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养”开平碉楼背后的纠结|开平碉楼

发布时间:2020-03-12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具有国际参考价值的澳大利亚《巴拉宪章》中提到:准许非移动文物合理、合宜的使用,不能改变其内外部结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二十五条中则提到:“非国有不可移动文物转让、抵押或者改变用途的,应当根据其级别报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备案。”也并无能否住人的明确规定。
  
  面对着某电视台的摄影机镜头,江汉脸上有点不自然,而更多时候他的神色是焦虑、迷茫。他现在的身份是开平碉楼保护基金会的秘书长,是这个基金会一切运作的keyman。然而,他并不是江门人,也不是广东人,甚至现在还不是中国人。
  
  10月28日,广东省华侨博物馆开办“开平碉楼保护展”并向社会提出“开平碉楼求领养”。之后,江汉和他的基金会受到媒体的高度关注。他得意地说,如果媒体对一个事件的关注超过两个星期,就很了不起了,可是对我们的关注却持续了一个月。但让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他所做的这项“保护华侨文化遗产”的工作会让当地政府那么不待见。
  
  2008年10月,江汉从加拿大多伦多回到开平,住在树溪龙安里的震东寄庐。这栋建筑的主人是他在多伦多的朋友关淑燕。房子齐整、布局大气,经历了90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坚固如初。目前,开平有1833座碉楼和5000多座洋楼荒废在乡间,在江汉看来,这些楼在世界文化遗产的名头下,完全可以开发,并能带来不菲的经济效益。
  
  他真的来开发了,也因此惹来一堆难题。
  
  碉楼能不能领养?
  
  2009年3月,江汉与朋友杨小村成立了开平碉楼保护专项基金会,挂靠在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名下。面对媒体,他从不提效益,而是说保护,不说出租,而说领养。事实上,在过去的两年中,基金会确实没有任何收益。
  
  江汉说,原先他们提了个口号:“政府号召支持,国企带头捐款。”但却从来没有收到一笔捐款,最后和杨小村自掏腰包投了200多万元,用在建设基金会的网站、宣传、接待、聘请工作人员、联系碉楼业主以及碉楼托管与维修上。
  
  11月份,江汉一直忙于接受媒体采访。他带着电视台的摄影师去拍那些荒废破败的碉楼,他说:“使劲拍,就是要让当地政府难堪,他们不作为,还要让别人不作为。”
  
  有一笔账必须在这里算一算。在“领养碉楼”中,基金会推出的巴黎大旅店是500万元/25年,赤坎文仁堂30万元/10年(另收物管费2万元/年),贤庐30万元/10年(另收物管费2万元/年)……无不显示着巨大的经济收益前景。如果,基金会托管并推出100栋呢?500栋呢?目前,基金会已成功托管了20多栋碉楼类建筑,而这些都是从私人业主手上以低价协议拿到的。所以,在江门与开平当地政府,有一种声音说基金会在搞“碉楼房地产”、“碉楼出租业”。
  
  11月3日之后,江门地方政府与基金会就碉楼领养问题已经开了四次会议。在11月8日的一次会议上,江门当地官员们向江汉提出了几大质疑:开平碉楼1833座是世界文化遗产,不是广东说怎么搞就怎么搞,而是要代表中国,对世界与联合国法规负责;国家文物机关反对碉楼住人,住人没有法律依据;提出认养碉楼,华侨会认为政府没钱,政府会因此没面子;开平民众反应强烈,网友都在网上骂“碉楼求领养”让开平人丢脸。
  
  其后,一名官员悄悄对江汉说:“你现在所住的震东寄庐也在国家文物重点保护的1833座里面,但既然是你,我们也就不说什么了。”
  
  文物里能不能住人?
  
  江汉说:“他们这些质疑是那么的可笑、荒谬,我当场就一一驳斥了他们。”
  
  在他看来,除了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37座碉楼,与列入国家重点保护单位的碉楼核心区与缓冲区的271座之外,根本就不存在1833这个数字。为此他还专门去中国文物局查证过,那里的档案并无1833座碉楼的名录。2000年,当地政府决定为开平碉楼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时,它竟然不是开平县级文物保护单位,也不是江门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更不是广东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但在2001年5月的全国文物普查中,它一跃而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在法理上,作为世界物质文化遗产的开平碉楼能否住人?这似乎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法律空白。《国际古迹保护与修复宪章》并没有关于文物古迹能否住人的条款。具有国际参考价值的澳大利亚《巴拉宪章》中提到:准许非移动文物合理、合宜的使用,不能改变其内外部结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二十五条中则提到:“非国有不可移动文物转让、抵押或者改变用途的,应当根据其级别报相应的文物行政部门备案。”也并无能否住人的明确规定。
  
