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琴：走近铁幕

　　从朝鲜归来，给朋友一个知识问答，问的是：当今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主席是谁? 朋友毫不犹豫地回答: 金正日。我说: 错了! 标准答案是：金日成。

朋友大惑不解，金日成已去世十多年了，何以不称前主席，依然隐坐主席的宝座? 殊不知，朝鲜国家主席只有一人，这一人永远是金日成。无怪乎，在朝鲜各地，不论是城市和乡村，闹市和偏僻之地，到处都建有长生塔，上面书曰: “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高高耸立在上空，俯视着他的子民。要知道自诩万古一系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牌位只建在太庙，也不在大街小巷。忠于领袖，忠于党，直至世世代代忠于一人，这就是朝式社会主义的特色。用朝鲜的习惯话语说，这是朝鲜社会主义的“独创性”。

　　这独创也真是“独”到底了，朝鲜已退出公元纪年，用的是主体年号，以1912年 4月15日金日成的诞辰日作为主体元年。这一着可比皇帝技高一筹，因为皇帝接位，是以登基之日改换年号，金皇帝可能感到不过瘾，干脆以自己的生日，作为建国的起点，每年的这一天是为太阳节，朝鲜人也自称太阳族。不仅如此，在朝鲜国土上，到处都有“21世纪的太阳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万岁”的大标语，在朝鲜的出版物中时有“主体思想普照全世界”的字样。天无二日，普照全球的太阳只有一个，那就是金日成。这也就是说，从他呱呱堕地起，就已命定为朝鲜国家和民族的始祖。自称信奉无神论的社会主义者，居然前算后推数十年，还算到全世界，俨然当起太阳神，真是奇哉、怪也!

　　朋友说，这哪是什么社会主义? 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他不是社会主义! 且看当局宣称: “金日成主义的革命理论，是对于产生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的革命实践提出的问题给予解答的革命理论。... 可以说金日成主义的革命理论是主体时代的完整的共产主义革命理论。”(1) 岂止是社会主义，还是完整的共产主义理论哩! 在金氏看来，马克思主义论证了资本主义灭亡的必然性；
列宁提出首先在一国取得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社会主义制度，但他们都没有解决，怎样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在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以后，乃是由我们党独立思考，崭新地解决了一切问题的。”“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建设的问题，这是金日成主义新阐明的。”所以在朝鲜马克思主义的谱系排列不是马、恩、列、斯、毛，而是马、恩、列、金。

　　再从实践来说，社会主义最标榜的优越性如免费教育、免费医疗、免费住房等等，朝鲜无一没有。况且金正日向全世界宣告:“ 现在世界上许多国家的人民十分羡慕地说，我们的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的榜样，是独特的社会主义。”所以对朝鲜社会主义的性质，我是深信不疑的。这使许多国家人民羡慕的社会主义，生产的增长，人民生活的富足是自不待言的，可怎么老传来朝鲜人吃不饱，宁可掉脑袋，亡命他国等诸多流言，这又给我带来困惑和不解，所以早就向往，何时能走进朝鲜，一睹朝式社会主义的真容。

　　如今终于来了，却又有些不安。因为在赴朝旅游的注意事项中，明明白白的告知，不准离开团队擅自活动，不准与朝鲜人交谈，不准带手机，不准带望远镜和长镜头相机，不准在沿途照相，不准携带报刊、杂志等等，真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有这样的规定? 可能这也是朝鲜特色吧，既来之则从之，毋庸他议。岂料，我的傻瓜机尚留有国内的照片，害得朝方海关人员，一张一张地翻看，似这般认真严查的态度，就值得钦佩。

　　在国境的交界处，我们由中方导游转交给朝方导游，中方导游王女士也陪同入境，以便随时提供咨询。好心的王导提醒我们，朝方导游有两人，一是真导，一是假导，假导是安全部的，专事监督旅客的一言一行，宾馆也有监控，说话要小心。对此，国人自有莫谈国事的经验，好对付。使人不安的是，王导一再强调，有时会有小孩子一面跟着车跑，一面手指着嘴巴，向你讨吃的，千万不要向窗外扔东西。我问: 那扔了，能把我怎么样? 他说，有可能被扣留，扣留了又能怎么样? 那会被遣返的! 这一说把我吓了一跳，这时我才意识到，进关时护照已被收去，万一扣了护照，那不成了国际盲流，谁敢不乖乖地听从。

