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东陆:巴黎火车站的情侣
发布时间:2020-06-03 来源: 日记大全 点击:
今年我在法国的格勒诺布尔做短期工作,有机会去巴黎度周末。冬天的法国总是多云,天幕一片灰蒙蒙的像是初夜的迷障,但朦胧中的巴黎却别有一番浪漫。无论是塞纳河畔还是卢浮宫前你会看到双双情侣,与你擦肩而过,并给你留下一缕醉人的法国香水。法国人酷爱咖啡和酒吧,巴黎街头比比皆是。与法国人一起出去,动不动就会建议:去喝咖啡吧。然后便沿街而座,一聊个把钟头。法国的侍者大多男性,他们往往身着白衬衣,深色的坎肩,动作敏捷,礼貌大方。法国人见面总是以“你好”开头然后用“谢谢,再见”结尾,而且用正式的敬语。所以刚到法国,首先学会了这几句话,每天不知要用多少次。法国人爱喝用高温蒸气煮的咖啡,倒在小小的瓷杯里,再放上方糖和奶乳,闻起来一股咖啡的纯香。冬天的巴黎已经很冷了,那街边的座位已空荡无人,但咖啡屋内却总是满满地坐着巴黎人,或是朋友,或是情侣。他们品着咖啡,谈着自己的事,同时望着路上的行人和街景。我想世界上每个城市都有行人和街景,但巴黎的街景最为别致,巴黎的情侣最为浪漫。
两天的周末一晃而过,我几乎没有去那些著名的“景点”。我似乎更钟情于漫步巴黎街头,细细地体会这令人难以琢磨的法国情调。但我深知,如果不懂法语,不在法国人中生活,是不会真正懂得法国的。那些匆匆的旅游者们所感兴趣的不过是明信片上的法国。怪不得当他们从法国回来后抱怨:巴黎不过如此!
周一的清晨我到巴黎的里昂火车站搭乘去格勒诺布尔的TGV高速火车。里昂站是巴黎市的一个大站,四通八达,在此转车的巴黎人从RER郊区火车下来然后又急急地穿过甬道,登上其它车次的站台。我在十年前来欧洲就对这里的火车站充满好奇。欧洲人出门习惯乘火车,所以各国的火车相通而且车次极多非常方便,但由于文化的不同各国的车站建筑风格各异。在英国我曾看到巨大的拱型天蓬并在蓬顶雕刻了许多精彩的图案,火车进站时从车站入口缓缓驶入气派非凡给人一种欧洲特有的感觉。我也在莫斯科的基辅站看到过类似的顶棚,但当时到处坐着难民一样的候车人,那里的列车使我想起二战时满载士兵的军车。我总是认为火车站与飞机场的情景有着迥然不同的感觉。也许是由于火车产生的时代,它给人对旧时的遐想,尽管是极为现代的火车。火车站似乎停留着上世纪初时的情绪:纾缓,逸静,甚至伤感,缠绵。多少年前,欧洲的车站也许就是这样:那白雾一样的蒸气,怅然的气笛,车轮的金属声,还有那随车而去的别情。我总认为火车站是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好在有朋友指路,我很快找到了去格勒诺布尔的火车。我在G站台登车,在6号车厢找到我的14号座位。这是一个紧挨车门临窗的位子。我可以透过车窗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上车的旅客。一位法国母亲来送她年轻的女儿和外孙,男孩大约不满周岁,在小车里躺着。母亲50多岁,但却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身材适中,穿着时髦的黑呢长裙,一直拖到地上,降红色的拉毛围巾长长地挂在脖子上。她俯身亲着孙子,轻柔的法文充满亲情。她抬头吻着女儿的脸颊,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湿润。女儿扯开双臂热烈地拥抱她,迟迟不愿放开。这怕是远行吧,她们如此动情。啊,火车站,这别情的地方!