  过去,说到文物古迹,一般指名人或国家领导人故居,均属国有,无产权之争,且数量不多。而开平碉楼是近现代建筑,且数量极其庞大,很难沿用一贯的做法。
  
  所以,当开平地方文物管理部门对江汉住在他们编号1102的震东寄庐的权利提出质疑时,江汉说:“这是好事,他们这样说,我非常开心,正好这可以做一个样板,如果说我违法了,他们去告我呀,他们发个文让我搬出去呀,那我就和他们走法律途径。基金会所托管的并准备用于领养的碉楼都是私有房产,既然是私有房产,主人能不能住啊?他委托别人维修居住行不行啊?你知道吗,他们这是想赶我们走,像我们这样有背景的人,那么热心,如果在这里办不成这件事,那就没有别人能办成这件事了。”
  
  文物能不能装修?
  
  为了迎接媒体的到来,基金会修葺了位于赤坎镇树溪四美堂村的文仁楼。给这栋楼修理了门窗、地板,重新粉刷了墙壁,通水通电,还在门前修整了一个平台却细致地保留了原来的几株老龙眼树,而在房屋的右边,则挖了一个浇花池。所有这些,让原先破旧的文仁堂显得整齐、秀气。文仁堂前面是一道河堤,开阔的潭江缓缓流过。
  
  修整文仁堂又花费了基金会将近十万元。
  
  面对媒体,江汉的矛头直指当地政府:“有人是拿鸡毛当令箭,而他们呢,是拿令箭当鸡毛。他们能等,那这些被荒废的楼能不能等?我是希望能引进民间资本,保护政府托管的碉楼以外的建筑,这和他们有什么冲突呢?我能不能等啊?”
  
  江汉确实不能再等了,他希望抓住媒体关注的时机。他知道,如果媒体忽然走了,人们也就不再谈论这件事了。江汉看着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来了又走了,南方电视台来了又走了,《信息时报》、《南方都市报》、香港《大公报》、香港亚视……这二十多天,他一直都在忙着接待媒体。通过媒体报道,外界许多人或单位都在打他的手机。有寻求合作的生态农业公司,有提出领养的首都师范大学的“艺术家”卢老师,佛山一家广告策划公司的老板则赶到开平看了文仁堂后,有意租下改造为度假屋。
  
  而中意“巴黎大旅店”的赵泰来则在今年8月与基金会签订了初步协议。赵泰来出生于东莞,是伍廷芳的外曾孙,1969年他泅渡香港投奔姨妈,并继承了在香港与英国的神秘遗产―伦敦郊区的一个庄园以及庄园地窖下的不可计数的文物与藏品,金缕玉衣、王子午鼎、乾隆御笔亲书的《孙子兵法》竹简、明代文徵明所绘《百美图》画轴、圆明园的菊花石,藏品从商周到明清应有尽有。他曾捐给国家6万多件文物。而位于开平赤坎镇堤东路的“巴黎大旅店”则是一栋四层高的红砖建筑,为上世纪20年代在美国阿拉斯加深海捕鱼的开平华侨司徒有梓所建。在当年的五邑地区,“巴黎大旅店”赫赫有名,是当地上流人士的聚会场所,每晚都有锣鼓队表演,女伶在唱歌。
  
  经北京的朋友介绍认识并商谈后,赵泰来表示愿意花几百万元将“巴黎大旅店”建成一个文物博物馆,用于展出他所拥有的展品。江汉说:“赵泰来先生的动机很单纯,他说来这里不是为了挣钱,而是用实际行动来支持我们,吸引一些人气,把这里搞旺一点……”
  
  但是,这个已经签订协议并筹备开工的项目如今却被当地政府叫停。11月18日,当江汉前往开平文物局办理相关审批手续时,文物局官员告诉他,“巴黎大旅店”所在的赤坎镇四条街道,包括中华东路、中华西路、堤东路、堤西路都被列入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而今正在做相关的文物保护规划的流程审批,“巴黎大饭店”的装修使用必须等规划出来之后才能动工。江汉便问:“你们的规划什么时候出来?”对方回答:“我们已经向上级呈报了第一期,正等待审批,巴黎大饭店属于第二期规划。我劝你还是等一等。”
  
  11月16日、17日,江门市政府组织当地文化与文物主管部门开了两天闭门会。11月18日上午,记者就基金会提出碉楼“领养”的问题征询开平市文物局吴主任的看法,并问此前两天开会的内容是什么。吴主任回应称:“我暂时不能跟你说,我们提出了和基金会不同的领养规程,这将由省委办公厅在12月中旬公布。”面对记者的追问,吴主任表示他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业主能不能做主?
  
