稼收获。一句俚语说,“穷汉子就怕闰月年”――农历闰年是十三个月,要多一个月的吃食。当时典型的食谱是,早晨喝山药粥――棒子面粥里煮上山药,为的是不吃干粮,中午吃一顿有干、有稀的主食,晚上又是稀的,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晚上可以吃上一顿白面做的稀面条。干粮多是窝窝头、贴饼子,这两样都是用粗粮做,有高粱面、棒子面、山药干面等,以棒子面为主体。贴饼子与窝窝头在口味上无太大区别,贴饼子是在锅的上沿贴上一圈,锅的下部或同时熬汤或熘山药,连蒸带烙,熟了有一层酱红酥脆的硬皮――咯咋,口味略好。贴饼子的不足是每锅做出的饼子数量较少,人口多的家庭不够吃。窝窝头每锅蒸的数量多,人多吃伙饭时还可以用多层的笼屉,效率高得多。
  到上世纪70年代,粮食基本够吃了。比较富裕的家庭,过年可以杀一头自己养的猪,拿到集市上卖一部分,一家人再足吃两顿,剩下的就腌制成腊肉,存起来,等收麦子的时节或偶尔来了亲戚,拿出一块,或炒菜或熬菜。日子稍差一些的人家,会把养的猪卖掉,拿出一小部分钱,到集市上买回两“刀”猪肉,一“刀”大约六七斤,每斤猪肉的价格一块钱左右。那时买肉,肥肉最好也最贵,瘦肉便宜,头蹄杂碎不值钱,跟现在行情价码正好相反。
  无论穷富(那时的穷富差别不大),家家腊月二十几都要煮一锅肉,一家人放开肚皮吃,把一年未见腥荤的缺憾一次补上。有特能吃肉者,用筷子插上三四寸见方的大肉块,转圈啃,一顿饭连馒头都不吃,煮肉这天才是真正的节日。吃剩下的肉捞出装盆,以后熬肉菜用。我们这里的风俗是大年初一早上吃饺子,中午熬肉菜。诸位对饺子都熟悉,不做介绍,单说中午的熬肉菜,用煮肉的肉汤,加白菜、粉条、豆腐、干蘑菇,还有切成片的熟猪肉,熬上一大锅,一家人敞开吃也不会吃完。剩下的肉菜更是好东西,以后每天再添加白菜继续熬,继续吃,只是光加白菜不再加肉,有的人家,大年初一的剩菜能接上正月十五新的熬肉菜。正月十五是小年,还有一顿类似的熬肉菜,质量略差一些,吃的模式也是一样的,剩一回添加一回白菜,吃到最后,寡淡之极,跟素菜已无多大区别。正好跟日常的饭食做到了平滑接轨。(李力,河北蠡县南刘佐村人,历任公社经营管理员、武装部长、镇党委书记、县水利局长等职务)
  (《世界博览》2009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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