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马：丘比特下海记略

　　丘比特来我房子的时候，我刚把燕燕送走，不然，他肯定会收管理费的。

　　只见他虽然还是一张娃娃脸，但西装革履、金边眼镜、里面还套了一件羊毛衫，比起过去来，显然要成熟得多了。他一进门就自我介绍道：“我就是丘比特先生。论理你该认识我，早在你上学的时候，我就曾给你射过几箭，可惜鄙人那时箭术不精，每支都擦肩而过了，实在遗憾。”

　　我说：“谁也有个失手的时候，您今天能大驾光临，就使我三生有幸了。不知先生是出差还是公费旅游？”

　　他微微一笑，“怎么说呢？过去我在奥林匹斯山上班的时候，宙斯也规定我们每年必须腾出三个月的时间深入基层，搞调查研究，现在给自己干就更自由了。”

　　我听了不由得一惊，“您老人家也下海了？”

　　他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你看我们过去，那么多的神挤在一个山上，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可到头来大家弄得连衣服也穿不上，为了一颗苹果大家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没钱吗？现在诸神都下海了，这也是大势所趋。波塞冬开了一个海底炼油厂，阿波罗办了一个太阳能光学研究所，阿瑞斯那小子也把生意做大了，这几天忙着往波黑贩卖军火。要说混背的只有一个缪斯，你想她给企业写报告文学能赚多少钱？——况且听说她的稿子可读性并不强。我嘛，还没有丢专业，新近办了一个‘丘比特金箭开发实业有限公司’，效益还不错。这不，我今天就是刚刚给几个外商送了回扣才绕到你寓里来的。”

　　“那现在天下男欢女爱的事你还管不管？”我听了真有点犯急。

　　“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不但管，而且管得再宽、再远了。我今天恰好带了公司新出的几件产品，不妨给你看看。”

　　说着，他就“唰”地一声拉开皮包的拉链，里面全是各种型号的弓箭。他随手取出一副，打开包装纸，撕掉防伪标志，说，“这是最高档的一种，叫‘奔月牌’。过去我的箭多是短距离的，因为人们大多在街坊邻舍之间选择爱人，动不动就和隔壁的女孩青梅竹马起来。可现在人们眼界开阔了。姑娘们成群地往国外跑，小伙子们也深恨自己‘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亲一口美国嘴’。我为了适应这种跨国婚姻的市场需求，责成公司生产了这种‘奔月牌’金箭，它的特点是射程远，最近也要射到新加坡，否则就卖不出去了。”

　　这时，我插了一句，“那么过去昭君出塞、文成公主入藏是不是就用过你的‘奔月牌’呢？”

　　他听了很高兴，“你到底是读书人，说得完全对。但不同的是，过去我考虑到民族习惯、生活方式等问题，总是很少用它——除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现在不同了，只要人家交钱——我是按公里计费的——我就立刻盘马弯弓，无论是谁，不管是意大利黑手党，还是德国新纳粹，只要客户满意，我就百步穿杨，靶靶见血——当然这又得加收劳务费。”

　　“可这费那费，加之关山迢递，谁能掏得起呢？”我听了真有点替消费者担忧。

　　谁知他脸上立刻换了一副不屑的神情，说：“怪不得人家骂你有小农意识。买‘奔月牌’的人多着呢。当然这主要是在第三世界，尤其是老区。你想他们暂时吃点方便面，终生享受富贵，有什么不划算的呢？——不过这也好，可以加强民族大融合嘛！”

　　我听了正感叹自己的落伍，想就有关‘奔月牌’的价格有所咨询时，他就又拿出了另一种型号的产品，这一种显然比‘奔月牌’要差一些了，但也造型古朴，式样雅致。

　　“这是贵公司为哪一阶层的人设计的？”

　　“这是中档品，是专门针对那些想嫁给阔佬的小姑娘和想讨富婆的年轻人的。你知道，过去宙斯考虑到人种退化的问题，曾明令我不许制作这种‘忘年牌’爱箭。可后来我发现这么做不仅可以使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且能带动一大批年轻人脱贫致富奔小康，何乐而不为呢？”