　　其实对于朝鲜闹饥荒，我们是有准备的，很多人都买了许多吃食、文具，准备送给小朋友。这礼物是准许带的，也准许送给朝鲜的学生。我们是三年困难时期的过来人，饿了大人，可不能饿小孩，有的同事特地选了高级巧克力，说是对他们长身体有好处，真是朗朗乾坤，此心可鉴! 可是在参观少年宫的演出后，朝方导游指出这礼物只能交给少年宫的管理人员，不能直接给个人，这有点意外，要知道一经官员的手，小朋友们还能不能如数分到，这对局外人是个不解之谜。

　　同行的施君，真是个聪明人，一天凌晨，当监管人员还沉睡在梦乡时，他怀藏一包糖果偷偷地潜出宾馆，走呀走，不停地向前走，遇到一个小朋友给一点糖，拿到糖的小朋友恭恭敬敬地向他一鞠躬，这使他喜不自胜，回来一说，人人啧啧称羡。

　　朝鲜有很值得自豪的地方，朝方导游就这样说，朝鲜没有税务局，人人不用纳税，此话不假，但也引起人们对朝鲜商品经济的兴趣，可朝方禁止游客进商店，你想买些朝鲜特产，欢迎，请进外宾商店，除此之外，别无分处。物极必反啊，愈是禁止，愈益挑动人们的好奇心，有的趁监管不备，到指定地点参观时，想蒙混一把，溜到商店看一看，可只要你一动弹，不知从那里就冒出一个人，制止你不得随便乱走，处处似乎有一双眼睛窥视你。然而即使天罗地网，也没有不漏网的鱼，有人真的成功了。据进过商店的人讲，食品真是少得可怜，一个20多平方米的店，只有四盘菜卖，一盘白菜，是没心的；
一盘洋葱，是长了芽的；
一盘海带，黄黄的；
还有一盘鸡蛋，是凭证的。有的说，柜上稀稀落落散布些烟和酒，所有东西用一个包就能装走；
有的还发现平壤没有早点铺。这我都信，我虽没胆量溜进商店，但车过闹市，看到路边有空空的布棚，只有矿泉水，这大约就是便民的小摊位，需要说明的是，这是国营的零售点。有人说朝鲜也在改革开放了，据我所见，不过在路边偶而看到有人拿着几根葱、白菜，坐在僻静处，等待顾客，那充满警惕的眼睛，东张西望，似乎说明这还需防备什么监督；
在乡村农家可以养几只鸡了，但不许养牛，大牲畜还属集体的。当然，在宾馆特区之地，不仅有朝鲜从未有过的桑拿浴、卡拉OK，还有赌场，我去看了一下，参赌的都是中国人，这是专为中国人设的。如果说这就是改革开放，实在不敢苟同。因为在朝鲜人人都要学习的文件中，这样批判某些国家的政策说:“ 主张引进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导致了生产衰退、物价暴涨、大量失业和贫富悬殊，人民生活越来越困难了。通过‘公开’和‘开放’引进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妖风。....这就是现代社会民主主义的‘改组’和‘改革’政策造成的现实。”好好琢磨这段话，你还相信朝鲜在实施改革开放吗? 充其量，不过是个赚外汇的生意经。

　　朝鲜如此激烈反对市场经济，是因为自身有严密的计划经济，严密到人们的衣食住行，穿衣吃饭，求学就业，无一不由官方发话，按计划分配，连打酱油也要票证。粮食是定量的，据说大人一天有600 克，小孩减半，化钱很少，按理说这也不错了，如果真能做到，何至于吃不饱，弄得大多数人面有菜色，所以这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上学是免费的，但升学是靠学校推荐，不凭考分，推荐的首要条件是“政治先行”，如果你一旦有不忠于领袖、不忠于党的迹象，看你到哪上学! 朝鲜的行政单位是道郡里，相当于我们的省市县，这县的人要到那一乡，都要路条，经过官员批准才能跨县通行，否则那就老死不相往来吧。

