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昶：“田母神论文”，军人意欲干涉政治？

　　2008年10月31日，一篇长达9页A4纸、题为《日本曾是侵略国吗？》的论文，获得一家名为“APA GROUP”的公司举办的征文比赛的“最优秀奖”。该论文作者是当时身为日本航空自卫队最高指挥官——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相当于空军总司令)的田母神俊雄。该获奖论文的内容从根本上颠覆了日本政府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认识，因此在日本国内外引起轩然大波。获奖论文和作者田母神也因此被日本媒体广泛报道和议论。进而，媒体直接称该获奖论文为“田母神论文”。

　　“田母神论文”的主旨在于否定日本在二战期间的侵略行为。为达此目的，田母神在其论文中对相关历史事件进行毫无顾忌的篡改和随心所欲的解释。田母神在论文中辩称，当年中日战争的爆发，是因为蒋介石对“驻留”中国的日军实施了“恐怖”行为，“那场战争不是侵略战争。日本是被蒋介石拖入中日战争的，日本是受害国”，“所谓的侵略战争是不实之罪”。

　　关于“大东亚战争”，论文辩称那是为了解放亚洲。“大多数亚洲人、非洲人是在大东亚战争结束之后才获得解放的。世界解决人种问题，得归功于日本的力量，倘若日本那时没那么做，现代国家要实现平等恐怕还要再等一百到两百年”。关于太平洋战争，田母神更是声辩“那是罗斯福的阴谋”。二战以后，“日本由美国来守护，只会加速日本的美国化，导致日本的传统文化被破坏”。

　　田母神在论文最后强调，“日本是具有悠久历史以及优良传统的国家，若继续持有日本是侵略国这样的历史观，会束缚日本的防卫体制；
日本国民若不能对自己的历史感到骄傲，就会导致日本的衰退”。日本应当“容许自卫队行使集团自卫权”,“‘村山谈话’应当予以修改”。

　　综观全文，论文大多引用日本国内右翼学者的观点，并没有严谨的史实分析，随处可见信口雌黄的表述，完全歪曲历史真相，赤裸裸地直接挑战日本现行宪法和日本政府历来坚持的“村山谈话”和“河野谈话”有关历史问题的既定基调，极其反动。然而，难以想象，这么一篇反动史观的论文，居然是出自身为日本航空自卫队最高指挥官的手笔。

　　经日本国内媒体的大肆报道，“田母神论文”迅速成为政治事件，给上台不久的麻生内阁扔了一个烫手山芋。从麻生太郎本人历来发表的个人政见来看，他的个人信念或许与田母神没有太大区别，但是要在今天的世界格局下修改或否定承认侵略、反省战争的“村山谈话”和“河野谈话”，在内政和外交上都是不现实的。而且，麻生内阁还需要避免因历史问题再次伤及好不容易转暖的中日关系，小泉是其前车之鉴。因此，尽快“灭火”，以免引发不可收拾的内政和外交难局，是当前内政问题重重的麻生内阁所面对的最为现实的首要任务。

　　“田母神论文”一出，日本政府的相关阁僚纷纷表态或批判。在论文公开的当日，内阁总理大臣麻生太郎就表示，该论文“在立场上是不合适的”。防卫大臣滨田靖一也跟进表态：“作为航空自卫队的最高指挥官，发表与国家完全不同的见解，在立场上是不合时宜的。”原防卫大臣、现农林水产大臣，同时也是日本国内的国防专家石破茂则直接给予批判：“作为政治家以个人信条为政，完全违背宪法精神”。“田母神论文”也受到来自在野党的猛烈批判。日本民主党党首小泽一郎批判其发表论文是“军人干涉政治”。

　　根据日本自卫队法第46条的规定，田母神以公职发表与政府完全不同立场的论文，应被认定为“与自卫队员不相符的行为”，应予以“惩戒免职”的处分。但是，田母神态度强硬，不但拒绝主动辞职，对惩戒免职的处分调查也不予配合。日本政府如果要对田母神作出“惩戒免职”的处分，作为政府必须要有充分和正当的理由。如果田母神拒绝接受处分并对此提出异议，在法律程序上可以拖上一年。

