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兵大学生:我的大学】 可笑的工农兵大学生

发布时间:2020-02-18 来源: 人生感悟 点击:

  【推荐理由】   1970年―1976年,在中国,“工农兵”和“大学生”被联结在一起,这两个本来没有必然联系的词汇一经结合产生了惊人的“化学反应”,一场前所未见的高等教育模式成为事实。“工农兵大学生”的历史虽然只有短短的七年时间,但是它却对当时的经济发展、教育理念及个人命运等方面影响深远。虽然在许多重要岗位上不乏他们的身影,然而,他们始终都被认为是特殊时代的产物,这个阴影甚至深深地烙在了每个“工农兵学员”的心中。
  
  学员来自工农兵
  
  1965年7月的一天,河南省平顶山市叶县的西赵村,突然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人们的疑惑中,一个消息传来了――村东头李家的孩子李荣欣考上了高中。这则消息对两千多人的西赵村来说,实在不平常。这个位于河南省沙河边上的小村庄,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十几年的时间里,总共才出过两名高中生。
  李荣欣(70级工农兵大学生):我们村子包括我一共只有三个高中生,那段时间,好多人说这孩子肯定有出息,说了一些祝福的话。
  高中生,在当时的中国人眼里,绝对属于知识分子一类的人。
  由于大学招生人数超过高中生的毕业人数。那个年代,高中生基本都能升入大学,而高中生的素质普遍也比较高。这时的教育界偏向苏联式的精英教育,它强调少数人享受教育,培养出类拔萃的专才。并从高等院校、专业学校入手,按层层选拔的方式为国家挑选有用的人才。高等院校和中小学形成了金字塔的形式。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做法保证了生源的质量,使有限的教育资源得到了最大的开发和利用。
  刘少奇是向苏联学习的主要倡导者和组织者。1954年,全国高等院校将本科学制由四年延长为五年,取消以美国按系招生、选课制、学分制、淘汰制等教学机制。中国的教育逐渐步入苏联式的精英教育模式。
  与刘少奇不同的是,毛泽东非常反对苏式教育,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对正规化、制度化的苏式教育的不满。1951年5月1日,他在《人民教育》的创刊词上写到:“恢复和发展人民教育是当前重要任务之一。”毛泽东讲的人民教育,是对工农群众及其子女的教育,是使大多数人接受的一种教育。
  1957年在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毛泽东讲到:“我们高校的学生,据北京市的调查,大多数是地主、富农、资产阶级以及富裕中农的子弟,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出身的还不到20%。全国恐怕也差不多。这种情况应当改变。”这一时期,毛泽东的教育方针已经明晰:“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服务。”
  杨东平(北京理工大学教授、第三届工农兵大学生):1958年,那个时候高校学生当中工农兵、革命干部子弟的比例相当高了。1952年以前用我们现在话说,非劳动人民家庭可能占80%-90%。但到了1958年以后,工农兵这个比例已经占到50%-60%。
  在举国赶英超美的“大跃进”声中,政府作出关于教育工作的指示:“十五年左右普及高等教育。”随即中国高校迅速膨胀。1958年一年,全国新增普通高校两百多所,平均每三天就有两所高校成立。到1960年,全国高校的数量已经由1957年的229所增加到了1960年的1289所。
  
