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生死劫|锤子生死劫

发布时间:2020-03-25 来源: 日记大全 点击:

  一场修地铁引发的砍树风波,正深深刺激着南京人的神经。事实上,10多年来南京人一直为留下梧桐树而努力。而这次,台湾“立委”的介入让梧桐树生死出现戏剧般的结局。这是民意的胜利吗?
  
  3月19日下午,陆肯和肖小雅从他们位于南京河西的家出发,坐地铁穿越大半个城市,抵达大行宫站旁的南京图书馆。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半,天色阴沉,快要下雨,穿着丝袜的肖小雅不禁有些瑟缩。陆肯搂着女友的肩膀站定,他背着黑色双肩书包,包带上系着一条绿色丝带。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广场。陆肯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中学老师,看到了一座办公楼里的同事。春寒料峭,衣衫沉闷,不时闪现出的一条条绿丝带,尤显醒目与生机盎然。
  
  为了树的聚会
  “这是一场为了树的聚会。”肖小雅说,她特意强调了“聚会”两个字。没有口号,没有标语,绿丝带是沉默中的召唤,代替他们说出了没有说出的话:留下梧桐树。
  20天来,梧桐树的命运牵动着这座城市无数人的心。3月1日早晨,陆肯从微博上得知太平北路的49棵梧桐树被“砍了头”。这条路就在他的办公楼下,前一天傍晚他还穿过那排梧桐站岗的人行道去往地铁站。如今为了迎接2014年召开的青奥会,南京正在日夜开工赶修地铁三号线和十号线,这点陆肯是知道的,修地铁要挖树他也并不意外,令他吃惊的是――为什么是一夜之间?
  五年前,地铁二号线的施工也曾让190棵梧桐树被移入白下区、玄武区的苗圃。但陆肯记得那一次早在移树之前,地铁、园林部门就通过媒体不断发布相关信息,告知市民梧桐树要“背井离乡”的消息。为了让令市民放心,园林部门甚至公布了每个站点迁徙树木的数量和准确的迁移时间。当时的南京市园林局局长解自来还保证:190棵迁走的大树确保不死一棵。
  若不是太平北路这些梧桐引起了新的风波,解自来的保证早已被市民所忘记。针对微博上流传甚广的“砍头树”照片,南京市城管局绿化管理处在答复媒体问时解释道:大树并非被砍伐,而是照旧移入苗圃,为地铁三号线建设让路。而砍去所有枝丫,是为避免养分的大量消耗,此举可以提高大树的存活率。
  显然不止陆肯一个人对城管局的说法半信半疑。3月10日,《南京晨报》记者朱福林和中科院植物研究所蔡剑华研究员费尽周折找到了位于白下区绿化管理处的一处苗圃,2006年移植的190棵梧桐树中有83棵落户于此。苗圃附近垃圾遍地,几十株大树凄然挺立,附近的居民告之,树自从移过来后就没人来照看过。70岁的蔡剑华为了确定每一株的死活,试图爬上树冠剪看枝条。他最终统计出已经死了68棵,其中最大一棵树胸围280厘米,有80年树龄。
  “2006年4月移树的时候,南京市园林局的承诺是80%存活率。实际情况是,80%死亡!”朱福林在微博上写道。
  当年的承诺已无人追究,问题在于如今再次被移走的树是否还会遭受同样的噩运。29岁的陆肯心急如焚,他和这个城市的大多数百姓一样,有强烈的梧桐树情结。随着微博名人黄健翔、孟非、陆川等的转发传播,“拯救南京梧桐树”的声浪渐长,不少市民自发地为即将遭遇砍伐和移植的梧桐树系上绿丝带。而3月19日下午的聚会,陆肯说,“没有人组织,就是一场无声的约定。”
  