　　日本防务省为迅速平息风波，绞尽脑汁想了一招，让其退职让位、提前退休。田母神的原本职务是航空自卫队幕僚长，军衔是“空将”。作为航空自卫队幕僚长，其退休年龄是62岁。但是，“空将”的退休年龄则是60岁。田母神今年刚好满60岁。防务省绕开“惩戒免职”的处分程序，于11月3日命其退职让位，然后适用“空将”60岁退休的规定，让其退休（定年退职）。在法律上，防务省的做法没有瑕疵。退职让位、提前退休的做法，也符合防卫省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方式。

　　但是，防卫省的这种“退职让位、提前退休”的决定，毕竟不属于处分行为，不但不影响其享受退职待遇，甚至还可以领取一笔可观的退职金(6000万日元、相当于20万人民币)。虽然防卫大臣滨田靖一要求其主动返还国家根据规定支付的6000万日元的退职金，但是田母神对此予以拒绝。

　　更甚的是，田母神本人根本不接受防卫省作出的让其离职退位、提前退休的决定。在11月4日的记者会上，他还继续为自己的论文辩解。他向媒体宣称，他是“抱着为了国家国民的信念写的论文，对自己遭到解职感到痛心。如果与政府见解不同的言论都不能自由发表的话，这就不是一个自由民主主义的国家。这与北朝鲜无异。”

　　他继续强调，“论文的内容没有任何问题”，“不愿对论文内容的思路作出纠正”，还进一步指责日本政府在1995年发表的具有反省二战、承认侵略的“村山谈话”，指出“这一个谈话，有必要重新作出检讨和更正。”

　　今年满60岁的田母神，选择在这个年龄发表该论文，不但可以通过论文影响舆论，而且无需付出代价，根本不影响其颐养天年，可谓零风险。其动机和目的昭然若揭。

　　2008年11月11日，在反对党民主党的要求下，田母神在参议院外交防卫委员会上就其获奖论文接受质询。在质询中，麻生内阁作为政府就“田母神论文”作出答辩，“发表的论文，明显伤害到防卫省、自卫队在国内外的信赖”，“这不是作为航空自卫队幕僚长一职所作出的发言，属于其个人言论”；
这次征文投稿，不具有“意欲影响政治方向、主张特定策略的政治意图，不属于自卫队法限制的政治行为。”冀此劈清关系,扔掉这个烫手山芋。

　　但是，田母神本人仍然态度强硬，坚称他发表的论文没有任何问题，对其原有主张不做任何修改。甚至还辩称，他的观点得到原内阁总理大臣森喜郎的支持。理由是森喜郎原本打算参加其获奖授赏式的(举办者“APA GROUP”公司与森喜郎所在选区为同一区域)，只不过为避免政治影响而临时取消出席罢了。

　　更有意思的是，田母神在其答辩中引用“雅虎日本”的网络调查，声称“在雅虎上，有58%的人支持我的观点”(“雅虎日本”网络调查的结果是认为“该论文没有问题”的比例是58%)。同样，活力门(“LIVE DOOR”)门户网站调查的支持比例更高，为72．4%。田母神以此为依据，振振有词“下次选举，国民将会因此而觉醒”。

　　但是，上述网络调查，被揭发有人为操作的痕迹。根据日本《周刊文春》的报道，有相关团体(与田母神持相同历史观的“调布史会”)群发邮件，呼吁人们投票支持田母神。收到该邮件的人还在各自的博客上大力宣扬田母神观点和主张，肆力为其辩护。因此，从结果来看，造成网络上有过半数的人是支持田母神的结论。然而，观察11月11日的质询过程，实际情况是给了田母神进一步说明和辩解其观点的一个机会，毫无质询意味，甚至有很多议员听其辩解后私下纷纷赞同其观点。

　　对“田母神论文”的内容，日本的近现代史研究学者则大多持批判态度，认为其“基本事实关系大多错误，文章表现拙劣”(《东京新闻》)、《朝日新闻》和《周刊新潮》引用《卢沟桥事件的研究》的作者秦郁彦的观点，“认为卢沟桥事件是中国共产党的阴谋，这完全歪曲事实”，“说这是一篇论文，不如说是一篇感想，从整体来看，只能认为稚拙。结论、依据和事实关系错误连篇，毫无理性可言。”

　　那么，如此具有争议、且漏洞百出的所谓论文，怎么会成为“最优秀奖”？而且还是出自堂堂航空自卫队的最高指挥官的手笔。经媒体挖掘，躲在背后操作获奖论文的是一个叫“APA GROUP”的集团公司。

