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是如何炼成的
发布时间:2018-06-28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一
南山经之首日雒山。其首日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花,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求之不得榖而黑理,其花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独独,食之善走。丽唐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育沛,佩之无瘕疾。
又东三百里,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
又东三百八十里,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兽,水多怪鱼,多白玉,多腹虫,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这是一位两千多年前的旅行者所写地理调查报告中开头的几段。这位在群山中跋涉的旅行者,沿着山间河谷,循水而行。他每抵达一山,就记下这座山的方位和里程,他对这座山植被、水土的总体观察,比如说,山上长什么树,生什么草,是草木茂盛还是童山濯濯,山中是否有溪流发源,这些溪流最终流向哪里……他还记下这些山上栖息着什么野兽、鸟类,水中有什么样的鱼类或两栖类动物,他甚至还记下了对这些草木鸟兽的生物形态的细致观察:那些树或草长什么样的叶,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生什么样的种子。那些飞禽、走兽、爬虫、游鱼长什么样,它们的脑袋、面目、身子、四肢、尾巴、皮毛等都长啥样,叫声是怎样的,习性是怎样的,对人有无伤害……这显然是一位既有耐心又很细心的观察者。如果说生物形态、习性属客观性知识,可以通过观察得到,那么,这些草木鸟兽虫鱼的名称,以及吃了这些草木的果实、鸟兽的肉或佩戴这些鸟兽的皮毛能治什么病,对身体有什么样的好处或坏处,诸如此类的知识却不是靠一时的观察就能得到的,这位旅行者必定还走访了土著——如山问的樵夫或打猎、采药的山民,方才获得这些地方性知識。这位好奇的旅行者不仅关心山林溪流中的活物,也对山中的矿藏有着浓厚的兴趣,他记下了很多山中、河流中蕴藏的矿物,比如金、银、铜、铁、玉石、丹砂、雄黄、雌黄、硫黄、磐石,以及各种各样质地细腻、纹理美观的石头。他将沿途观察所得和访求所得的山川地理、博物知识,以山为纲,分门别类,表其名,写其形,记其用,一一记录在案,编纂成册,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最早的一部基于实地考察的山川地理博物志,经过两千多年的岁月荡涤,这部书居然几乎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山海经·五藏山经》(以下简称《山经》)。
《山经》二十六篇,每一篇记载数山到数十山不等,各篇按照特定的走向依次记录每一座山的方位道里和自然物产,开头引的这几段见于全书第一篇,即《南次一经》的开头,据以不难看出《山经》全书记述的体例。招摇之山位列全书之首,具有起例发凡的作用,因此体例特为完备:首先说明此山的位置,“临于西海之山”;其次说明此山物产的基本情况,“多桂,多金玉”;再次详细描述了此山特有的几种物产:山上长一种草,像韭菜,开青花,名日祝余,吃了让人耐饥;有一种树,名日迷毂,叶状似毂树,其实就是毂树的一种,毂树又名构树、楮术,古人用其皮造纸,至今在中国南北各地的山问田畔仍常见,因为此树开花如绒球一般,细小的花瓣四出如光芒四射,故书中说“其花四照”;狌狌“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这当然就是动物园中常见的猩猩,猩猩长臂长腿,行走如风,故古人相信吃了它的肉,也可以变成风一样的男子。这座山上还发源一条溪流,名叫“丽唐之水”,水中产一种东西叫“育沛”,大概是一种矿物,将它佩戴在身上,肚子里不长虫子(“无瘕疾”)。
《山经》全书,记录山峰近五百多座,河流二百四十余条,行程数万里,记录草木、鸟兽、鱼蛇数百种,金石矿产十数种,其中,详细描述了其性状、习性、效用的草、木、鸟、兽、鱼各有数十种。如此大规模的山川博物志不可能是出自一个人之手,而必定是一个有着严密组织、精心筹划的学术团队集体劳动的成果。全书记山川脉络清晰,载物产具体翔实,行文平铺直叙,状物绘声绘色,通篇体例严谨,条理分明,虽众物纷纭繁杂,但记述有条不紊,分明是一部经过周密计划、基于实地考察、以资源利用为指归的国家地理物产调查报告。
二
然而,如果说《山经》是一部实录山川物产的自然博物志,其中何以又会充斥着众多非牛非马、人面兽身、九头九尾之类怪诞离奇、显然非世问所实有的怪物呢?
比如开头引的《南山经》段落后接下来的几座山中,就出现了数种怪兽:祗山之鯥,鱼类而陵居,其状如牛,蛇尾有翼,身生羽毛,一身而兼具鱼、牛、蛇、鸟之形体;亶爰之山的类,自为牝牡,一身而兼具雌雄两体;基山之猼訑,九尾四耳;(尚+鳥)(付+鳥)三首六目、六足三翼;青丘之兽,如狐而九尾而食人;英水之鱼,鱼身而人面,声如鸳鸯。如此这般非牛非马、一身九尾、兼具雌雄、鱼身人面的奇鸟怪兽异鱼,似乎不可能是自然界所实有,只能是出自想象和虚构,如此说来,《山经》分明就是白日梦般的臆说怪谈,与其视之为自然博物志,不如归之于志怪、小说之列更实至名归。正是因此,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山经》就成了一部妖兽录、怪物谱。
实际上,这些乍看之下荒诞离奇的记载,只有在古代博物学的语境中才能得以恰如其分的解释。
《山经》中出现的“怪物”,大概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非牛非马、人面兽身、一身兼具众体的复合类动物,一类是一兽多尾、一鸟多翼、肢体冗余(或欠缺)的畸形动物,前者可称为“复合兽”,后者可称为“畸形兽”。
一身兼具众兽之体的“复合怪兽”,在《山经》中最为常见,可以祗山上的“鯥”为典型:“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触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它明明是鱼,却身形如牛,长着蛇的尾巴、鸟的翅膀,肋(胠)下生羽,世上安有这般一身兼具飞鸟、走兽、游鱼、两栖类动物的特征,完全违背动物分类学规律的怪物?此鱼不仅长相怪,习性更怪:明明是鱼,却居于山陵,不仅如此,此鱼在冬天死去,到了夏天又会复活。它不仅跨越了动物分类的边界,而且还超越了空间(水与陆)和时间(生与死)的秩序,反常则为怪,无法纳入现成秩序的事物就是怪物,此物可谓集怪物之大全。此等与自然秩序背道而驰、格格不入的怪物,似乎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中,而只能是凭空捏造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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