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祖先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日记大全 点击:
在印江县木黄镇,我遇见了祖先。
在火光中,在土家语中,在摆手舞中,祖先和神一起降临。黑夜的绒布遮盖了大地,露水打湿了每一双张开的瞳孔。我的瞳孔整个夜晚在呈现一个镜像:黑色的傩面下,有一双猫头鹰一样犀利的眼睛,火在噼噼啪啪炸裂,锣鼓咚咚咚在回荡,狮子穿起了黄色的锦袍,天空凹陷在一碗水里,苍老的面孔,古老的法器,逐渐湮灭的咒语……
人字路头巾,色彩斑斓的八幅罗裙,青色的花襟衣,挂满坠铃的银饰,原野般绚丽的西兰卡普,声传数里的铜锣,奔放的篝火,河畔高高的吊脚楼,合渣和笨拙的土豆,百转千回的胡椒酱,梦呓般的火塘边歌声,神秘的白虎庙……这一切,都让我深深迷恋。乌江在盘龙云海,沅江在九曲回肠。我一次次坐上去往武陵山区的火车,翻越高高的山梁,追寻土家族的生活影迹。
黔东武陵大山像一块火炉里烤出来的酸菜饼。2015年元月6日,我在铜仁市下了火车,徒步锦江,入夜,随散文家刘照进去往他家乡——贵州唯一以土家族建制县沿河。盲肠一样的山道,车子像一只甲壳虫爬行。沿途很少有村舍,低矮的灌木和斑竹被风摇动,沙沙作响。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在县城徒步。县城夹在两山之间,深长的峡谷像巨蟒的内腔。乌江在奔泻,白茫茫的水流在回旋。街上的女人头上大多包一块蓝印花的袱子,背一个背篓,走路慢悠悠,似乎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她们急躁的事情。不远处的工地,传来碎石的机器声,嘟嘟嘟,粉尘从堤坝边的岩石墙,飞扬起来,灰蒙蒙。在县城,我走了一天,并没有看到土家人居住的吊脚木楼,这多多少少让我失望。县城以乌江为中轴,扇形,在两岸依山而建,街道狭窄,坡道弯来弯去。晚上,刘兄约了小说家崔晓林等当地几个好友,在一家偏僻的菜馆,吃八大水碗。八大水碗是土家族人待客的看家菜,有水煮肉,水煮豆腐,水煮鱼等。鱼是乌江鱼。沿河水煮鱼和黔东南苗家水煮鱼,差别很大。苗家煮鱼,鱼肉切片,以乌鲤为主,加酸菜,加陈皮、胡椒粉、猪油、葱姜蒜、豆瓣酱、酸汤。沿河水煮鱼更注重原味,鱼肉切块,以草鱼为主,鱼质鲜嫩柔滑,汤汁淡白浓郁。吃鱼的时候,我便盘算着,应该沿乌江去乡间走走。
清晨雾蒙蒙的,我向着官舟镇启行。这个镇是沿河县人口大镇之一,在高山之巅,却宛如在一个盆地,距县城三十余公里。人坐在车上,像坐在船上,颠簸不堪。到了官舟,已近中午,太阳白白一圈,长满了绒毛。街上正是集日,赶集的人,大多是妇人老汉。老汉头上扎黑布的头巾,穿黑色的过腰衣服,背一个背篓。妇人盖白色花纹头巾,背背篓手上拖着小孩。小孩吃着糍粑或玩耍塑料风车。街边坐着摆货物的人,眼睛望着来来往往的人,面目慈祥干净,脸色深黄,仿佛涂抹了一层油渍,不怎么说话。货物一般是笋干、茶叶、中药材、黑糯米、大豆。主街只有一条,人挤人。沿街的房子一般是三层的楼房,水泥砖砌墙,大多没有粉刷。哒哒哒,过往的汽车不停地按喇叭。街中,有一个“丁”字路口,另一条街通往河边,河的另一边是一片枯瘦的冬日田园。标志建筑是一座礼堂,苏联时代的建筑造型,墙体乌黑色,门有些破烂,显然,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体,遭人遗弃。尚未拆建的老屋,趴在群楼之间,显得卑微,像一个抬不起的人。街边有一个搭遮阳棚的年轻妇人,在卖社饭。我第一次知道,有一种吃食,叫“社饭”。我拉开一条塑料凳,坐了下去。妇人穿蓝印花布的衣服,头戴蓝印花布的袱子,手腕上有银白的手镯,穿一双绣了红花金丝边的黑布鞋。我说:“这叫什么。”饭里包了好多东西。她笑着,疑惑地看看我。我又重复了一遍。她还是疑惑地看我。我估计她听不懂我讲话。坐在边上吃饭的男孩子,十七八岁,长得青涩,穿着校服。他说:“这叫社饭。”社饭三块钱一碗。饭是糯米掺杂粳米蒸熟,包了当地产的几样青菜,也有野菜和腌菜。吃起来有些干硬,糙糙的。我吃了一小碗,再也吃不下。我去找菜馆炒菜吃,来回走了两次,也没看到菜馆。餐馆不买菜,卖凉皮一样的宽皮米粉。米粉用热水焯上来,拌调料,加牛肉或其它菜品,拌起来吃。我不习惯宽皮米粉的口感,夹起来塞进嘴巴,鼓足了勇气。
又去了沙子镇和板场乡。我没有看到我想要看的原始土家族族居地。我沿路问当地人:“有完整的土家族原始村落吗?有乌江河畔的连片吊脚楼吗?”