　　表面上，“APA GROUP”公司，是一家经营宾馆、公寓等房地产的普通公司。2008年4月，日本的右翼媒体《产经新闻》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右翼观点的书籍，叫《未被报道的近现代史》，作者正是“APA GROUP”公司的代表元谷外志雄。今年6月2日，“APA GROUP”公司举办《未被报道的近现代史》的出版纪念酒会。当时身为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的田母神亲自出席并发表讲话，在讲话中支持日本自卫队在伊拉克的海外活动，并强调这并不违反宪法(自卫队在伊拉克的活动是否违宪，在日本国内一直争议不断)。

　　另外，经媒体揭露，“APA GROUP”公司代表元谷外志雄与田母神本人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这种紧密的军商联系，是否属于正常，舆论对此表示了极大的疑问。田母神本人则强调：“他从来没有接受过(举办方和元谷的)资金援助。”但是，日本的宪法学者水岛朝穗在《东京新闻》发文批判：“这种极其劣质的论文,居然能够获得300万日元的奖金，这与接受其资金援助有什么区别？”并进而指出，田母神的论文与元谷外志雄的著书《未被报道的近现代史》在内容方面有许多相同之处。

　　实际上，元谷外志雄与田母神的交往由来已久。早在1998年，田母神任小松基地第六航空团司令的时候，就曾让元谷外志雄乘坐航空团的F15战斗机。元谷外志雄本人大受感动，将拍摄的录像和照片公开发表，制造宣传效果。

　　为纪念《未被报道的近现代史》出版，“APA GROUP”公司除举办纪念酒会外，还举办征文比赛，其目的是“促进日本在正确认识历史的基础上走向真正的独立国家”。毫无疑问，此处所谓正确的历史，即如获“最优秀奖”的《日本曾是侵略国吗？》的观点，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所作所为并非侵略。

　　据报道，在征文比赛的征稿期间(2008年5月10日～8月31日),共收到投稿235篇。据日本防务省的事后调查，除当时身为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田母神的投稿外，还发现有94篇其他自卫队员的投稿，占到投稿总数的1/3以上。

　　另外，5名评审委员都是日本国内有一定知名度的持右翼观点的人物，分别为渡部升一(上智大学名誉教授)、小松崎和夫(报知新闻社长)、中山泰秀(国会议员、原外务大臣政务官)、花冈信昭（产经新闻顾问编辑）和元谷外志雄(“APA GROUP”公司代表)。

　　 “APA GROUP”公司先行从235篇投稿中初选出20篇稿件，然后将这20篇稿件中的作者名删掉后刻制成光盘发送给评审委员进行审查，貌似公正。但是田母神的《日本曾是侵略国吗？》中的很多观点与元谷外志雄的著作《未被报道的近现代史》有许多相同之处，且他们系多年“神交”，其论文“脱颖而出”获得“最优秀奖”，也就毫不奇怪且在“情理之中”。

　　作为航空自卫队幕僚长，用实职实名发表与政府立场完全不同的论文，本身就构成严重的政治问题。除此之外，居然还有94名现役自卫队员也参加了此征文比赛，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的预谋和集体行为。通过航空自卫队、右翼团体、右翼学者的互相勾结，通过论文评选这种堂而皇之的文化活动，以影响日本政治和社会舆论。

　　田母神是日本“空军”的最高指挥官，自卫队是一个容许拥有武器、在国家处于危急时刻可以做出战争行为的组织。作为自卫队的高官，田母神发表与日本政府完全不同的历史认识，否定二战时期的侵略行为，还言称有必要修改宪法保障自卫队行使集团自卫权，自卫队有必要拥有攻击性武器等等，具有“军人干涉政治”的性质。田母神至今仍然坚持己见，毫无半点反省和谢罪之意。日本政府也仅仅是让其退职让位、提前退休而已，没有给予处分。看似快刀斩乱麻的做法，实际上蕴含了避实就虚、予以容忍、不予深究的态度。要知道，日本当年反动侵略战争，就是当时日本军部控制政局的结果。因此，“田母神论文”的危险性正在于此。

　　蔡昶，在日中国律师。

　　来源：《领导者》25期，天益网受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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