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宁：道临天下――“君临天下”错在哪里？

　　孔子：您的《道德经》可以说是一部伟大的箴言录，名言警句随手可得。您看，这一章里的“治大国若烹小鲜”，真的不知道被多少古今中外人士引用过，其中还有美国的前总统里根。

　　老子：这句话是被很多人引用过，可是又有几个国家能做到呢？我关心的不是被人们引用的次数，而是国家权力扰民的程度。前者是虚的，后者才是实的。也许，我的话被引用的越多，越说明在很多时候很多国度，治大国就像捣小鱼。我的意思，不是要政府无所作为，而是要政府少作为，通过无为来实现有为。我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主张的是“小政府”。里根欣赏我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他也有一句话，我极其欣赏：“国家不是答案，而是问题。”他与我所见完全相同。我最反对从国家那里去寻找一切问题答案的国家（万能）主义。

　　孔子：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治大国的确像烹小鱼一样。若搅动翻转过频或不当，都会把小鱼搅成鱼渣。可是，政府也不能无所作为，不然，鱼不是被烤焦了吗？再说，民众总是对政府寄以厚望。

　　老子：我很赞同西方政治哲学的一个观点，国家是一个必然的恶。马克思不仅好像也赞同这个看法，甚至主张废除国家。我没有那么激进。但是，我对国家所掌握的暴力及其危害一直忧心忡忡，最担心国家以大事业的名义来恶上加恶。在掌握暴力的国家机器面前，个人的命运的确像锅里的小鱼，那么脆弱、易碎！我关注的就是如何保全个体的生命，使其免受暴政的“有为”造成的伤害，让个体生命能够各安其所，各乐其生。所以，对暴力机器的“有为”念头，不论保持多么高的警觉也不过分。

　　孔子：不过，我个人还是比较憧憬仁慈的圣王“君临天下”的政治图景。若是有一个善良贤明的最高统治者，体恤民意，行仁政，爱护百姓，事情不就没有那么复杂了吗？也不用我们操那么多心，有时间去读读诗经，听听雅乐多好？

　　老子：我对“君临天下”这四个字一直比较反感。你期待的还是一种仁慈专制。而且，这种思想在今天的中土的文人中还很有市场。不过，你不想想，仁慈和专制在根本上是对立的，如何能两者得兼？而且追求两者，通常只有一个结果，就是没有仁慈，只有专制。君临天下，虽然给人感到有一种很大气的政治气象，但是隐约在背后的还是巨大的国家暴力机器，这样君主才能到处显威，不可一世。这是逞强用强、强权即是公理的政治逻辑。其结果往往是以掌权者个人的权力意志来颠覆冥冥天道，以人为设计的秩序来取代天道的秩序，以有为

　　我憧憬的政治图景是道临天下。执政者无为而治，不以一己之志取代天道，而是对天道虚位以待，让天道来自动运行，按照天道的要求来治理天下。衡量一个制度好坏，就是要看这个制度赋予统治者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权力的大小，赋予的这种权力越多，制度越坏。统治者的作为空间越小，制度越好。统治者不能大有为，发生人祸的机会就要少了，其危害也就有限了。有史以来，十个天灾中有九个是人祸。

　　孔子：您说的太对了，苛政猛于虎，就是人祸猛于虎。

　　老子：虽说是人祸，并不是人人都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人祸来。超过天灾的人祸，其专利永远只属于少数人，少数握有巨大权力的人。

　　孔子：是，是。我对那些掌权的人的确警觉不够，甚至对他们寄以厚望。现在看来很是不妥。我们应该把希望放在天道上，而不是掌权者身上。也许是我对天道的神奇认识不足。您在这一章说，如果道临天下，不仅掌权者不敢祸害百姓，连神鬼都不伤人了。这个怎么理解？

　　老子：前几天，天堂里的一位美国道友给我捎来一本书。这本书分别从《圣经》和《道德经》中寻章摘句，把两本书中意思相同或接近的话放在一起。我仔细一看，还真有不少相同之处。该书还引用了《圣经》中的一个故事来证明道临天下，则鬼不伤人。*基督教哲学把恶看作是善的缺席。这跟我的看法一样。天道被暴君遮蔽了，恶鬼也就登场了。神也要惩罚那些与天道对着干的人。这个恶鬼，寄身于暴君，也寄身于邪恶的意识形态和价值系统，媚惑、怂恿、煽动无知的人们去与天道对着干。

　　孔子：那么，不如来个除恶务尽，用严刑峻法去禁止异端邪说，像我处置少正卯那样，把这些恶的人，恶的思想全部消灭掉，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老子：你把问题看简单了。根子不在邪恶，根子在天道被抛弃了。况且，由于人性中永恒的、动态的漏洞，邪恶的东西很容易入侵，你总不能把与恶沾边的人都从肉体上消灭掉吧？我觉得恶的东西并不可怕。关键是要回归天道。有了合乎天道的政治秩序，魑魅魍魉也没法兴妖作恶、伤天害理了。只能通过张显天道的力量才能拆除他们肆虐的舞台。民众不再会误入歧途与天道对着干，上苍也犯不着去惩罚他们了。既然邪恶的东西不可能连根拔出，不如允许这样的人、观念、组织合法存在，但是不给他们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的机会。

　　孔子：您的办法的确比我的高明。在中国，也许是董仲舒推崇的结果，我的影响比您大。可是，我发现，在西方，尤其在美国，我的影响还是没法与您相比。也许，我在西方的汉学界还有一定的影响，但是，似乎许多土生土长的西方人都深受您的影响。一位美国的新儒家跟我说，在亚马逊图书网站，检索到带中文“道”（Tao）的书名有近四万本，要再加道（Dao），有五万多本。而要查带中文“仁”（Ren，Jen）字的书名，似乎一本也查不到。他说这话时，很是失落。我对他说，这很正常。老子天下第一，我怎么能比？况且，您也是我的老师，多次赐教于我。对您在海外的名声，我不仅心里没有任何的不平衡，而且还甚是羞愧。如果您是中国的至圣先师，中国一直奉行您开创的天道政治哲学，世界第一的恐怕就不是美国了。

　　老子：我的天道政治哲学，倒不是为中国争当世界第一而提出来的。那时还没有中国这个概念，北美更是蛮荒之地。我心里想的是这片土地上每个普通人的福祉。没有每个人的福祉，国家强盛则危害更大。虽然我有言在先，但是看到中国被无数次地搅成一锅鱼渣，我还是痛心无比。当然，若是中国人的福祉在未来有了保障，中国实现个人自由国家强盛，那也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天道的功劳。唉！不知道这一天还要等多久。

　　你看，人家美国当初按照自然法（这是天道在他们国家的名字）构建了合乎天道的宪政秩序与制度，通过这样的制度来治理国家，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异端邪说既可以自由存在，却又无法得逞。目睹这样的宪政秩序经久不衰，我更加坚信，天道在冥冥之中会引领着全人类。所以，美国的很多古典自由主义政治家、思想家对我的政治哲学的认同，与我有不约而同的共识，也就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

　　天道章句之六十：

　　治大国，若烹小鲜。

　　以道临天下，其鬼不神；

　　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

　　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

　　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治理大国，好像煎烹易碎的小鱼一样，要谨小慎微。用天道来治理天下，鬼就不能显灵作祟了；
不是鬼不灵了，而是它即使偶尔露面也不能伤害百姓、妨碍民生了；
道临天下，鬼不伤人，神也不惩罚人了，执政者也不欺负百姓。大家彼此不相伤害，受益最大的当然就是作为芸芸众生的老百姓了。

　　（本文系天道自由主义系列谈――天堂茶话之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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