  11月20日,旅居加拿大的司徒氏姐妹回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开平赤坎镇树溪四美堂村文仁堂,她们看到被基金会收拾得简朴整洁的祖屋,十分开心。本来江汉安排她们进行祭祖的,由于她们是基督徒,不作拜祭,于是只在旧屋原有的香案上放上一束鲜花。
  
  江汉和我们站在门前的地台上。一个当地的妇女踩着自行车过来了,江汉小声说:“她是四美堂村的村长,这房屋就是请她叫人帮忙修葺的,她来催要钱了。”这时,基金会的员工谭少敏等人忙着招呼她。
  
  女村长没收到钱,最后悻悻地走了。
  
  江汉说:“我对当地人的办事风格很不理解,他们与众不同。”旁边基金会的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说:“你的风格更是与众不同。”江汉脸一红,转过头去。他知道她指的是11月18日与开平文物局交涉的事情。那天,他几乎与那几个官员对骂起来。而类似于这样的事情,几乎发生在他与江门、开平地区各级政府部门官员的接触上。
  
  曾有人私下劝江汉:“在中国,和地方政府部门打交道是要疏通的,你多说好话,或者请他们吃顿饭,事情办起来会很不同。”但话还没说完,就遭到了江汉的驳斥:我为什么要给他们说好话,我为什么要请他们吃饭,在法在理上,我都没什么不对,是他们不作为。而在较早之前的一次会议上,他看到一份关于政府号召召开“领养大会”的通知―“领养大会”本是基金会发起的并得到省委办公厅批示允准的会议―他在文件上看到,“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被取消了主办资格,开平专项基金会从承办单位降格为协办单位”,在会议上他当场提出了质疑。会后,他一气之下,更是给有关领导发了手机短信:“未经协商与通知就取消了中国文物保护基金会的主办资格,取消了开平专项基金会的承办单位资格,如果不纠正这个问题,我们只好退出(会议)。”
  
  他处处显示出倔强与不妥协的一面。
  
  但这一点可苦了他手下的员工。11月18日下午,基金会的两名员工陪同香港一位业主到赤坎国土所补办房产证。这位业主已经七十多岁。他想把祖上在赤坎镇的一栋庐楼托管给基金会。国土所的人认识这位经常给当地捐款的老人,开始时态度十分热情,但随后发现是基金会的人带过来的,“脸立刻就黑下去了”,最后用同一句话打发他们:所长不在,今天办不了。“那位业主就跟国土所的人说,我明天上午早点来行不行?但明天上午是星期六,公家不办公。可怜那位业主已经七十多岁了,从香港回来一趟不容易,而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
  
  现在基金会一共有11个人,除了秘书长江汉与基本不出现的主任杨小村外,还聘请了9个人,江汉给他们发工资。而这9位20岁出头的本地年轻人在江汉的指挥下,忙前忙后。这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忙于接待媒体,修整基金会所托管的老建筑,安排业主接受媒体采访。而在这之前,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忙于寻找旧楼的业主,说服业主与他们签订托管协议。他们还担心,当他们做了很多工作并引起较大社会反响后,有更大的财团或与政府有关联的企业进入这个市场。最近一个与他们签订协议的业主是家住开平市区的谭春玲,她家的碉楼在赤水镇冲口村,名叫“三园”,那是她的太爷在1930年代所建。她把碉楼交给基金会管理,而基金会则付给她每年1000元的“祭祖费”,这1000元每年付一次,一直付25年。
  
  基金会在开平文化局有一个办公室,那是基金会成立初期两者关系尚好时文化局免费提供的,但现在“他们强烈地要求基金会搬出去”。在这一段时间里,媒体的关注基本是江汉唯一的支撑力量。但他也知道,媒体终究会远去的,远在开平的一切都将沉寂下去。他将要重新开始面对那些困局。在接待众人的热闹场合中,江汉经常背对着众人静静伫立。大多数时候,他更愿意去逗弄他从英国买回来的两只西洋狗。
  
  鸣谢中山大学人类学系郭立新教授提供的学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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