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两章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日记大全 点击:
我与朱东润先生的一面之交
只是见过朱东润先生一面。仅此一面,我便懂得,什么样的人称得上谦谦君子。
1984年春天,我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调到《艺谭》杂志社工作不久,得到一趟赴沪约稿的关差。之所以说是关差,因为到上海打算拜会的对象,都是我平素高山仰止、欲面聆教授而不得的大师名家,比如郑逸梅、施蛰存、陈巨来、何满子等等。尤其是朱东润先生,堪称古典文学研究的泰斗。我读书时偏爱古典文学,学习教材就是朱先生主编的一套六册《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从小学高年级到初中、高中,经历了“文革”,没学到多少古典文学知识,实际意义上的启蒙,应当始于大学期间接触的这套作品选。
抵达上海的第二天上午,我便前往复旦大学朱先生的住处拜访。那是一幢两层小楼,朱先生的女儿开门便说,父亲已在楼上书房等候多时了。我刚上了几级楼梯,就听到二楼的楼梯口传来苍老而充满关切的声音:“楼梯窄,慢一些。”上楼见到朱先生,我深深鞠了一躬,虽然以前没见过先生,但我多年来学习古典文学的过程中,从书本上受到他的教诲,此时理应深表感谢。没想到的是,朱先生竟然回鞠一躬,感谢我一直读他的书,还说那些书没有写好,没有编好,有些误人子弟了。坐定之后,我说明来意,恳请朱先生多多赐稿,支持地方刊物。先生说,安徽的文学发展源远流长,桐城派对中国文学发展贡献尤大,他也算是受益者。先生还说,他读过《艺谭》,刊载的许多文学理论文章深入浅出,是很好的刊物。对于我的专程登门约稿,朱先生表示感谢,只是年事已高,写作精力大不如前,说日后如有合适的文稿一定奉上,请编辑先生不吝赐教。一番话说得我诚惶诚恐,汗如雨下。告别之际,朱先生坚持送我下楼,不管怎样推辞,先生坚决地说,这是待客之道,绝不能坏了规矩。朱先生把我送出门,我走出几米开外回头一看,先生还站在门口招手。
朱先生不仅是古典文学研究大家,还是传记文学作家,写过很多传记作品。我印象深刻的有两部,《杜甫叙论》和《李方舟传》。我当年读《杜甫叙论》时,感觉朱先生为古代这些大诗人立传时,不像有些文学作品讲解那样程序性地率先交代时代背景,与随后的具体赏析常常是相互脱节的两张皮。先生的这部著作把诗人的生平、写作与所处时代密切联系,在记述诗人经历和分析作品的過程中随处结合历史事件进行解说,进而透彻地解读了诗人的时代地位,以及文学创作与时代的关系。我记得,那次赴沪拜访朱先生,带去早两年在芜湖新华书店购得的《杜甫叙论》,敬请先生签名留念,并请教书名为什么叫作“叙论”,而不叫“传”或“评传”之类?先生笑道,我本来没有签名赠书的习惯,因为不知道人家爱不爱读,但你的书是买的,又大老远地背过来,却之不恭。至于这本书的名字,有点四不像,如果叫“杜甫传”,还是觉得分量不够:如果叫“杜甫评传”,意思大体是对的,但这个名称被用的有些多有些滥,与原义有些出入了。十多年以后,我又读到《李方舟传》,看到书名的刹那觉得诧异,李方舟不是什么名人,先生为何作传。翻阅之后大为震撼,李方舟的原型竟然是先生的夫人邹莲舫女士。先生与夫人数十年相濡以沫,同舟共济,即便是十四年抗战期间,虽然天各一方,依旧鸿雁传书,伉俪情深。“文革”时期,在漫长的生活岁月中从未向困难低过头的邹莲舫女士感到了绝望,在家悬梁自尽,留下一张字条:东润,我先行一步了,钱留在衣袋里。为了铭记夫人的纯真与勇敢、朴实与善良,朱先生冒着随时被抄家的危险,以托名的方式为亡妻立传。先生在《李方舟传》序言的最后写道:“这本书是在惊涛骇浪中写成的,但是我的心境却是平静的,因为我相信人类无论受到什么样的遭遇,总会找到一条前进的道路。”