  绿都
  和土生土长的南京人陆肯不一样,肖小雅十年前来到南京读书。像每一个初到南京的外地人一样,她第一眼就被中山东路上四排遮天蔽日的浓荫击中――在她的家乡福州,多的是常青的细叶榕。学音乐的肖小雅诗情画意地形容:“如果说细叶榕像一首抒情的无词歌,成行成片的梧桐树就是壮丽的交响诗。”
  肖小雅为南京市民对梧桐树的热情感动。“福州为了修地铁也在移树,但是福州人不可能像南京人这样为了树奔走呐喊。”
  很多南京人认同梧桐树之于南京有不同于其他城市的特殊意义。南京林业大学研究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汤庚国告诉记者,这是因为南京人是真正受过梧桐树恩惠的。火炉南京,四面环山,夏季只有闷热的季风从西北口的长江长驱直入。幸得紫金山、玄武湖两大城中“绿肺”帮忙吞吐炎热,以及遍布中山路、黄埔路、虎踞路、长江路等由梧桐树架起的绿色长廊保驾护航。汤庚国和同事曾实地测量过,酷暑正午,中山东路林荫大道下的气温比新街口裸露的水泥广场要低三四摄氏度。“南京不算特别发达的城市,几年前还没有地铁,老百姓大多数骑自行车来去,没有梧桐树的夏天不能想象。”汤庚国说。
  而如今,南京人已可以享受地铁的阴凉。但一份旅游卫视在3月15日发起的调查统计结果依然显示:截至发稿,5514票中,80.85%的南京市民不赞成为给地铁让道而损失梧桐树,67.97%的人认为城市个性与城市建设可以共存。另一项微博投票里,要求(砍树项目)“立即暂停,邀请更多专家与机构重新评估方案”的网友达到98%,投“信任目前的施工方案,树木可被妥善移植”的友有86人,仅占2%。
  “南京人一般是非常规矩的。”南京作家崔曼莉说,她举例当年取缔“马自达”(注:南京对一种电瓶三轮车的称呼),一夜之间两万辆车主全部把车上缴,没有一点意见。唯独每次一提到砍树,电台、报社电话就必被市民打爆。“梧桐树是南京人不能动的东西。”
  梧桐于南京并非与生俱来。据汤庚国教授介绍,这种学名为“二球悬铃木”的杂交树种,1872年由法国传教士在南京的石鼓路栽下了第一棵,得以拥有了这个后来被广为传播的浪漫名字“法国梧桐”。
  法桐在南京的大规模栽种来自于一项名为“首都计划”的宏愿,为孙中山生前拟定。他委任设计过清华园、金陵女子大学的美国建筑师墨菲、工程师古力治担任顾问,国都设计处处长林逸民主持设计。孙中山去世四年后,林逸民方交出了《首都计划》并郑重陈述:“全部设计皆为百年而设,非供一时之用,故于设计事项,不敢不格外慎重。”
  《首都计划》为南京引入了中国最早的现代城市格局:提出“本诸欧美科学之原则、吾国美术之优点”作为规划的指导方针,宏观上采纳欧美规划模式,微观上采用中国传统形式。中央政治区选择紫金山南麓,巧妙地借助地势,让建筑物延生增长;全城布局当以“同心圆四面平均展开,形成渐圆之势”,令整个城市均衡发展。主干道中央路、中山路的开辟始终强调“以牺牲房屋最少、费用最廉为原则”;公园和林荫道须占全城面积的40%,平均每个南京市民可享有9平方米的林园绿地――超过了当时的伦敦、巴黎和柏林。
  时任南京园林主持的傅焕光当年33岁,从南洋修得森林管理专业归国。以当时的南京城的荒芜景象看,欲完成《首都计划》里“以林阴大道联通所有公园”的大计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行道树和公园几乎没有,连史上一向葱茏的紫金山也因之前太平天国的连年鏖战而林木尽毁。
  傅焕光从1925年接手项目,花了五年时间呕心沥血,于1929年6月孙中山灵枢移放回中山陵举行“奉安大典”之际,居然双手奉上了一座“园林之城”:从孙中山灵枢经过的码头-中山北路-中山东路-东郊,直到位于紫金山顶的中山陵,1万多株梧桐已悄然种好,似为中山先生“护灵”。并规划了包括长江路、黄埔路、中央路在内的25条林阴大道。又经十多年的辛勤耕耘,荒山一片的紫金山在傅焕光手里树木覆盖率超过70%,水木繁茂,被喻为“东方完美森林”。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首任南京市长刘伯承也异常爱树,两万棵梧桐和雪松特从湖南运来,令南京再添葱郁。南京的树,尤其是南京的梧桐被看得格外神圣,刘伯承当市长时,南京有人因为砍树而被判了12年徒刑;1970年代周恩来在紫金山视察发现有伐木现象曾厉声喝止,道:“再穷也不能砍紫金山的树!”
  南京的梧桐树,在各方面的“特殊”保护下,得以异常茁壮,在为市民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标志和荣耀。
  