  天上掉下个大学名额
  
  1970年8月,李荣欣陪同通讯总站站长到重庆出差。
  这是李荣欣参军的第二年。这名在部队表现优秀,任何活动中都少不了他的士兵,已经成为一个领导眼里值得培养的好苗子。李荣欣自己也感觉到提干的目标已是指日可待。
  几天后,李荣欣他们从重庆返回成都驻地。刚回驻地不久,连队的杨指导员就跑来找李荣欣,他以为又是连队要办什么活动,或者要搞什么训练。谁知杨指导员将一张表格塞到李荣欣手里,让他填一下,说部队准备推荐他到北京大学去学习外语。
  无论如何,李荣欣都没想到,杨指导员找他居然是这个事情,居然是上大学――上大名鼎鼎的北京大学。李荣欣一时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荣欣:当时心里很激动。为什么很激动?因为即使不搞“文革”,我考大学也考不到北大,最多只能上三流大学,所以当时很高兴。
  兴奋之余,李荣欣向指导员打听去北大学什么语种。杨指导员说,听军区干部处的人说是学印地语。但是两人都不知道印地语到底是哪国的语言。最后指导员琢磨出印地语大概是美国的语言,他说,美国不是有印第安人吗,那可能是他们的语言。
  李荣欣:实际上他也不懂,他说你们学了印地语,可能将来到美国帮助印第安人闹革命。当时我对“文化大革命”很崇拜,还能出国闹革命!他这一说,我就更高兴了。直到入了学,才知道印地语就是印度语,与美国的印第安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此时,在成都军区7656部队,李荣欣的老乡郭进才也接到推荐上北大的通知。与李荣欣一样,听到这个消息后郭进才也十分兴奋。这种推荐,除了代表部队对自己的信任和认可,其本身的名额也是非常有限的,在几百上千人的队伍里,幸运者只有一两名。
  但是这些被推荐的人不知道去北大学习什么;不知道什么叫“工农兵大学”;更不知道为什么要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他们只知道,在当时来说他们属于十分幸运的一群人。
  此时的大学,已经四年没有招生了。
  当李荣欣和郭进才们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时,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作为“文革”开始后,北大和清华的首次招生,很多地区的录取名额还不到当地适龄青年的千分之一。
  1970年8月25日,李荣欣和其他60多名推荐上来的解放军学员在成都集合。集合完毕后,在没有任何欢送仪式的情况下,部队领导带领学员从成都前往北京。四天后,学员们抵达北大。空寂多日的北大校园已经成了沸腾的海洋,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和“欢迎工农兵学员”的横幅与标语。
  学员们在北大领到了印有“北京大学”字样的校徽和盖有“北京大学”钢印的学生证件。“北京大学”四个字是很流行的毛泽东的草书体。校徽、学生证与以往的一样,只是签发单位改成了“北京大学革命委员会”。
  这一年,一共有41870名年轻人走进了大学。他们每人都怀有与李荣欣类似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虽然大家得到通知书的原因各不相同,但毫无疑问,这样一份“大学入学通知书”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份从天而降的惊喜。
  在感慨过去的岁月时,或许有一些学员还怀有一丝丝的惆怅。但在他们身上,更多的却是身为时代骄子的兴奋与自豪。在知识荒芜、教育空白的年代里,他们得到了难得的学习机会。相对当时的年轻人来说,他们无疑是非常幸运的。
  
  “上管改”与工农兵学员
  
  除了数量众多的解放军学员外,剩下的工农兵学员都是由各地革委会推荐上来的。这是一批有别于以往的学员。他们年龄差异大,文化参差不齐,而且他们肩负着以往的学生所不承担的使命:“上大学、管大学和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
  杨东平:当时“上、管、改”这个东西,基本是一个口号。但是它机构设置里面,从校一级的机构,就是学校革命委员会,到各个系革命委员会。它都组成三结合。就是有工人和军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有学校干部、教师和学员代表。这就是它的三结合,在组织结构当中都有三结合的成分。
  对于李荣欣他们来说,改造大学的第一个印象,也许来自劳动。由于“文化大革命”的破坏和学生们的离开,曾经干净整齐的北大校园早已萧条破败,不堪入目。到处都是破桌椅板凳、损坏的门窗和荒乱的杂草,角落里堆满了玻璃碴、废纸等垃圾,根本不像一个学校的样子。
  工农兵大学生面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打扫卫生、清除垃圾。这是在工宣队和军宣队的组织下完成的。工宣队和军宣队是“文革”中特有的派驻到各大、中、小学校的工作队。全称一般是“×××厂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部队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丁东(现代历史学者):“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尤其是1967年、1968年以后,毛泽东就开始把解放军、工人、贫下中农派到上层建筑领域,组成工宣队、军宣队。贫下中农宣传队占领上层建筑,包括所有的大学都派了工宣队、军宣队。
  北大的工宣队由新华印刷厂和木材厂的工人组成,军宣队是8341警卫团和63军的人。其中以新华印刷厂和8341警卫团的人员为主。8341警卫团政委杨德中挂名北大党委书记。日常具体工作基本由63军的副政委王连龙和政治部副主任刘信负责。
  工农兵大学生模仿解放军的建制,按班、排、连进行编组。班长由学员担任,排长由学员或教师担任,连长由工宣队和军宣队的人担任。带解放军学员前来学校的领队则担任指导员一职。
  在工宣队、军宣队的统一组织下,全校师生在校园内展开了声势浩大的卫生大扫除活动。一连干了好几天,终于恢复了一个干净的北大校园。
  