　　“那么丘经理，我斗胆问一句，去年听说，有一些买了这种‘忘年牌’爱箭的老人，新婚不久，都溘然长逝，是不是这箭头上有——”

　　“那是本公司的第一代产品，”他丝毫没有尴尬的表情，“我看你也是一个实心眼的好人，不妨实话给你说了吧。”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的耳边，我几乎要触着他的翅膀了，“现在好了，本公司为了照顾这种跨年龄的婚姻，又考虑到老年人的生理特点，第二代‘忘年牌’穿心速度较慢，基本不会引起疼痛和房颤，但是——箭头上涂一种叫聚乙烯的药物。”

　　“什么？什么聚乙烯？”我简直有些吃惊了。

　　“不用急，你听我慢慢讲。这种药物穿过年轻的心脏时并无反应，可一旦通过老年人则能导致失忆症。”

　　“那不是谋财害命吗？”我愤怒地问。

　　“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也是满足广大用户的需要才这么制作的嘛！你想这些年轻人哪个不希望自己的老伴不知道存折放在哪里，上街买菜走不回自己的单元房而走到下水道里，现在有这么一种爱箭出现了，他们能不高兴得满地打滚吗？所以，‘忘年牌’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就是这种市场规律在起作用嘛！”

　　当我还在愤愤不平时，看见他已经端起了我沏的龙井茶，呷了一口，笑眯眯地说：“其实最有意思的是这种‘客串牌’爱箭。”他拿出一种粗糙不堪的样品，说：“这是次品，纯粹是用废铜烂铁制成的，特点是易断、易朽、没有耐久性，可销路最好，最为贫下中农所喜闻乐见。”

　　“伪劣次品还有人上当？”

　　“这你不懂，当然，你没有读过经济学概论。你知道，我过去的爱箭都是双料的，不仅耐久，而且能使情爱双方都脱不了身。可慢慢地随着人们兴趣的多元化，情感的多面性，这种从一而终的爱箭在市场上倍受冷落，你想一个人怎么可能终生厮守一棵枯树而对路边的野花不心慌意乱呢？所以好多消费者都指责：世界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家庭纠纷全是我过去的爱箭质量过关的缘故。因此，我不得不偷工减料，换成次品，虽然容易坏，但坏了就能换，就像一次性筷子。俗话说，旧得不烂，新的不来，就是这个道理。”

　　“如此说来，社会上出现那么多的第三者、第四者、婚外涉足者，都是购买了您的‘客串牌’弓箭才导致而成的？”

　　“一点不错，‘客串牌’弓箭目前销量很好，尤其是欧美各国，简直供不应求，忙得我厂职工有时大礼拜也不能休息。”

　　这时夜已深了，我壁炉里的火将熄未熄地泛着最后的温热，一股倦怠流过我的周身，他也在我打哈欠的当儿，站了起来，自嘲似地说：“真不好意思，今晚打扰你这么长时间，这几张产品说明书就留你这儿，我就——”

　　我忽然想起，我今天是近水楼台，何不讨轮明月看看，就说：“那么，丘经理，咱们今天也算成了朋友。我和燕燕现在准备过一种真挚而永久的爱情，麻烦您老人家按出厂价给我批发一支，就要那种最古老的。”

　　“您是说，要哪种永生牌的？”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公司自成立以来就没有生产过这种型号的爱箭，都二十一世纪了，谁还要这种老牌子的呢？早在莎士比亚时代，我曾给罗米欧、朱丽叶定制过一支，可惜被他们带进墓里了，清末时给贾宝玉和林黛玉也做过一支，那可是一副粗大而厚实的箭。可是你知道，它被贾母和王夫人弄断了。现在，我总不能为你一个人买一条生产线吧？”

　　说着，丘比特就走出了门外，右手一摆，叫来一辆奔驰轿车，钻了进去，立刻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我呆呆地站在月光里，心中一片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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