  风雨梧桐
  1980年代的南京是最绿的南京,汤庚国回忆,“民国大树、建国大树们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生长,很多长到了20来米高。走在东郊的树荫里,两排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简直是奇景。大部分街道上,日头再毒,南京人一点晒不到。”
  大规模的砍树始于1990年代――风波随着这个国家进入它的加速发展期而急遽到来。首先是小汽车的增多令原来宽阔的中山路不够用了,中山南路的四排参天大树中的两排因此率先倒下,马路中间的“绿岛”消失了;紧接着,中央路和中山北路也各砍去了一半梧桐树,让快车道得以扩容。
  高潮随着“砍树市长”的上马接踵而至。从1994年王武龙出任南京市长开始的五年间,或是南京梧桐树消失最快的年月。王以“梧桐树遮住了霓虹灯,阻挡了南京大都市气质”的理由就让一排梧桐树倒地。2000年,为了展现玄武湖边一座新建筑太阳宫的美,20棵粗壮的大树一夜消失,汤庚国还记得,“连根都没留,用土掩平了,搞得神不知鬼不觉的”。附近居民愤怒报警,公安局为此立案,“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王武龙毕业于南京林业大学,汤庚国说:“我们学校里都说他是伐木系出身的。”2007年,“砍树市长”王武龙因巨额受贿被判死缓。
  汤庚国心中“最不能接受”的一次伐树,是1990年代中期沪宁高速直通中山门的规划。这项“全世界绝无仅有”的规划将高速公路与城市主干道直接对接,毫不在意由此造成的城市中心的拥堵,并为此不惜牺牲中山门下成排的民国古树。“这项计划当时就争议巨大,后来则被普遍认为是很失败的。”汤庚国毫不讳言。中山陵的百年绿脉从此中断,这令汤庚国至今难以释怀。
  2001年,《南方周末》记者翟明磊曾沿着中山码头至中山门一路骑自行车,在横跨南京城的距离上,他数出当年傅焕光栽下的1万多棵梧桐,至少已被砍去了3038棵。
  几乎每一次砍树都有众多学者反对,东南大学建筑系的黄维康教授已记不清曾多少次上书呼吁“保住梧桐树”。他记得难得的一次胜仗:1999年7月,瞻园路上的17棵老树因扩路而面临被砍,这排树位于太平天国府门口,与历史景观交相辉映。黄维康连同东南大学建筑系教授潘谷西、仲德坤,历史学家蒋赞初,绿化专家徐大路等一起联名上书《人民日报》,痛陈“老树该不该砍”引起了社会关注,终于得到当时的周学柏副市长的批示:“保留老树,至于影响到拓宽道路的问题,留待后人解决。”
  
