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聚散_1990年代:聚散马家军,浮沉中国足球

发布时间:2020-02-18 来源: 散文精选 点击:

     1994年初,破了世界青年纪录的女子长跑选手马宁宁听说,同一个大院里的一些辽宁男足队员已经月收入上万元,而自己的姐妹们,拿了无数金牌的马家军姑娘们,还拿着三四百元的工资。
  这一年,中国由足球职业化率先启动举国体制的改革。
  彼时,全国上下,正处在学习马家军的热潮中,这是举国体制登峰造极的标志。1993年,在国足第五次冲击世界杯连小组都未出线时,她们把女子10000米、3000米、1500米的世界纪录悉数打破,在斯图加特和西班牙,她们掳走了大部分金牌,甚至银牌和铜牌。
  西方媒体惊叹,这个在田径场上几无立足之地的国家突然出现一批“东方魔女”,有外国记者专门跑到高原上,听到神奇教练马俊仁“想啥时破就啥时破”的豪言壮语。
  然而,这年12月12日,她们又一次震惊了全世界。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一张集体签名的辞职书递到教练马俊仁面前,包括王军霞在内,9名主力队员集体逃出大连基地。
  神话般的马家军一夜间瓦解,此后虽东山再起,终不免分崩离析;而中国足球正在期待着神话的诞生,遭遇的却是梦想的幻灭。
  同一大院里出发的悲欢,隐喻般贯穿了整个90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不可遏制地吹进举国体制的领地后,这是一段最好的时光,也是最坏的时光。
  
  逃
  那天,恰逢“西安事变”58周年,所以也被称为“大连兵变”。
  马家军的领军人物王军霞被认为是带头人,这个年初拿到中国第一个欧文斯杯,上春节晚会的英雄,一下子被打成背负师恩的叛徒。
  14年后,王军霞向记者解释其中缘由,她明显提高了语速和分贝:“王军霞离开马家军的时候,马家军的教练,和相关的领导,都在做王军霞的工作。给王军霞奖金、房子、别墅,所有的承诺,王军霞就跟他们说了一句:王军霞自练这个就从来没想过要出名,没想过要赚钱,王军霞只是觉得不想在这里呆了,就想离开。”
  她甚至全然不顾户口和身份证,哪怕不能上大学,不能登记结婚,生孩子不能上户口――“我总可以回家要饭吧。”
  与物质无关,与荣誉无关,逃出马家军,是因为“精神受不了了”。马宁宁印象最深的,是“家长式的教育”,每天除了训练还是训练,眯上眼睡觉是最大的奢侈。服装只有一种,运动服,王军霞欧文斯杯穿的那套服装,回来之后被大家穿了个遍,拍了无数照片。
  马宁宁逃得最远,她躲到了几千里外“离马家军最远”的厦门,直到2000年大学毕业,她心里的恐惧才逐渐散去。这位连王军霞都认为是天才的运动员,最好的成绩终于定格在世界青年纪录上。
  
  走
  即使在部队里,还没被叫作“郝董”的八一队足球运动员郝海东,1990年初就显露了市场经济的先知先觉。已经是国奥队主力的他,在从北京红山口到北京体育大学那一段路上,向沿途的一些小卖店“批发”香烟,赚了几千块钱。
  市场化率先进入了举国体制里封闭的运动队,首先是足球队。
  1994年,联赛元年开幕式比赛,1∶1,川军硬是逼平了联赛时代前“十连冠”的辽宁足球队,赛后,小伙子们每人马上就从老板杨肇基手中领走了3000元奖金。川足小将魏群,把平生第一笔巨款摆在床上端详再端详,他攻入第一个进球,尽管只是个点球。
  十冠王辽宁队开局不利,四轮过后,仅一场胜利,时任主教练杨玉敏不幸成为中国足球职业联赛史上首位“下课”的主帅。
  再也没有铁饭碗。职业化,运动员可以打破省市界线自由流动了。郝海东所在的八一队,同样的老牌劲旅,1994-1995连续两年,却是在保级的日子中艰难度过。这位优秀的前锋,想到转会。
  机会就摆在他面前,1995年,乌拉圭冠军球队佩纳罗尔队看中了这个中国队10号球员,这是世界大牌球队第一次主动求购中国球员。
  “我是一名军队的足球运动员,我渴望到高水平的球队踢球,去体现我的价值。”他不是为了钱,而是想到足球水平高超的南美闯荡一番。
  然而,对方发来的邀请,俱乐部扣留了。
  而出国的梦想,直到10年后,才得以实现。登陆英超的郝海东,已经35岁,价钱1英镑。
  