　　最使得朝方导游称道的是，全民公费医疗，姑且不论缺医少药的事实，被导游大肆张扬的一则例子，听得我心惊肉跳。说的是，在某地方有个标语树，是一些在树干上刻有歌颂伟大领袖标语的树丛，一次发生火灾，为了不使树上的标语受到损坏，20多个战士齐涮涮地抱住树干，全部被活活烧死，有的死后手里还紧紧握着金日成的像章，只有三人侥幸活下来，但都受了重伤。为了一个标语，献上20多条年青、鲜活的生命! 真是古今罕见! 为表彰这三人，金正日批准，送这三人到中国整容。这就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公费送普通战士到国外治疗的事例。听了这件事，我的心直往下沉、下沉，再看看导游那种溢于言表的自豪感，我感到了无比的悲哀!

　　朝鲜也有我们国家所不及之处，如没有加油站，从新义洲到平壤，路长230 公里，乘国际列车整整走了5 个多小时，沿途竟然没有看到其他客车，公路上也很少见到汽车，汽车少到无需加油站，没有汽车的污染，该多好! 又如没有广告，无论在大街还是电视上，除了歌颂领袖的大标语和路牌，再也找不到其他文字，连商店的招牌也不醒目，这多干净! 起初我还有些不信，有商品买卖嘛，哪有不宣传的道理，在商品经济不发达的中国古代，也有招幌和么喝。所以我得留神找一找，真是众里寻它千百度，得来全不费功夫，蓦然回首，在那高楼上巍然耸立着一个大牌子，上面绘了两朵艳丽的鲜花，这不是广告是什么? 当我喜孜孜的得意之时，导游冷冷地说道，那是金日成花和金正日花，哦! 原来是父子花，怪不得挺立在高端哩，算我白费了心思。

　　最辉煌的是万寿台广场，高大威武的金日成铜像，挺立在高地上，像高23米，每天清晨平壤的第一缕阳光，最先照在铜像上，光彩夺目，恰如太阳神一样，把手伸向广场，指引人民前进。与此对应的是对面的主体思想塔，以170 米的高度，直插云霄，两边是议会大厅、纪念馆和幽深的林木，四面围绕之间，有辽阔的广场。在广场一侧建有世界最高的凯旋门，据说比巴黎的凯旋门还高20米，那千里马的塑像以奔腾的姿态护卫着这一方神圣。说实话，这气势比天安门还要阔气、威严，可谓世界之最。平壤还有世界最深的地铁，从地上到地下直线距离超过100 米，走进去像是沉到无底之渊，使人胆颤心惊。

　　朝鲜的空气简直无与伦比，清新、洁净，像是被水洗了一样，令人心旷神怡。沿途见到的农村景色秀丽，古朴的村舍，端庄、整齐，连绵的水田，波光遴遴，间有农人赤足在农田插秧，一派温馨的田园风光。这里气候温和、水源丰富，耕地按人口比例也不算少，怎么就不能解决本国的粮食问题，一次再次要他国援助，谜底又在哪里? 来过的人几乎都有这疑问。我们无缘接触农民，听不到来自民间的声音，但是凭借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似乎也能略知一二。且看农田中凡是有数人劳作的地方，就插有一片红旗，农场是集体的，劳动也是集体的，导游说插上红旗是为鼓劲，看到那些散散漫漫的劳作，积极性一定不高，否则要什么红旗助阵!