我还知道,朱先生的文章好,书法功力也相当深厚。那天到了朱先生的书房,见到书桌上放着几本法帖,铺开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先生显然刚刚还在临池。我说,朱先生是书法大家,还这样坚持每天临帖?先生回答说,临帖是一辈子的事,活到老临到老,须臾不可怠慢。到了这个年纪,体力活已经做不动了,每天习字除了记录思想感情,又多了一层活动手腕和手臂,借以养生和养心的保健功能。听到这里,我斗胆请求朱先生赐一幅书法作品,先生满口应允,说现在写不了,写好了给你寄过去。回到合肥一周左右的时间,我果然收到朱先生的一幅墨宝,上面书录了宋人欧阳修的七言绝句《宿云梦馆》:“北雁来时岁欲昏,私书归梦杳难分。井桐叶落池荷尽,一夜西窗雨不闻。”当时,我只是从这件书法作品上感受到了学者型书法家的气质,不像许多专业书家那样锋芒毕露,却在恰到好处的内敛中透露出古雅朴茂的气息。后来,我读《李方舟传》,进一步理解了朱先生所谓书法主要用于记录思想感情的说法,先生书录这首诗作,也是借欧阳修之口,抒发对于亡妻的深切思念。至今令我这个后学晚辈深感不安的是,落款中有这样几个字:“书应唐跃先生之命。”其实,书法作品的上款表达方式多种多样,朱先生却选择了最为谦恭的一种,显示了谦谦君子、虚怀若谷的胸襟。其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把这件作品挂在书房里,激励自己以朱先生为典范,尽管写不出先生那样的锦绣文章,也要努力像先生那样做人,永远做一个谦和的人,做一个知道敬畏的人。
听祖保泉先生授课及其他
1977年,我参加“文革”后恢复的首次高考,有幸被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在那里受教四个春秋。前些时候,《安徽画报》要做一期恢复高考40周年专题,对我进行采访,打开了我的记忆闸门。一段时间以来,受教期间的许多人和事,尤其是老师们在讲台上的那些精彩讲授,不断浮现在脑海中。其中,祖保泉先生的课,更是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那时,祖先生在担任系主任的同时,开设了《文心雕龙》专题课,重点讲授中国古代文论的这部经典。我还清楚地记得,祖先生经常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刘勰那个小青年……可不是吗,刘勰32岁动笔撰写《文心雕龙》,历时五载完成时也才37岁,在做成大学问的学者中是个标准的小青年。祖先生用颇带调侃的语气反复强调这一点,一是引起同学们的兴趣,担心我们对这样艰涩的课程避而远之:二是引起同学们的充分注意,刘勰在小小年纪便完成了如此皇皇巨著,该有多么的了不起。听祖先生的课特别受用,因为他从不人云亦云。《文心雕龙》其实不好讲,唯其太经典,所以研究的人特别多,研究成果也特别丰富,以至于有了“龙学”之称。想敷衍了事并不困难,把前人的研究成果梳理梳理就是讲稿,但祖先生从不倒手那些大路货,总是给我们一些很新鲜的知识和很独到的观点,让我们耳目一新,茅塞顿开,颠覆掉固有的肤浅看法。例如《通变》,历来都认为“通”应当解释为“继承”,“变”应当解释为“革新”,全篇旨在阐释文学发展中继承与革新的关系。而祖先生在讲课时告诉我们,刘勰并没有说什么是“通”,什么是“变”:也没有说怎样去“通”,怎样去“变”,刘勰说的是“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主要研究怎样“会通”,也就是“融会贯通”;怎样“适变”,也就是“应时而变”,《通变》的主旨因此可以归纳为,作家应当根据自己的真情实感和创作个性,融会贯通地吸取古今作品的长处,从而创造出适应时势需要的崭新的作品。很显然,他的讲课内容建立在他对《文心雕龙》系统研究的基础之上。随后不久,这些讲稿整理成学术论文逐篇发表出来,1985年辑为《文心雕龙选析》一书出版,1993年扩展为《文心雕龙解说》一书再次出版。
相关热词搜索:
热点文章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