  梦
  “足球市长”薄熙来那几年的大连《政府工作报告》,除了国际服装节、大连万达足球队,马家军仍然会写进去。
  1995年起,一度陷入危机的大连万达足球队,由前国家队队长迟尚斌接下帅印。不久,他便创造了罕见的55场不败,以及甲A三连冠的纪录。
  8年前,大迟离开国家队前往东洋时,工资37.5元,回国执教,月薪5000元。他还记得,刚到大连时,自己住在看台下,一块训练场也没有。他也还记得,“徐弘还知道拿个球,拉几个队员去训练。”
  让前川足领队和球迷精神领袖王茂俊无比怀念的,也仅有职业化初期的那几个年头。“产生了大批大牌明星,而不是可以出卖灵魂的金钱迷。”他对记者说。
  “当时那些娃娃都很朴实。”1996年末,尽管已决定赛季后转会四川,当时仍代表广东的黎兵却拒绝在这场川足保级生死战中放水。他的一个头球,还差点洞穿川足球门,让王茂俊大冒冷汗,“但这样的队员,才是我们最需要、最信任的。”
  有两个日子,他很愿意回去。这得益于时代的造化。
  1994年4月17日,职业联赛开幕式那场比赛,平时顶多七千多观众的成都市体育中心一下子涌入4万多人,掀起“黄色狂飙”,喊出标志性的“雄起”声,后来,成都人干杯也喊“雄起”。
  还有,1995年9月28日发起的55天“成都保卫战”,最后一役,无数川足球迷涌向珠峰宾馆,整晚高喊“谢谢解放军”,有球迷甚至把一捆人民币摆在对手八一队面前。最后,1∶0,川足保级成功,有人说,这是为了保卫甲A,保卫球市,“球迷集体无原则”,甚至是全国人民共同玩猫腻。王茂俊后来说:“那是一次情感上的交流,但绝对没有钱的交易。”
  脱离马家军的王军霞,在担惊受怕中,跟随辽宁队的另一个教练毛德镇训练,终于在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上夺得5000米金牌和10000米银牌。她披着国旗奔跑的画面,被历史定格。
  “没人不记得这个,原来奥运会对大众的影响有这么大。”她对记者说,在马家军时代,当年那些纷纷破纪录的姐妹们,唯有她拿到奥运冠军,她是幸运的。
  
  灭
  马家军东山再起,已是1997年,第二梯队的姜波、董艳梅在八运会上双双打破女子5000米世界纪录。
  谁料到,2002年历史再次重演,继王军霞后成为马家军新领军人物的董艳梅,竟也选择出走。而她,再也没有回到赛场上。
  这一年,最大的赛场新闻莫过于自揭“黑哨”的龚建平,而后入狱,死于血癌,唯一坦白的老实人,受到了唯一的处罚。王茂俊还记得,他,不就是那个1994年开幕战的那个边裁吗,主裁叫陆俊,后来得了“金哨奖”。
  确切地说,王茂俊心目中职业足球的黄金时代,是在2001年足协掌门人王俊生下台前――只有他懂球;
  更确切一点,1995年,国家体育总局足球运动管理中心成立,对外戴中国足协的帽子,“标志中国的足球开始走上歧途”。
  迟尚斌在日本呆了八年。日本启动足球职业化,仅比中国早一年,后来名冠亚洲,而曾几次打败日本的中国足球,职业化之后,排名不升反降。
  后来,国家体委副主任袁伟民曾问起他对职业化的看法,尤其是与日本执教经历比较,迟尚斌回答说,“咱们的球员和教练现在的钱多了,但敬业精神却远不如过去了。”
  迟尚斌相信精神力量,大迟那一辈人,“是靠荣誉感在打球”。
  2005年,这位老帅执掌深足,按照“惯例”,球队的大牌球员出面请他吃饭,不料却被他一再拒绝,他认为,主帅与球员吃喝玩乐就无法建立威权。仅上任百天,“大佬”们便让这位曾经战绩显赫的老帅狼狈下台。
  与马家军曾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辽足,命运多舛,先是降级,艰难升级后,主场几经飘荡,没钱经营,只能卖球员,“标王”卖完后,基本走向穷途末路……
  
  生
  郝海东最欣慰的是,在足球之外,自己另辟了一条道路。2001年,郝董的沿海集团买下大连队的球衣冠名权。
  体现个人价值的,不仅仅是转会费。在郝海东大连队的队友中,几乎所有一线球员都有自己的产业。
  “我这人还是一心不能二用,我知道很多球员自己做生意的。”大连队前主力张恩华记得,一开始他并不完全懂得怎么发挥商业价值,到了国家队之后,曝光率增加,开始有人打起他的算盘来。不过,他不算成功,只拍过一个百事可乐广告。
  足球梦,已经淹没在人们的唾沫中。迟尚斌跑到秦皇岛去看北京奥运会的足球比赛,听到全场一片“谢亚龙下课”的狂呼声,感慨得差点落泪。
  王军霞最关注刘翔,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在刘翔之前,她是中国速度的代名词。
  “我在运动圈子里是最幸运的一个人。各个方面,所有成绩,当然我觉得当之无愧,我没有缺失什么东西。”
  她比姐妹们多出的,是一块奥运金牌。
  1997年,王军霞选择退役,念大学,代言,经商,上电视,拍电影,做环保,一条典型的明星道路。现在,她的“健康跑俱乐部”已经开办七年,这是与红色跑道截然不同的道路。
  而她当年的一些队友,却在生活上陷入困顿。刘丽、王媛、吕亿,一度失业。陈玉梅则在一个矿山工作。王晓霞曾失业长达8年,后来找到一份学校里月薪500元的临时工作,但严重的伤病,让这位昔日与王军霞曲云霞并称“三霞齐飞”的女将,连腰板也无法挺直。
  今年1月,马家军首聚上海东方卫视。“中国藏獒俱乐部”主席马俊仁问:“你们,谁谁谁,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教练一定帮忙你们解决。”
  王军霞却答道:“不需要了,我现在挺好的。因为正是你教会了我意志坚强、自强不息。”“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比遭人折磨还要糟糕,那就是从来不曾被人折磨过。”
  直到今天,当年马家军出走事件,“真正的原因,对于中国体育来说,是很沉重的,作为中国体育的一分子,我们愿意承担它。”王军霞如是回答。她对记者说,“我的所有经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苏永通、蔡木子)
  (本文部分参考《永远的前锋》一书与关军的相关文章,特此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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