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梧:我读「庄子」·「庄子」读我——《庄子养生主》试读
发布时间:2020-06-14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一
年青时,喜读《庄子》,读的是他的潇洒,在潇洒中见到庄严。
到了中年,再读《庄子》,读的却是他的诙谐,在诙谐中见到血泪。
到了壮年,又读《庄子》,读的则是他的智慧,在智慧中见到慈悲。
《庄子》,金圣叹说它是「天下第一才子书」﹗我认为庄子是空前的,也难说不是绝后﹗即不绝后,二千余年来,他可还是空前的﹗
《庄子》其文如万斛泉源,洸洋自恣,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或为寓言、或为重言,或为巵言﹔或做谬悠之说,或为荒唐之言,或成无端崖之辞。是奇亦是正、是谐亦是庄,庄子就是庄子。
即在都市丛林,其犹若乌何有之乡﹔即在五浊恶世,其犹若曳尾泥涂。他可超拔于俗尘之上,放乎天壤,像大鹏鸟举着垂天之翼,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由北溟而屣于南溟,抟扶摇而上者数千里也﹗
庄子他可以这样的做他的逍遥游,说是由小而大,由大而化﹔他解消了主体,但却因而扩大了视野,他悠游于太虚之中,无罣无碍﹗
年青时,读《庄子》,虽说是读的是他的潇洒,但我那能了解什么是潇洒;
其实,免不了的是少年轻浮之病!当然,看到的庄严美好,亦难免浮光掠影,那能识得个中要妙!
到得中年,读《庄子》,自也识得几分诙谐,在诙谐中看到了血泪。经几分历世,便得几分智慧;
狂气既敛,身心肃然!在这肃穆中,却不免赧然、惭然,愧然难已!
二
最近这些年来,愈发觉得庄子之能「逍遥游」,是因为他能「齐物论」;
齐得物论,方得「养生主」,生主既养,在「人间世」中,自可「德充符」,如此「大宗师」,当然也就能「应帝王」。从〈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德充符〉、〈人间世〉、〈大宗师〉、〈应帝王〉,这七篇刚好构成了庄子的内七篇。这里有着生命情境的逻辑,有着「道生之、德蓄之」的呼唤。
五十已过,到得壮年,读《庄子》,读的则是他的智慧,在智慧中见到慈悲。但我要真切地说,我虽已然头脑清楚了,但心里未必明白;
即如心里明白了,但却未必能身体之、力行之。真的,人世之难,就在「践形」、就在「任化」;
经由身体的体现这样的「践形」,回归自然无为的「任化」。庄子啊!庄子!尔可真任自然之化、践天地之形了!
庄子深知物之不齐,物之性也。但他亦能了知,物者,名以定形、文以成物也。如此之物,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此之物,这是对象物,并不是真如物,不是物之真如,不是物之在其自己。话语可解、当解,亦为有解,才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话语既解,如其自如,物还为物,随之而化,这物化是化于天壤、化于自然,化于「天地人我通而为一」的「道源」。
何以化,因为有解,是故能化。解而化之,化而养之,此生生之德也。就这样庄子借着「庖丁解牛」(厨子阿丁宰杀牛)来阐释「养生」,而且是养生之主也。
三
起头,庄子点出了生命与知识,生命有涯,知识无涯,这对比有张力,却也有着吊诡性。(「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其实,生命虽有涯,但却可以薪尽火传,由有涯而迈向无涯。知识虽为无涯,但这无涯是在分别相下、是就量下而说的无涯。这无涯其实建立在人们分别认知的延展下,若人们回到了生命本身,不去追索竞逐,知识的虚拟性立时破解。生命存在也就恢恢乎,其于游刃有余矣!