  “上、管、改”下的师生
  
  据统计,工农兵学员中,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学员在整个工农兵学员中不到20%,大部分学员都是初中文化程度,其比例达到60%,另外还有不少人只有小学文化水平。
  北大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开课后,知识水平低的问题很快就显露了出来。一些人听不懂老师讲什么,一些人不会做课堂笔记。还有一些人上了几天课后根本就学不下去。
  丁东:推荐过程当中一个大问题,就是这个生源参差不齐。有的人是小学文化,有的初中文化,有的高中文化。但是大家都来学习大学课程,这样就不好办了。
  为了弥补文化水平上的不足,北京大学决定安排中文系的老师给学员们进行语法辅导,让大家从基础开始学起。
  这种学习班最初安排在百来人的小教室进行。可是随着课堂的影响扩大,前来听课的学员们越来越多,几节课后就达到了一千多人,把大教室也挤满了。学校没有办法,只好重新安排教学场所。最后决定让老师到大礼堂去上课。
  李荣欣并不在需要补习的学员之列,但他认为中学语法与大学语法不一样,也参加了这个学习班。几节课后,让他感觉获益匪浅。很多学员经过北大中文系的教师的讲解后,也迅速明白了在中学学习几年都没解决的问题。北大中文系老师的功力,让大家从心里由衷地佩服。
  李荣欣主课是印地语。这是一种音节拼音文字,一共有44个字母,此外还有7个带点的辅音字母。上第一节课时,老师按照以前教学方式,打算从语音给学员们讲课。这也是学员更容易接受的方式。
  然而事情往往不能如人所愿,北大的领导从政治上考虑,认为第一节课应该教的是用印地语发音的“毛主席万岁”。面对这种情况,老师们向校方提出,这种教法对学员来说太难了。誉为中国哲学界第一人的金岳霖先生的侄子、北大著名教授金鼎汉当时正好教授印地语,他也不认可校方的这种提法。
  金鼎汉(北京大学教授):要我们教的第一句话是印度语的“毛主席万岁”;第二句话是“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句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就提出来这太难了,对于这些同学,好多音他一下子发不出来。
  但老师们的提议最终被否决,按照校方的意见,这些发音再难也应该要学会。于是老师们只能按照校方的要求给学员们授课。只是这种方式,对老师和学员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困难。无论是“毛泽东万岁”,还是“共产党万岁”。对于刚开始接触印地语的学员来说,里面很多读音,根本发不出来。而且学员们无法理解,更无从去记忆。
  一个星期结束后,这种教学方法以完全失败告终。校方终于意识到这种学习语言的方式没有用,之后他们只得同意,让老师们按正规的方式给学员授课。从第一个字母开始学起。从那一刻起,学员们才真正进入到印地语的学习中。
  这些几个月前还是手执钢枪的解放军战士,现在坐在中国最好的大学里面,这让他们倍加珍惜学习的机会。虽然大家基础差些,但学习非常用功。每天到了晚上,一些学员还在教室里背单词、练语法。但是除了刻苦努力地学习外,印地语中的弹舌音对很多学员来说是个很大的问题。
  郭进才因为自己的弹舌音老发不好,最后跑到校医院做了一次手术。弹舌音可以发好了,说话却有点不利索。
  郭进才:为了把印度语学好,所以动了一次手术,将舌头稍微剪了一点。
  金鼎汉:他们学习有些人刻苦,有些人还挺用功的。工农兵学员也是这样,里面有些很好,很优秀的,有些不太行的。
  此时的北大,除了几位毛泽东、周恩来点名的教授,如著名力学家周培源等还在正常地生活、教学和工作外。其他的教授如冯友兰、季羡林、王力等都还没有恢复自由。依然属于“专政”对象,正接受“劳动改造”。给学员们上课的多是一些年轻的教师。
  这些教师多半是些65、66届留校任教的学生,入校一年甚至只有半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们也跟着大家一起“停课闹革命”。相对来说,这些人上的文化课较少,掌握的专业知识很有限,还达不到做大学教师的水平。
  有人也对此提出疑义:“文革”前,北京大学的助教都没有给学生授课的权利,这些连助教都不是的人怎么能给大学生授课呢?但决策者们用毛泽东的一篇文章《谁说鸡毛不能上天》来回应。后来人们就把这些留校任教的老师戏称为“鸡毛”,他们讲课就成了“鸡毛上天”。
  “鸡毛”们刚登上讲台时,还显得气宇轩昂、信心百倍。但所学的东西毕竟太过有限,教过几堂课后就感觉到捉襟见肘、力不从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完全支撑不住了。学员们也反应强烈,纷纷要求学校换人,换教学经验更为丰富的老师前来授课。
  李荣欣:所谓的“鸡毛”,就是1966年和1965年的学生给我们上课。讲第一堂课后,本来我们对印地语比较陌生,他讲了以后就更不懂了。
  面对这种情况,学校的革委会只好把一些教学经验丰富的教授、讲师从江西的“五七干校”叫回来。让他们给学员编辑讲义,为学员讲课。而那些曾经站在讲台上的“鸡毛”们,也自愿地加入到学员的行列。
  负责编写印地语讲义的是泰斗级学者季羡林。“文革”前,季羡林是北大东方语言文学系的系主任,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梵文专家之一。与他接触后,学员们发现季老实在了不起。校方让他编讲义,要求一个星期拿出来,他一天就拿出来了。而且为了让大家能早一点学到新知识,他提前几天就把讲义打印好发到学员手中。
  李荣欣:他们当时没有给我们上课,因为那时年龄比较大。都是讲师讲课,他们给我们编讲义。基本上一天就把讲义拿出来,所以我们都认为这些教授确实水平比较高,真是不愧为教授,后来对教授比较崇拜。
  