在沿河走了五天,我又去德江县。吃了中饭,我坐上了去德江的大巴。此去有九十公里,我估计至少得两个小时。车子沿山脊线走,摇晃得很厉害。车外是万丈悬崖。山体并没有什么树木,大多是茅草和矮小的灌木,弥眼望去,黄哀哀的一片。我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眼睛——我不敢看窗外,哪怕斜睨一眼,也会浑身颤抖。车身侧转,我牢牢地抓住栏杆。女售票员问我:“你是外地人吗?我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坐车人。”我说,来贵州很多次了,大半个贵州走了,没走过这么让我胆战心惊的路。全车的人笑了起来。女售票员说,你别怕,路越陡,行车越安全。她又安慰我说:两个小时到德江,很快。车子没离开县城几公里,窗外下起了零星小雨。雨珠从窗玻璃滑下来,弯弯扭扭。拉石块的大货车,从弯道上转过来,像一只蚱蜢。女售票员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放炮开山,车子还不知道几点到德江。”
到了德江县城,已是晚上十点半。我饥肠辘辘,沿街找饭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街灯昏暗,阴沉。我有些冷。雨丝绵绵,把灯光织出了朦胧的花纹。炒菜的饭馆,一家也没找到。街边的夜宵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喝啤酒的年轻人。我吃了一碗牛肉面,濛着细雨,在街上溜达。这是一个山区县城,有些寂然,冷风刮过空荡荡的街道,一阵阵,喻示冬天即将到来。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很空茫,什么也看不见。
翌日,我又去了印江县。已是傍晚。灰烬般的色彩,是我头顶上的天空。县城精致,印江绕城而过,倾碧四野。这是一个山中盆地,群山像一朵清晨盛开的莲花。许是初冬肃瑟,县城给我北国边城的惆怅感。银蜡色的阳光像雪融时的枯涩反光。我找了一家饭馆,顾客只有我一个人。饭馆由一家三口经营,妇人洗菜切菜,老汉坐在木炭火炉边抽旱烟,儿子做厨师。老汉很会聊天,说他前几年在浙江打工的故事。他把旱烟管伸进火炉里,深深吸一口,眯一下眼睛,大大地嘴巴张开,烟白白地从喉咙里翻滚出来。妇人切完菜,抱着小孙女,在另一个木炭火炉烤火。厅面不大,可以摆四张桌子,每张桌子下,都有一个火炉。我请老汉一起上桌吃饭,他怎么也不答应。我买了一瓶半斤装酒,拧开,摇着酒瓶对老汉说:“你喝酒吧,我不会喝酒,你不喝也浪费了。”老汉嘿嘿地笑起来,朗声说:“你有意思,太有意思。”他端起酒碗,对楼上厨房的厨师喊:“再上一盘羊肉,喝酒没羊肉怎么行。”我又嘿嘿地笑起来。他说话,有浓重乡音,语速也很快。他谈起了他的祖先,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梵净山下,到了他这一辈,才走出过大山。他抬起脚,给我看,说:“你知道这双脚,走过多少山路吗?你肯定不知道。”“山里人淳朴,土家人和善,你呆上几天就知道了。”他又说。这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夜晚。我们似乎相見甚欢。他反反复复地问我:“你是干什么?你来收药材吗?”我说,我是一个乱走的人,四处乱走,来这里,看看土家人怎么生活的。“哪有乱走的人呢?哪有特意来看土家人怎么生活的人呢?你肯定是来收药材的,这里药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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