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关于教育的独立
发布时间:2020-06-20 来源: 日记大全 点击:
教育,永远充满了争议,永远充满了话题 。
教育问题困惑,其实与教育本身的使命不可分割,因为从古以来人类的教育既是要求延续,又要求创新。
成人将经验传授给儿童,是知识的延续,因此,教育的主题,经常由上一代决定。
延续与保守,常相伴而至。
另一方面,人类发挥其智能,又不断将前人的经验推陈出新,突破原有知识的领域。
人类遂能不断继长增高,开拓新的境界,增加新的生活资源。
继承之中,又常有创新。
人类是群居的动物,群体必有其规范与纪律,儿童接受教育,遂又是进入社会的必要过程。
这一「社会化」的过程中,社会将新的成员塑造成能与其他成员相处的性格。
于是群体决定了教育的内容,年幼的个人很难有相对的发言权。
但是,群体的情况与环境,常有改变,须有新的行为因应,于是新的规范与阐释取代了原有的;
新的权威也应运而起。
群体中遂不断有成员向群体挑战,向群体的体制挑战。
知识的突破与创新,规范的崩解与再造,这两种趋势是人类文化日新又新的能源。
于是,教育中的传承与持守,是人类社会的安定力量,却又必须保留足够的空间,让创新与再造有发展的机会,正如植物育种,不能只容许一个品种存活推广,而忽视了、放弃了其他品种发展的潜在可能。
教育必须保持多元,留下开放的空间,因为教育的目的在于给予个人充分机会,发展其潜能,完足为人,也在于给予社会不断更新的功能。
但是,教育另一撅的特性,亦即延续与保守的一面,又常含运用已存在的权威,借安定为理由,防止有突破与创新。
这两撅之间的辩证关系,造成教育发展方面常见的困扰。
教育应有领导风气的功能,亦即在稳定与进步之间,求取平衡;
一方面在学习之中持守一定的秩序,另一方面经由理性、慎思明辨,寻求日新又新的方向与动力。
大致言之,一生教育之前段,学前及中小学阶段,以「社会化」为主,但又必须预留空间,庶几培养自主思考的能力。
但是心智日渐成长,在大学的阶段,学生当有更多寻求创新的机会,必须以培养检验思考的能力。
至研究进修的阶段,教育的功能即当以开拓知识领域为主。
在成人阶段即使离开学校的学程,社会成员仍当以成人教育、社会教育等终身教育的管道,不断保持自我成长,求取丰富的「知」「情」俱优的人生。
中国的儒家文化,「教化」具有重要的意义。
孔子为世木铎,因材施教给予学生多种多样的教育。
荀子以礼规范,将个人的自我完成,转为「社会化」。
在儒家定于一尊,与政治权威相表里之后,儒家的更新,即转而由民间的一些支派挑起了质疑问难的功能。
中国历史上,「政」与「教」往往合一,「政」对于「教」的干扰,却实在大于扶翼。
在基督教的世界,教化原是教会的功能。
近古政教分离时口号却在于「政」的一端,要求脱离教廷的权威。
今日美国的政教分离口号,内涵又不一样了;
那是为了人民的信仰自由,不愿只有基督教独擅胜场,在由纳税人共同支持的教育体系中占有特殊的地位。
最近美国常见的辩论,即是公立学校中是否当有基督教的教育,包括讲坛、仪式、祷告;
甚至陈设耶诞的装饰(例如耶稣降生的图象) ,也成为话题。
这种辩论后面的理念,是人民有选择信仰的自由,公立学校是公民纳税设立的,基督教虽是许多可以选择的宗教之一,但是基督教不应占有在公立学校传教的特权。
从上述的两种政教分合的前例言,在解禁以前,国民党毋宁承袭中国党派固有政教结合的传统,企图以政治主导教育,以推广其理念,并建立其统治的权威。
校园保安系统(例如安维秘书、人二单位……)之类,更是反映了维持现有体系永续存在的愿望。
凡此观念的措施,实际上忽视了教育创新的功能,同时也完全排除了在竞争中求自我更新的机会。