  在北大的最后时光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李荣欣听说,北大校本部的解放军学员基本上属于短训班,学习时间只有一年。刚开始他还不相信,但这个消息很快被证实了。校本部的解放军学员读的就是学时为一年的短训班。
  许多人知道真相后,内心非常失落。老师们努力开导大家,告诉他们短训班也能学到很多东西。他们学一年基本可以顶过去的人学三四年。
  急于把课程教授给学员的老师们,几乎利用起了所有的时间,给大家上课。在以后的日子里,没有批判会、没有校外活动。每天看到的都是行色匆匆的老师和起早贪黑的学生。所有的人都进入到了最紧张的学习中。
  进入7月份,天气越来越热。不知不觉中,李荣欣他们在北大已经生活了将近10个月。这也意味着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一天,李荣欣他们接到学校通知:交回学生证,他们结业了。
  消息来得很突然,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在交学生证的那天,李荣欣留了个心眼,偷偷裁下一页为自己在北大的学习做了一个纪念。接下来的日子,拍照、合影、告别……走的那天,学校没组织任何的欢送仪式,解放军学员们在操场上集合后,排队告别了这所学校。李荣欣的北大生活就这样匆匆地画上了句号。
  
  永生难忘的岁月
  
  1971年8月下旬,李荣欣等学员在成都集合,统一前往西藏。
  1971年冬天,经过三个月的高原适应训练后,李荣欣等人调离军区教导队,前往距离拉萨千里之外的亚东边防区,负责对印度的广播工作。
  李荣欣在西藏一直工作到1986年才转业,时间长达15年。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当年北大的同学,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不知道他在北大上过学。而自从离开卓拉山口广播队后,他印地语也很少用了。1986年10月,李荣欣转业到河南省平顶山市人民广播电台。
  李荣欣:我转业回来以后就一直在我们电台当记者,后来当编辑,一直在那儿。
  1980年,教育部部长蒋南翔宣布以后不再使用工农兵学员这个称呼,而工农兵学员的学历被定为大专学历,作为第一批工农兵大学生中的短训学员,李荣欣他们的学历不被承认。在广播系统第一次职称评比中,因为学历问题,李荣欣落选了。
  心有不甘的李荣欣选读了郑州大学的新闻专业,两年后拿到了专科文凭。1991年他评上了编辑中级职称,1999年他评上了主任编辑的副高级职称。而很多和他一样在北大东语系统学习的同学,却一直过着没有学历的平凡生活。
  (摘自《我的大学――(1970―1976)工农兵大学生》,海天、肖炜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5月出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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