　　这集体主义是主体思想的精髓，不错，主体思想也提出以人为主，可不承认人的自然本能，强调的是人的社会性。其实，人本身就是大自然进化的产物，以个体与个体的关系才组成社会，没有人就没有社会的存在，所以自然性是社会性的基础，个体是社会集体之元。主体思想却认为:“ 马克思把人规定为社会关系的总和，阐明人是结成社会关系的社会存在，但未能阐明，人作为社会集体的成员，以集体主义为其本质要求这一点。”又说: “主体革命观的核心，是忠于党和领袖。”这是批评马克思没有像主体思想那样突出人的社会性和集体主义。集体主义强调到压抑个体的需求，是可怕的，正是这可怕的集体主义，形成社会管理的强控制，人们的读书、就业，劳动，休息，穿衣吃饭，住房、医疗，小至穿什么衣服、鞋子，听什么话，唱什么歌，全面在控。一声号令，就可以调动10万人演出阿里郎团体操，其调动、控制的力度世界少见。超强的全面控制使朝鲜罩上一层铁幕，这非常有利于大树特树对领袖的绝对崇拜，也便于领袖随心所欲的行使权力。因此宁可无视经济发展的规律和民众的生命财产，炮制朝鲜特色的社会主义，工业以军事为先，至今连化肥也不能进行自给性生产，弄得苗瘦麦萎。朝鲜原本盛产苹果，现在难得一见的苹果，还是从中国进口的，3 只苹果，需人民币12元，在中国这不算贵，可在朝鲜这是一个服务员一个月的工资，相比之下才知道朝鲜民众的贫穷。2000多万人口，要养百多万军队，怎么不竭力压低民众的生活水平。邓小平说过:“ 贫穷不是社会主义! ”真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凭这句话就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有趣的是，在中国科学社会主义与民主社会主义争论得不可开交，朝鲜却对民主社会主义一批到底，旗帜鲜明，自认为只有朝鲜的集体主义才创造了社会主义的样板。这一样板向世人展现的是亮丽的平壤与农村的凋零、商品的稀缺，(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民众的贫困形成极大的反差，再听听导游自豪地宣称，21世纪的朝鲜是世界上的强盛大国，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这失笑是不对的，想当初，我们不也是“站在天安门，胸怀全世界”吗?在十年动乱经济濒临崩溃之际，我们还振臂高呼，解放天下的劳苦大众，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们是过来了，朝鲜尚未迈过这道坎，才有这笑料。我想导游这样说，主观上未必是说假话，这是他深信不疑的心态。有时我也想，小国寡民也好，全面封闭也好，只要自给自足，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社会学调查，愈是贫穷的农民，幸福感愈多，这不说明幸福感与物质条件并不是正比例。如今朝鲜正陷在大饥荒中，有的地方已到了吃树根草皮的地步，这种条件怎样才能使民众相信社会主义样板的优越性，唯有封闭所有外部可能通向内部的信息渠道，所以老百姓不能上网，不能用手机，不能看外国的报章杂志，电视也只有两个频道，这才有对旅客种种不合情理的规定。对外宾尚且如此，对国人可想而知，据说当局严禁居民与外国人接触，倘有违规的，抓住就有可能被处死。怪不得，当我们偶而见到本地人，想拍照，人们会很惊恐的躲开，这可不像朝鲜人待客的风格，如果你在火车上见到农民向他们招手，他们会很热情地招手回报，那是远距离，近距离谁也不敢呼应。最令人惊心的是，回国过关时，朝方三次检查，又让大家下车排好队，对着护照，一个个辨认、放行，这倒不是针对中国人，是怕本国人偷渡，最后又让大狼狗围着火车嗅一圈，这是防止有人攀在车底，偷渡出境，这一定有先例，否则不会有如此极端的措施。想着如果真有人，被大狼狗撕裂，真是不寒而冽，对此，纵有满腔同情也无能为力，不得已想个下策，还是搬来孔孟之道吧，如果我能到此讲学，一定大讲特讲能忍自安，知足常乐，至少给他们一点心理的慰藉。

　　这也许是痴人说梦。生存、发展和享受生活是人的自然本性，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正是这种强烈改变现实的愿望，促使社会发展，创造人类的文明。全封闭的社会一定会被现代化的浪潮所冲破，那么一点能忍自安，岂能抵挡这不可逆转的潮流。

　　回国以后，人们问我此行有什么感受，我想还是用表情来说话吧，这是现代人的时髦，我也不能免俗。记得进朝鲜，跨过鸭绿江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欢呼，原来沿江两岸，一边是高楼大厦，衣着灿烂的行人；
一边是沉默的原野，衣着简陋的农民，中朝这一反差使人们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回国时，又在过鸭绿江的时候，又听到一阵欢呼，欢呼的是，终于回到了解放区。

　　真是，不跨过鸭绿江，不知道自由的可贵! 这就是我的感受。

　　注: (1) 该文及以下引文，均引自金正日:《关于主体哲学》，主体 91 年 (2002年)，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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