解禁以来,有要求国民党退出校园的呼声,也正与美国要求基督教退出学校的理由相似。
政治与教育的关系,在一党专政的情势下,政治权威,挟其支配公众资源的权力,收编了公众资源设立的教育体系,以教育为永续统治的工具。
政治对教育的干预,在于经费与人事两方面,以建立其对于教育的控制。
秉持这种控制,政治权力亦可以主宰教科书内容,排斥不同的主张与意见。
在民主政治之下,政党更迭执政乃是常规。
那时,不再有任何政党能永远以公权力为利器,侵害教育的自主。
但是政党更迭执政时,也许出现了在朝在野的力量,不断进出校园,争夺其对于个别学校的控制。
这种拉锯战的情势,对于校园也许会造成更大的不安。
甚至地方派系及不肖民意代表,也可能对于中小学校施加压力,在选取教材及人事安排方面,多所干扰。
政治选择的自由,是全体公民的权利,在校师生,也不能因为身在校园,即自外于政治活动。
除非教育界自矢与政治绝缘,校园不可能成为政治的禁区。
教育界人士应当有其个人政治理念的选择,唯教育制度作为整体而论,实应是中立的。
为了保障教育的独立,比较合理的方式,当是公权力分配资源时,教育部门取得的资源,经过适当的隔绝,尽可能脱离政治因素的影响。
公众资源,不外经费与人事,若在这两个方面,教育部门能获得较为完整的自主,而不必受命于任何当政的政治势力,教育当可避免许多来自政治的干扰。
由政治干预衍生的困扰,也可因为经费与人事的自立,随之而得抒解。
先说有关经费的问题,目前中华民国的制度,各级公立学校的经费,都在教育经费项下,由各级教育行政单位(教育部、教育厅、教育局)分配给各校。
学校经费之运用,所遵循的法规,也与政府其他部门遵循的法规相同,并接受同样的审计制度监督,于是教育单位就如同政府业务单位一样,失去应有的弹性,也不能做长程的规划。
另一方面,最近学校首长又常被要求随同教育行政主管,列席议会,接受质询。
在这种情势下,学校完全不能脱离政治的影响,不仅要配合行政部门的要求,也不能不受立法部门的干预。
行政系统的牵制与议会的压力,甚至个别民意代表的关说,都使办教育的人不能不时时有政治的考量,而不得单纯的从教育角度处理专业的问题。
英国以及深受英制影响的香港,都有大学教育拨款委员会的制度。
政府全部预算中拨出教育的预算,即由拨款委员会支配,分别按照各校的申请,审核其需求及条件,拨给各校。
各校只须与拨款委员会打交道,不必与政府其他部门一样,面对审计与立法单位的直接干预。
拨款委员会不是政府的行政单位,而是由民间领袖、学术界人士以及海外专业人士合组,可谓是专业而又超然的机构。
拨款委员会分配教育经费的考量,全从社会的长程利益及教育的特有需求而定,不必考虑一时的政党更迭与社会风尚。
欧美日韩各国,往往有地方层级之教育委员会或学区委员会之制度,在行政机关之外,设立具有民意基础或专业能力的专责单位,规划中小学教育,监督当地学校的运作。
若我国也仿其宗旨,分别在中央、 (省)市、县级设立类似的机构,则无论一党专政的情势或政党更迭的情势,教学部门在取得经费方面,即不必再承受政治的直接压力。
教育方可有长期的规划,也无须削足适履,接受一般行政业务单位同样的约束。
有此一层隔离,学校在选取教材、聘用校长及教员方面,也可毋虞外来的干扰。
由于中华民国之民主经验,有其实质特色,上述拨款委员会与教育委员会的组织,必须尽可能具有专业性,以保证理性和自主。
兹建议,中央级的高等教育拨款委员会,由教育部、国科会、及全国性大专教授之学会,分别推荐学术界人士、民间领袖,及海外特聘人员,由立法院教育委员会选择其中若干人士组成第一届委员会。
该委员会组成后,每年更换委员成员三分之一。
该委员会之职务,则为立法院通过年度教育预算中一定比例,由其按照各大专学校申请案,择优分配。
以上设计,系以高等教育的专业性为考量。
