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发布时间:2018-06-27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2007年,在卷帙浩繁的解读西方文学经典的理论著作中,我偶然读到梁旭东先生所著《遭遇边缘情境:西方文学经典的另类阐释》一书。书中对《俄狄浦斯王》《哈姆莱特》《浮士德》《简·爱》《红字》《双城记》《安娜·卡列尼娜》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系列小说,从“边缘情境”的生存状况出发,挖掘每部作品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人性的伟大与渺小,自尊与自怜,把隐藏在意识表面下深不见底的无意识心理世界分析得鞭辟入里,对习惯了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来阐释经典名著的思维方式来说,的确是一种“另类”。
“边缘情境”的概念源自于德国存在主义思想家卡尔·雅思贝尔斯。他认为,“由于某种严重的变故,比如亲人死亡、家庭破裂、身患绝症、面临生死关头、精神分裂、犯罪或堕落等,个体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对话关系出现断裂,个人置身于日常的生活秩序之外,这就是所谓的边缘情境。”想起很久以前与朋友闲聊,我们都感慨现在已经不怎么阅读小说了,她说:“现实比小说更魔幻、更不可思议,显得小说反而毫无意趣了。”她所说的“更魔幻、更不可思议”大抵是指现实世界对个体而言更加变幻莫测,个人命运的不可知性和不可预测性比之从前更加不确定,人性的光明和阴暗也在风云变幻的社会变革中,在善与恶的天平两端来回摇摆。网络上流行的穿越风、怀旧风、古风,无不是对拥有稳定价值观生活的诉求。信息社会让一切无处遁形,角落里的战争,大山里的贫穷,疾病的蔓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如同我坐在书桌前敲下这些文字时,窗外是北方三月的回暖天,温度正一点点地攀升,然而雾霾却浓厚不散,中重度的污染天仿佛死神一样弥散在发芽的柳树上,攫住一夜之间绽开的樱花,直至它窒息而亡。想到此,我惊觉现代人其实每天都活在“边缘情境”中。我们要么自己面临着疾病、家庭破裂或者亲人亡故的可怕境地,要么每天打开新闻,看到的、听到的是他人的生存困境。心灵长期被生活的无奈感以及生存的无力感潜移默化地侵蚀,死神神出鬼没,游荡在世界的角角落落,攫取人类软弱的灵魂以飨死亡的盛宴。在这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人类却依旧解不开古老的咒语,灵魂始终还要受制于沉重的肉身,面临死亡的威胁。《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神创造天地万物,日月星辰,创造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第六日又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人,并且“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爬的一切昆虫。”“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蛇还没有引诱人类,挑起灵魂里无休无止的欲望,伊甸园里善恶树上的果子也不曾被亚当和夏娃偷食。这是人类无知无识、优哉游哉的一段日子。可是人类终不甘心被神摆布,唯物论讲“生产力的发展,促使人类迈向文明社会”,《圣经》里把人类迈向文明的第一步看作是因人类始祖禁不住蛇的诱惑,偷吃善恶树上的果子而被神逐出伊甸园。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解释这一划时代的历史阶段,它都给人类的精神世界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影响直至今日。
人类步履艰辛地迈入文明时代,不但要摆脱自然界的束缚,叛离神的诫命,还想成为改造自然和环境的主力,在万物面前充当“神”的角色。瞧瞧丹麦的王子哈姆莱特是如何描述人类的吧:“人类是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广大的能力!多么优美的仪态!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但是,人又多么惊讶地看到自己还有一具肉身!我们的灵魂永远要依附这具肉身存在,没有了它,也就没有了灵魂。“这躯体会疼痛、流血、腐烂和死亡”。无论人的灵魂飘到多么远的诗意之处,躯体始终是一个生理性的、有限的存在。人类自认为可以影响和改造大自然,然而终归痴人说梦,这幅身躯依然要“尘归尘,土归土”,无法从大自然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这恰恰是人与神的区别——生命的永恒与否。
伊甸园里除了善恶树,还有生命树。当亚当和夏娃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被赶出园子后,“神在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
生命与智慧,是人类肉体与灵魂的另一种表述。当人类偷食禁果,能知善恶,与神相似后,神对人的束缚只剩下了生命的长短,也就是肉體的消亡抑或永恒。肉体与灵魂的矛盾自从人类被赶出伊甸园,开始迈入自己的文明时代以来,就成了永远解不开的难题。人越觉得自己伟大,越是自尊自爱,便越觉得这肉身是如此沉重,不堪重负而又不得不负。生命的脆弱,存在的虚无,死亡的威胁都让人感到不可避免,产生深深的无力感。翻开经典的文学作品,对人类矛盾痛苦的生存状况入木三分的刻画,以及对人性善恶并存力透纸背的观察与描写,才是它们真正得以称之为“经典”的根本原因。
当我在医院的CT室外等待诊断结果时,对面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对也要做核磁共振的一对夫妇絮叨。他说,自己的双腿以前走路非常快,健步如飞,这曾是他最为骄傲的一双腿。可是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左腿年初出现浮肿,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使不上劲儿,病到了要来做核磁共振的地步。说及此,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大男人喉头哽咽,眼泛泪花。他拼命地憋住眼泪,不再继续往下说。
当我在医院的急诊室就诊时,前面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每周都要来医院打抗生素。医生郑重地告诫她赶紧去全科诊室进行全面筛查,特别是血液科,因为“每周都打抗生素显然不正常”,而她的淋巴化验结果也不尽如人意。女孩戴着厚厚的口罩,压低的帽檐让人看不到她真实的模样。她只是答应了一声“好的,我打完针去检查”后,就离开了诊室。
我多想对中年男子和年轻女孩说,科技多么发达,很快就有纳米机器人可以进入人体内,清除体内的有害物质,修复损坏的基因,激活细胞能量,维护人体健康和延长人类寿命。美国科学家已经开始研究如何冷冻细胞,以获取人类生命尽可能的长度,还有种种试图延续人类寿命的科学实验正在进行,还有各种道德伦理问题正在被讨论。可是我终究无法说出口,因为生命树的密匙,依然掌握在神的手中。
这沉重的肉身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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