生命本身者何?生命是一不可究诘而真实的存在,本亦无须发问的﹔人对生命的发问其实是因为人在人所构作成的世界中而起了疑,有了这疑也就不可不问了﹗人总会在善恶分别相中讨生活,而忘了善恶分别常只是名言概念中的事﹔而且这名言概念端起架子来,和权力、欲望等结合一处,便生出了一强而有力的驱迫性规范来,成了政法刑名,免不了的是他对人们的迫压。(「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善恶跨过分别,还其自身,让存在回归到存在本身﹔顺着自然天道,自有罅隙可通,这存在的具体之道,就是个大经大常之道。就这样,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缘督以为经」)
第一段虽短,但却将全文点示的一清二楚,「庖丁解牛」为一段,公文轩见右师及泽稚又是一段,秦失吊老聃又是一段,最后言薪尽火传,生命之无尽,又是一段,此与前面第一段形成一首尾相连通贯的总体。
四
庖丁解牛,真乃神技,「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就这样「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那厨子阿丁轻拍了一下牛的身子,立时肩膀迎上去,就这一倚,那牛也就倒了﹔顺势而上,阿丁脚就这样履了上去,弯着身子,他单膝踦跪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那手足肩膝,就这样拆裂了牛身,发出砉然向然的声音,那刀就这样顺着进到牛身里,那骨肉迎刃而解。阿丁这动作、就像音乐的节拍一般,胜似商汤时的桑林之舞、唐尧时的咸池乐章。
天地间之韵律便如宙宇之呼吸,生死幽明,看似限隔,实者连续,本为相通。庖丁解牛,是现实之解脱,是生命之归返﹔形既离,知既去,如此舞乐,自成天和。
文惠君(即梁惠王)起先还只称赞庖丁解牛的技术,未能解个中奥秘也。庖丁回答他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起初,臣之解牛,所见也是无非全牛。这样子过了三年之后,定静专一,也就未尝见及全牛。而现在呢!臣是以「神遇」而不是以「目视」,耳目感官认知,已然停歇;
而只有精神心灵、纯意任行。依着自然纹理,批开大隙缝,引通大孔道,因顺其固然,杈出的经络、筋肌的盘结,也就避开了,何况粗干大骨呢!
「目视」是指向对象的认知,是分别相的,是执着性的﹔一起执着、分别,便有限隔阻滞。「神遇」则耳目感官认知,已然停歇;
这是无分别相、无执着性的﹔只有精神心灵、纯意任行。借用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话来说,「目视」是「我与它」的关系(I-it relation),而「神遇」则是「我与您」的关系。( I-Thou relation)这「神」可上遂于《易传》所说「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来理解。
庖丁之能不以目视,而以神遇;
自然也就能看到那牛「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
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也就这样,他十九年来,「刀刃若新发于硎」。话虽如此,每至筋肌骨簇,还是见其难为;
庖丁不免怵然心惊,收拾精神,目视凝止,小心翼翼,动刀甚微;
就这样「砉然而解,如土委地」,这牛似就回到了大自然一样。看!这庖丁是何神情,他「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拭净了刀,入了刀鞘,神情何其优雅。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养生」非养形,「形」是「形躯」,「生」是「生命」。解开了形躯,方见得生命,以是说「解牛」而得养生也。以无厚入于有间,也就游刃有余﹔唯遇难处,更当怵然戒警,虔敬如实,收拾精神,从容而应。
五
公文轩见右师,兀者缺足,本来可悯﹔但看那右师从容优雅,独归之于天,自然自在,无所疚憾。泽稚十步一啄,百步一饮,而不蕲蓄于樊篱之中,所为者唯自由自在而已﹔蓄于樊中,其神虽旺,亦不善也。庄子之自然自在,着实令人欢喜。
老聃死,秦佚往吊,干号了三声,就出了来;
老聃弟子追出质问,这算是那门子的朋友,竟只干号。秦佚借机会,说他们「遁天倍情,忘其所受」,指责他们违反自然常理,背弃真实感情。「适来,夫子时也;
适去,夫子顺也」,这是何等潇洒,何等自在。生死幽明,原来是通达的,「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人生终点是自然之解脱,此之谓「悬解」,倒悬既解,何等自在,如此才是「顺天如情」啊!
或者有些不舍,但不舍还是舍;
或者有些感叹,但有了感叹就可转为赞叹。感叹生命的短暂,却可以呕歌造化之无穷,可以赞叹天长地久。人啊!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庖丁解牛,何等自在,何等自得。执着解了,天地开了,生命就像烛薪一样,薪尽了,火传了,不可已也。生主所养,就在于兹!
———丁亥之夏 五月十四日 安梧成稿于台湾师大元亨斋
林安梧,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教授
刊于二OO七年五月号《国文天地》,台北:万卷楼图书
杨际开按语:
2009年春节前夕,安梧兄电邮来他的大作《我读『庄子』•『庄子』读我——〈庄子•养生主〉试读》,拜读之后,回味无穷,十分喜欢。我近年山居寂寞,找来陈鼓应先生注译的《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想一品庄子真味。近人多从〈齐物论〉读庄子,安梧兄却从〈养生主〉入手,开出一片理解《庄子》的新天地。谭嗣同1896年回赠宋恕的诗中有“兀者中分通国士,卑之犹可后王师”一句,不能全解其义。读了安梧兄的导读,才明白“兀者”是指知识分子。〈养生主〉有兀者右师,〈德充符〉中有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大宗师〉中有关天与人的论述是在讲权力、自然与知识的关系。权力要凌驾于自然之上,就成了权原,而顺从自然就成了法原,这是知识对权力的要求,贯穿于东亚文明史中,里面有诙谐,有血泪,也有慈悲。
2009年1月24日,写于杭州洞霄宫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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