至于地方级教育委员会,则以县级为委员会,执掌中等教育之审议。
乡级学区之委员会,执掌小学教育之审议。
地方级教育委员会须由各校家长会与教员团体推荐人选,由县(市)议会在侯选人中选择组成,执掌遴选校长,审核教科书及监督经费运用情形为主。
地方级教育委员会成员亦每年换新三分之一,以避免少数人士之长期把持。
委员会中,当有若干在该地区之外的专业人士,以隔绝地方派系之干扰。
以上设计,系以社区监督为考量。
至于拨款委员会及各级教育委员会组成之具体办法,仍待教改会设立专案小组详加规划。
以上所说,主要是公立学校的情形。
私立学校的经费,由其自觅,当然又作别论。
如果私立学校在基本经费之外,若有特殊需求,例如发展一项教学计划的临时费用,也应可向拨款委员会或各级教育委员会申请专款。
但是,私立学校取得公款支援,超过一定比例时,即须有严格的财务监督,由合格的会计师查核账目,以昭公信。
在人力资源的分配方面,教育所用的人力,质的要求,大于量的分配。
中华民国的现行制度下,公教人员等量齐观,都纳入同样铨叙考核的文官体系内。
叙薪升迁,教学人员虽有些特定法规,整体说来,仍是齐头的平等。
而年资又重于实际的表现,由于大家都在同样的轨道上齐头平进,贤与不肖难有区分,转入其他学校的动机也不会很强。
于是,处处如一潭静水,同事之间有勾心斗角,而缺乏良性竞争,各校之间也只在原地踏步,难有发挥特色的机会。
反之,学校的内容、人事,免不了外面政治的影响。
近来选战频繁,学校更成为政党间与地方派系间的角力场。
最近数年来,教育层级流行选举,学术系以品质定高下,不是以选票认可度决优劣。
大学校长以至系主任的职位,一经选举,便冲淡了学术优先的原则,滋生朋党勾结与哗众取宠的风气。
是以,教育人力资源不得良好使用,其诟病又与前节有关经费的问题性质大不相同。
疏解之道,不但须与政府一般公务人员的人事制度隔离,更须教育界自己树立审核检定人才的专业尺度。
这两桩事可以合着处理:亦即将教育人力资源释放给自由竞争的市场原则! 抗战以前,中华民国的教育制度并无中央设计与中央调度,从大学到小学,教学人力的流动,可谓全无约束。
学制也十分多元,有公立,有私立,有教会办学,有家族办学,有社区办学……,教员的资格,完全由各校自己审定,既无教员证书,也无铨叙资格。
在五花八门的学制中,乱中有序,也居然呈现了一些「行规」,有了优劣的排名,有一定的课程内容与标准,也出了不少人才。
在那种自由竞争的市场原则下,各级学校见贤思齐,纷纷自求多福,学校的优劣次序,也并非一成不变,努力办学的人也可以将新起的学校办到第一流的品质;
也可将小学校逐步扩大规模,私立学校也可与公立学校并驾齐驱。
再看美国的学制,也是五花八门,联邦教育部管不到各级学校,各级学校也没有全国一致的教师资格证书。
美国的教育也乱中有序,出了不少人才。
放开手,任大家自由竞争,尸位素餐的人未必混得下去,出类拔萃的人,可以脱颖而出。
学生也一样可以量力而为,各自选择能力志趣相宜的学校,不必由联合招生垄断市埸。
总之,隔离政治,教育可以获得自主的天地。上述防堵外力干预及开放竞争的两项建议,或有可行之处。
倒是隔离当时的社会风尚,却不是制度上的设计可以奏效。
教育应有领导风气的功能。
不幸,今天是风尚带着教育走。
在延续与保守之中,力求创新,是十分重要的教育功能;
同样重要的,则是如何在迅速的变化中,教育仍能保持相当的品质。
做到两者的平衡,即不能凭借制度上的改弦更张,而需教育内容有足够的空间,让一代又一代,有远见的人,能够开拓新的视野。
多元与开放,即是向未来发展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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