  “民意”的胜利?
  一年前注册了微博账号的陆肯如今已无法想象重新回到“前微博时代”。这个年轻人模糊地记得在南京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进程中,他也曾热血青年地表达过几次自己的声音――给《现代快报》写过观众来信以及给《南京零距离》打过电话,但无疑都石沉大海。
  “如果没有微博,我们最多只能在豆瓣的南京同城小组里呼吁保护梧桐树,那就不会有黄健翔、陆川的加入,不会有南京以外市民的关注,更不会有邱毅的言论。”陆肯对微博带来的技术革新发自内心地钦佩。
  陆肯提到的邱毅――台湾国民党“立委”3月13日在微博上看到了别人转发的南京砍树的新闻。邱毅1990年代到过南京,深怀好感,对中山东路壮观的梧桐树记忆犹新。他立即发表了自己的观点:梧桐树不但是南京的标志,代表南京人的情感,它还曾为孙中山先生守灵,有见证国共合作的特殊历史意义,并表示要将事件提交台湾国民党“中常委”,希望海峡两方尽快沟通。
  接下来的变化令陆肯等“草民网友”来不及惊叹:南京市政府迅速给出了回应。邱毅告诉南都周刊记者,第二天,南京市长办公室及国台办就与他取得了电话联系。“我按照大陆的思维模式,提出了‘一个改变、三项原则’的诉求,南京市很快就答应了,并且给了我一份书面回复。”
  这份经过市委书记朱善璐和市长季建业确认的传真文件,邱毅总结为五条发在微博上:除了保证贯彻执行邱毅提出的“不砍树、少移植、移植保证成活率”的原则,南京市还承诺召开市民听证会、广泛听取市民意见,并表示“原则上,工程让树”。
  陆肯认为这是民意的胜利,“起码是大部分的民意”。他承认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在乎梧桐树,希望早日享受地铁便利,以及对梧桐树春季的飞絮过敏者大有人在,虽然在微博上基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梧桐事件”在微博发酵后没几天,微群“南京的梧桐树”成立,迄今为止成员已超过1万人。“异见者很容易在微博上找到同类,因为他们诉求强烈,而同意梧桐为地铁让道的人,他们懒得发声。”
  3月19日,邱毅收到南京市政府的“积极答复”后的第三天,绿丝带――为了树的聚会在南京图书馆门口如期举行。陆肯说:“邱毅代替不了南京市民,起码代替不了我。他能起作用是一回事,我们要表达自己的意见是另一回事。”
  在开始的45五分钟,聚会基本维持着平和的氛围。下午3点45分,天开始下雨,现场的情绪出现波动,有发放绿丝带的志愿者被警察要求出示身份证、登记个人信息。陆肯看上去有一点紧张,但依然镇定,他甚至交代肖小雅:如果我被带走,你不要慌。
  陆肯把用手机拍摄的现场图片发到微博上,很快有了近百次的转帖,一些图片数小时后被删除了,但陆肯觉得“它们已经被传达出去”。次日上午,邱毅在微博上表示,南京市民的聚会他已获知,他为此感到高兴。“整个事件――我把它视作温家宝总理提出的政治改革落实到具体实处的重要一步。”邱毅对南都周刊记者说。
  “城市肯定要发展,历史文化也要保存。所有关心南京梧桐树的朋友,我们谢谢大家。”南京市城管局宣传处处长徐少林答复记者,“现在事情已经有了积极的发展方向,我们就不再多说了吧。”
  “这是民意的胜利吗?”对于邱毅和保树派如陆肯此刻流露出的乐观,央视评论员王志安在微博上表示质疑,“保留梧桐树是一部分民意,尽可能用经济的方式修建地铁也是民意。现代政治不是简单的民意和政府的对决,而是不同民意之间寻求平衡的博弈。未经正当程序审视的半吊子民意,和长官意志没什么区别。”由于王志安的“央视评论员”身份,这番言论被“保树派”们群起而攻。
  “如果有关部门能够在宣布砍除梧桐方案的同时,考虑清楚可能会受到的挑战,把备选方案的利弊讲明白,让市民知道这是一个权衡设计、路线、成本后的最优方案,结果会好得多。”这位网友的发言,难得让陆肯和王志安都觉得赞同。
  (因当事人要求,陆肯、肖小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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