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林:“国学热”中迎“五四”
发布时间:2020-06-08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就在以反传统著称的“五四”运动爆发将近九十周年之际,举国上下却正在回归传统。从大学纷纷成立国学院到教育部要求小学生唱京剧,从学前儿童咿咿呀呀背《论语》到企业家纷纷投身学费昂贵的“国学班”,弘扬传统的“国学热”方兴未艾……
然而就在二十多年前,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掀起的“文化热”,其氛围、诉求却与“五四”完全合拍,而与“国学热”针锋相对:欧风美雨,深入人心,批孔孟,斥传统,出国潮,西学热,……以《河殇》为突出标志的清算中国传统,投入西方文明的热潮,构成了只有“五四”才能比并的文化景观。
在那个年代,即便是一些堪称思想解放旗帜的文化大师,经过深思熟虑提出一些中国传统的可取之处,通常也会遭到猛烈抨击。如李泽厚师著《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在“文革”后首次系统地探讨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并对孔子等古代思想家给与了高度评价,这令一些年轻人深感失望,王蒙、刘再复等人对传统的肯定也受到一些激进派的嘲笑。
今夕复何夕?历史真的如此诡谲?短短不过二十几年,中国人的文化诉求竟恍若隔世。
变化尽管巨大,其实不难理解。三十年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空前的经济繁荣,国内国际的种种诱因和刺激,全球化时代捍卫本土文化价值的近乎本能的诉求,文明古国的深厚情结,又唤起了中国人对自己悠久历史文化的自信和自豪,从而有条件有基础也有需要重新估价自己的传统,在市场化改革所经历的精神震荡中寻回文化家园,确立人生价值,重建精神信仰。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热”实际上是“反国学热”到今天的“国学热”,正是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从怀疑、反省、否定到寻觅、重振、回归的历程。
这是我们的文化生命所经历的又一轮凤凰涅槃吗?
那么,此时纪念“五四”是否有些不合时宜?或者,此时应该怎样纪念“五四”?
面对“国学热”,“五四”精神真的已经暗淡无光,真的要被传统吞没吗?
似乎出现了这种迹象。
“国学热”在从“五四”往后退。君不见,从耆宿大儒到贩夫走卒,“河东河西论”“儒家文化拯救世界”论此伏彼起;
“我们有的外国没有,外国有的我们早有”的心态逻辑甚嚣尘上;
以所谓东方神秘主义贬科学甚至反科学,将科技妖魔化成为时髦。而所谓“政治化儒家”则不遗余力地攻击现代民主理念,他们不仅要重建儒家在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还要将儒家的伦理政治主张直接确立为国家的政治制度,政教合一的吁求,较之清末的顽固派犹有过之,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国学热”中对传统的无分析的追捧,令人不由想起鲁迅说的红肿艳若桃花,流脓美若乳酪。某些人士正祭起传统特别是儒家大旗,向着五四的旗帜:科学与民主开炮。
这样的国学热,是将国学变成民族前进的绊脚石,是将国粹变成国渣,继续让死人拖住活人。
更有甚者,“国学热”不仅在从“五四”往后退,甚至在从孔子往后退。孔子的伟大贡献之一就是开创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理性精神。例如他将《易经》从算卦的书变成哲学的书,从和鬼打交道的书变成和人打交道的书(冯友兰语),剔除了《易经》的神秘主义和蒙昧主义,空前地提高了〈易经〉的文化品位。但在国学热中,各种国学班都有“易学大师”在装神弄鬼地算卦,都有“风水先生”在给房地产老总上“国学课”,课程的内容当然只能是“左青龙,右白虎”云云,最后就在最高学府的课堂上玩起了“奇门遁甲”。更有连国学的门还没找到的营销先生,摇身一变成了“国学应用大师”,还标榜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客座教授,但瞧他如何讲道:“佛”字就是一个人字加上一个美元调过来,因此佛是最能赚钱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气功大师”过时了,“易学大师”、“风水大师”、“鬼谷子大师”、“奇门遁甲大师”——“国学大师”又招摇过市:
东拉西扯,东抄西拼,驴唇不对马嘴;
浅薄不堪,装腔作势,阿势媚俗,无聊无耻,招摇撞骗,欺世盗名;
乌烟瘴气,沉渣泛起,……直让人想起胡适描绘的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景观:“这遍地的乩坛道院,遍地的仙方鬼照相”……
这样的“国学热”,是将国学恶俗化,商业化,痞子化,狗屎化(王蒙语),是在化神奇为腐朽。
不言而喻,我们必须警惕和抵制这样的“国学热”。
“国学热”中迎“五四”,我们应切记,继承和弘扬传统,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只能从孔子往前走,不能从孔子往后退;
只能从“五四”往前走,不能从“五四”往后退。
从孔子往前走,就是要反对蒙昧主义,就是要启蒙,而不是“蒙启”(李泽厚师语);
就是要提倡理性主义,培育批判意识,高扬人文精神,将孔子的仁者襟怀创造性地转化为新时代的文化生命。
从“五四”往前走,就是要同情地理解“五四”:“礼教吃人”的控诉错了吗?巴金的《家》错了吗?曹禺的“家”(《北京人》)错了吗?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祥林嫂》、《孔乙己》、《离婚》错了吗?都没错!应充分肯定“五四”运动(包括其反传统)的历史正义性和必要性,在继承“五四”的基础上超越“五四”。
今天,中华民族的强国梦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中体西用”已经实现了,但“五四”的愿景:科学与民主的实现还任重道远。
我们还是应该在五四精神的照耀下审视、继承和弘扬传统,也就是在民主和科学的引导下汲取我们的文化资源。
我们应清醒地认识到,传统,即便是那些曾经非常好的东西,也必需在一种现代的思维方式、现代的文化结构、现代的价值度量、现代的生活态势中调适、融合、消化、升华。
在过分地热衷于“祭孔”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听听李卓吾的话:“二千年以来无议论,非无议论也,以孔夫子之议论为议论,此其所以无议论也;
二千年以来无是非,非无是非也,以孔夫子之是非为是非,此其所以无是非也。”
在盲目地执着于传统的时候,还是有必要借鉴李大钊的批判:“总观孔门的伦理道德,于君臣关系,只用一个‘忠’字,使臣的一方完全牺牲于君;
于父子关系,只用一个‘孝’字,使子的一方完全牺牲于父;
于夫妇关系,只用几个‘顺’、‘从’、‘贞节’的名词,使妻的一方完全牺牲于‘夫’,女子的一方完全牺牲于男子”
在变态地沉迷于儒学的时候,更有必要记住日本人的羞辱:“支那人盲目以崇儒教,真枯死之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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