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乐雄：在郑成功水师的背后

　　把近代西方海军的兴起同产生它的文化传统和经济背景的关系梳理清楚，再理清中国水师和产生它的文化、经济背景之间的关系，便可发现明末郑芝龙、郑成功父子海上武装集团掘起和衰亡具有不同寻常的历史意义。郑氏集团的经济基础是海上商业贸易，其水师是一支维护海上贸易的军事力量，从海盗船、武装商船发展成规模巨大的海军，与古代希腊、迦太基和近代荷兰、英国由海上贸易海外殖民进而形成规模巨大的海军，其性质相同。可以说郑氏海上力量是中国古代唯一具有地中海文明特征的海军，即西方意义上的海军，与汉、唐、隋、元等历史上的水师有着本质的区别。

　　郑氏海上集团先后同大陆明廷、清廷抗衡，并在满族人扫荡大陆群雄之际，与之周旋数十年，这表明海权优于陆权的战争规律并非西方的特产，在东方的战争史上也能自发的显示出来。由于近代海权意识本身就构成资本主义的军事内涵，因而更显其意义重大。郑成功北伐的进军路线和１８０年后鸦片战争时英国舰队如出一辙，这说明海权意识制约下的战略战术具有惊人的一致。可以说郑成功的海上集团标志着我们民族海权意识的萌发。

　　１７世纪以来，欧洲资本主义的兴起同欧洲国家在制海权方面对世界其它地区占有绝对优势为前提，资本的原始积累，廉价劳力、商品、原料市场的寻找，这一切都依赖海上武力，正如任何生物发育生长都不可能是单一器官的畸形膨胀，近代海军的发展和海权理论的出现构成了资本主义的重要内容。

　　具有地中海文明特征的海军和海权意识居然能在中国本土诞生，这足以激发我们进一步思考，郑氏海军的意义显然超出了纯军事范围，应在更为广阔的社会历史范围加以讨论。从社会类型来看，郑氏集团是从传统农业社会分离出来的“异质社会”的雏形，其生存和发展的基础是海上商业贸易，而非土地耕耘。既然商业经济构成这个社会的经济基础，必然产生或正在产生与之相适应的组织管理、人际关系、社会心理、道德伦理、价值规范和行为规范，于根本上同传统社会格格不入。这在军事方面尤为明显，由于依赖大海而生存，也就合乎逻辑地派生出旨在维护这种社会类型根本利益的军种——海军。所以，郑氏集团所代表的这个正在酝酿中的社会性质，同近代资本主义雏形期的荷兰、英国有着惊人的相似。似乎是地中海文明和西方近代资本主义在东方的双重折射。

　　近代西方历史表明：商业资本造就了城市市民阶层，当市民的子弹射穿了封建骑士的甲胄，资产阶级才能登上历史舞台。换言之，商业资本只有孕育出自己的军事力量，才能对传统的经济体系和政治体系发起有效的冲击，才能促成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全方位地转型，不管是农业社会的法国、还是商业社会的英国概莫如此。毫无疑问，商业资本“孵出”自己的军事机器是资本主义发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标志，也是衡量资本主义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志（西方学者麦尼尔认为：军备和战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主要机制）。

　　以往大多史学界人士认为：明末清初江南丝织业是中国古代资本主义萌芽的典型。笔者以为：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类型，作为资本主义萌芽的典型，不仅要对资本主义经济形态进行确认，还应包括对资本主义发展程度的判定！这就不能仅限于经济范围来讨论这个问题。江南丝织业的工商资本能否孕育出自己的、能同传统社会暴力机器相抗衡的军事力量？历史已无法提供答案，但郑成功的海上商业资本确实拥有了自己的军事力量，以此而论，郑成功的海商集团才是中国古代资本主义的典型代表。而以往的谬误在于，把衡量资本主义经济形态的标准等同于衡量资本主义发展程度的标准（至于笔者新设定的军事标准当然可以继续探讨）。

　　看来郑氏海上商业集团的意义过去被远远低估了，它的经济、军事行为同近代荷兰、英国的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性质相似，因而更具有西方近代资本主义雏形期的特征。历史不能重来一遍，但可在逻辑的范围内假设。如果郑成功抗清复明事业能够成功，那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用海上武力统一中国的特例，他将在实行海禁以维护农业社会稳定和运用王权拓展海上贸易之间进行艰难的抉择，因为把人们束缚在土地上是封建社会正常运行的前提，这就从根本上将自己的航海贸易事业给铲除了。假如选择了后者，也许中国近代社会转型将从１９世纪中叶提前至１７世纪后半叶，中西文化大规模冲突和交流的锋面将在马来西亚、菲律宾、文莱、印度尼西亚一带展开，中国将提前２００年和西方在同一起跑线上向近代化迈进并享受工业文明的种种硕果，中华民族也许会避免以鸦片战争为开端的历史劫数。

　　著名学者顾准曾断定，在没有外部世界的介入下，中国本土的资本主义萌芽不会发展成资本主义。但郑氏海上商业、军事集团的出现使这一说法显得苍白。既然中国本土自发地产生了大规模的海上商业贸易，进而产生了旨在维护这种贸易的强大海军（这支海军的实力绝对在当时欧洲资本主义先驱荷兰的海军之上），那么假以时日，自发地发展资本主义就并非不可能（何况近代商业和近代海军本身就构成资本主义的重要内容），中国似乎只等着跨出最后一步了，当然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代表商业社会的军事力量打败代表传统社会的军事力量。遗憾的是：郑成功的海军没有做到，而在１８０年后的鸦片战争中，英国人做到了。英国海军在促使中国传统社会向近代化转型过程中充当了一次“不自觉的历史工具”。在逻辑的范围里，我们可以说１６５７年，郑成功在南京城下偶然的战术失误，历史第一次向中国关上了近代化的大门，我们民族丧失了一次自我更新的千载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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