在母亲与女儿的身后有几对情侣在依依惜别。他们拥抱着,亲吻着,有如置身无人之境。一对年轻的情侣靠在车窗外喃喃细语,姑娘留着美丽的长发在阳光下闪动着,她平滑的前额与高高的鼻梁连成近乎直线的钝角;
鼻梁细而直并向两侧如峭壁一样纵然滑下,鼻尖跃然向前;
鼻孔是椭圆型的,然后以内弯的曲线接入上唇立面的顶端;
嘴的轮廓线条十分清晰,把肤色与双唇俨然分开。那配色的口红已被热吻吞噬,留下原初的粉红,渗出一丝法国人特有的性感。她嘴角略向上弯曲,给人自然的笑意,即便是在伤感的时候。我想嘴的形状一定与语言相关,口和舌的几何结构也一定是由母语的自然发音而建立并优化的。我虽听不懂,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但她口腔的形状和动感使法国人,尤其法国女人的情态表达得淋漓尽致。谁说眼睛才最能表达情感?我认为法国人最富表情的是嘴与唇,当然要配上充满浪漫情调的法语。
法国人的眼神像是镀了一层掩饰情感的屏障,他们的眼睛似乎永远聚焦在空间某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私处,除此之外的任何地方他们都仅用余光。在街上你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法国人的目光直接接触,除非你贸然向他们问路,这时他们才惊醒了一样把目光对准你。从他们的眼神中你可以体会到法国人特有的骄傲,深深的自尊和富有文化底蕴的情感和浪漫。
她的眼睛是灰兰色的,上面挂着长长的睫毛,但并未有任何修饰。这时那双眼睛的屏障已经全部打开,它们正脉脉含情地注视着情郎的双目而且一刻也不离开。那缠绵的情绪,那伤感的情怀透过这法国女郎的眼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我突然感到一种信运,这里昂火车站竟让我看到巴黎法国情人离别的一幕,尽管我的行为的确有些不礼貌。那双注满别情爱意,灰兰色的,法国女郎的眼睛至今留在我的印象中。我想一个艺术品之所以让人流连忘返,是因为它把人带入一种意境。而这种意境是我们在生命和生活中极少出现的。这种意境即便稍纵即逝也是值得珍惜,回味的。这时展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幅活的艺术精品,它的最可贵之处在于它是即时的。在我面前仅仅存在片刻。然而它的意义又在于发生在法国,在巴黎,在欧洲火车站。除此之外,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这种意境,这就是法国的意义。
听到有广播的声音,是悠然的法国男中音,大概在提醒旅客火车离开的时间,人们略微有些骚动。但窗外的情侣却无动于衷,这个时刻对于他们一定是冻结了。终于,那位男士伸手看表,女郎转身向身后望着什么,从而与他拉开一点距离。使我能看到她陡起的胸部和近乎艺术品的臀部,让人联想到卢浮宫的石雕。那两千年前的雕像如何与今天的法国女人如此相似?似乎现代人的乳房略微比石雕的更为丰满。为什么法国女人的这两个部位如此完美,好像是她们特有的权利。我失笑地暗暗自语:“若是把一般的东方女子都赋予法国女人的胸与臀,那么她们个个都成为美女。”也许是上帝造人时先造的法国女人,然而在造东方人时却发现料已不足,在精打细琢之后构出人体,而只好在胸和臀部缺斤少两了。
我想艺术家在鉴定美人时一定先从脖子开始,它构架出美的基础。任何人,无论她的脸部有多美,如果没有美丽的脖子也绝不能称为美人。就像一束鲜花,必须插在精美的花瓶里。
她的双肩透着艺术品般的骨架,与她悠长的脖颈浑然一体地组成法国式的人体美与一种隐含的高傲。我好像此时才恍然意识到艺术与人体的内在关系,或许是艺术家遇见某个美人时感识到她具体的美而被其震撼了。为了永远留存这个具体的美,他用自己的才华把其抽象成普遍的美,并放在艺术馆里。所以原初的美就在人间,我那天偶然看到了这个法国美人,可遗憾我不是艺术家。不过能看到艺术品般的美人在叙述别情,我真感谢巴黎。
大概火车就要开了,情人相吻而行,慢慢移上车厢的步梯。他站在车门口,一手拉着门边的把手一手勾住情人的脖子,把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她忽然挣脱他的手臂,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我这时才看到不远处有个男子手握一束红玫瑰,女郎上前与他说些什么然后随手拉出一朵,男子向她微笑着似乎很情愿送她鲜花。她又说着什么,两臂在胸前挥舞着。他向她点着头,会意地笑着。她好像激动起来,竟然上前吻了他的两颊。举着红玫瑰,她清风一样的跑回车厢门口,把花献给自己的情郎。他显然是感动了,与那男子挥手致意。他礼貌地点头,用右手轻轻摇着花束,像是为她们祝福。我看看手表离开车仅有几分钟了,乘务员走到门口示意大家上车。这时我看到情侣的手仍然紧紧地拉着,谁也不想松开。男的一用劲,一下把姑娘拉上车。两人相拥而吻,好似忘了开车的时间。乘务员礼貌地提醒他们,并笑着与他们打趣。好像在说,下车吧姑娘,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是她回过头,向乘务员用力摇着头,执意留在车上,我见她已是满眼泪花了。时间已到,乘务员摊开双手,为难地,却又是果断地关上车门。姑娘似乎有些诧异,却很快意识到自己还在车上。她起先有些慌张,但很快冷静下来,并幸福地笑起来。他们一起靠近窗口,向那位男子致意。我听懂了,他们在喊:谢谢你的玫瑰。男的还大声说:她说你很迷人!说完抱紧姑娘,装作怕她离开。
火车动了,缓缓地驶出站台。我侧身向窗外望去,列车带着送行者的目光,牵扯着车上人离去的别情毅然向格勒诺布尔方向驶去。TGV是直达快车,中途不停。这说明,那位姑娘要去格勒诺布尔,然后再乘晚车回巴黎。这趟车大约要行驶两个多小时。令我惊讶的是这对情侣竟然在我对面坐下,并向我友好地微笑。男的顺手把那支红玫瑰放在窗边的小桌上。那玫瑰斜躺着,就在我面前。玫瑰是紫红色的,饱满,诱人,象征着浪漫和爱情。他们拥抱在一起,静静地坐着,望着玫瑰。情侣,玫瑰,车窗,我被这眼前的图景所深深地感染了。车身轻轻地摇着,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列车飞驰,两边闪过北部平原的法国村庄。一路上这对情侣却出奇的安静,几乎没有任何交谈。
我闭上眼睛,忽然感觉到这种法国式罗曼蒂克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遥远。这种法国普通人的爱恋,美感,动态,风格,以及幽默永远是我可望而不及的。我陡然感到一种失落,从而对自己经历过的罗曼史产生了一种可笑的怀疑。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玫瑰上。她斜靠在他的肩头甜甜地睡了。她似乎在微笑,法国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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