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学：被扼杀的“勃朗特”

　　前日在网上浏览，突然发现了一个十分熟悉的名字——“赵新爱”。40多年前，我还在高中读书的时候，曾有一个女同学的名字就叫“赵新爱”，那么，这位“赵新爱”真的就是我的那位老同学吗？我十分急切地把“赵新爱”写的那篇《不能继续读书的噩梦》读完，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这位“赵新爱”真的就是我高中时的那位老同学。老同学的帖子勾起了几十年前的往事，令我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因为我就是帖子中所说的那个“学生会主席”，那个所谓的“反革命集团”的“罪魁祸首”，也是她“噩梦”的一个目击者和见证人。

　　1962年，我考入了县高中，被编入高一一班，与赵新爱是同班同学。那时的新爱还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小姑娘，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话语很少，但她酷爱文学，读了不少书，记得她特别喜爱英国女作家洛蒂•勃朗特的《简爱》，也渴望自己能够成为像勃朗特那样的女作家。那时我曾读过她的几篇文章，从文中不仅可以看出新爱的文学天赋，而且还可以看出她远大的抱负和一个少女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同学们都称赞她是一位才女，假若没有意外，那么我相信我们高一一班极可能会诞生一位中国的“勃朗特”！

　　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一次班主任的更换竟然彻底改变了新爱、我和许多同学的命运。记得那是在高一的上学期，我们班来了一位新班主任，他个子不高，穿着一身黑衣——黑帽、黑袄、黑裤和黑鞋，戴着一副眼镜，面无表情，十分威严。新班主任一来就向我们炫耀他的光辉历史：在大学他曾担任系里的团支部书记，在“五七年反右斗争”中，他亲手把自己的一些同学打成了右派！这位班主任经常阴沉着脸，手背后，迈着八字步在教室里踱来踱去，还不时从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阴森的光，这位阴森可怕的班主任令人望而生畏！在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里，曾经涌现出一大批专门靠整人向上爬的“运动骨干分子”，他就是一个典型。

　　他到我们班不久，我就与他发生了冲突，起因是因为他不了解情况就粗暴地训斥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同学，我为这位同学抱不平，向他解释事情的真相，结果他暴跳如雷，大声吼叫着要与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公开辩论，意思是让同学们对我进行批判斗争。同学们听了我的解释后，不仅没有人批判我，反而有不少同学站出来仗义执言，公开支持我，结果把班主任搞得十分狼狈。从此这位班主任就把我看成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对我怀恨在心，处心积虑，伺机报复。在第一学期的期末，他公然把我的操行降为“丙”等，那时学生的操行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除非犯有偷盗、男女关系等大错，学生的操行是很少有“丙”的。但这仍不解他的心头之恨，他还在暗中策划了一个更大的阴谋，要把我和所有同情我的同学都打成“反革命”，要把我们置于死地！

　　在我与班主任的冲突中，新爱也是一个目击者，她知道我是无辜的，所以对我比较同情，也对班主任的专横和霸道不满。由于她的态度，加上她出身不好，于是她也成了班主任重点打击的对象之一。班主任处处压制她，不断给她穿小鞋，并把她的操行也降为“乙”。生活在班主任的淫威之下，新爱十分痛苦，痛苦的她不得已决定退学。听到了新爱准备退学的消息，我十分惋惜和震惊，我多次劝说她坚持读完高中，争取考上大学，实现自己的作家梦。记得我曾给她写过一首小诗，其中的两句是：“绣院秋风虽萧瑟，金菊依然傲霜开”，后来这也成了我的一大罪状——“同情地富子女”，并被列入《陈定学反动言行汇集》之中。虽然我和同学们竭力相劝，但是新爱去意已决，后来她真的退学了。新爱的家在偏远的农村，她家的成分又不太好，能够考入渑池县唯一的高中，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但是她却放弃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流着眼泪离开了她挚爱的学校，那年她才十六岁！

　　1965年1月，在高考的前夕，班主任蓄谋已久的阴谋终于变成了现实，他和新来的校长一道制造了一起震惊全县的“陈定学反革命集团”大案，他要对自己的学生大开杀戒，他要秋后算账，他要报那一箭之仇！我在三年困难时期曾给毛泽东上过一封反映农村真实情况、批评“五八年大跃进”、主张“在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整顿干部作风”“大力发扬民主”的万言书（见2006年第6期《炎黄春秋》《一个中学生向毛泽东上万言书》），于是我被打成了“小彭德怀”“小反革命”，被开除学籍、团籍，送农村监督劳动改造。许多同情、支持我的同学也都被打成了“陈定学反革命集团”的成员，他们被迫进行无休止的检查，在1965年高考时，学校在这些同学的政审表中填上了“不宜做革命接班人”之类的结论，致使这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都未能考上大学，摧残了一大批人才！

　　虽然那时新爱早已回到了农村，但她仍然被班主任列入“反革命集团”的黑名单，可怕的政治阴影一直笼罩在她的头顶，加上出身不好，所以她在农村的处境也很艰难。后来她结了婚，生儿育女，虽然文学之火一直在她心中燃烧，但是沉重的生活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直未能完成自己的《简爱》，也未能实现自己的作家梦。生于19世纪英国的勃朗特是幸运的，她虽然出身贫寒、经历曲折，但她毕竟完成了《简爱》这样一部不朽之作；
而新爱却是不幸的，她不幸遇到了那个可怕的班主任，不幸遇到了那个阶级斗争的年代，一位才女就这样夭折了，一个“勃朗特”就这样被扼杀了！

　　赵新爱：不能继续读书的噩梦

　　（本文原载SMN—红袖添香）

　　一直都想读书,从读小学的时候就有了强烈的读书愿望.这当然是有原因的,我们的邻居有个读书的女儿,她的父亲总是不无夸耀地向大家说:我们家有个读书的女状元、女秀才云云.可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我暗下决心,我也一定要去远方读书,也要让我的父亲在乡亲们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家也有个读书的女状元女秀才!理由就这么简单和充分,也算是模仿心理吧.后来读六年级,我们的老师讲课的时候,在黑板上写了一个繁分式,但是他并没有往下讲,他说等你们读中学了再学吧,这不是我们现在要学的内容.所以也就蜻蜓点水一笔带过了.从此我就把这个强烈的愿望记在了心底.勤奋勤恳不敢张扬.其实我在暗暗积蓄力量,为我能够读中学做准备.小学考初中我不敢抱多大希望,不是因为成绩而是害怕自己的出身.因为社会上已经传说只要是出身不好,哪怕你的成绩再优秀,人家中学都不会录取你.这是我最大的担忧和精神障碍.但是也许太年幼,我没有多大的哀伤,仍然大大咧咧地说着“上山下乡、锻炼成钢”，虽然这样的话语是在报上学来的,但是能够说出这样高姿态的话语,只有我一人!我从来都是个机灵的小鹦鹉,很会学舌.当时的教导主任非常赞赏我这样的思想和话语.虽然他并不知道我心中的深深忧伤.

　　庆幸我考上了中学.那是1959年.大家都说假若我的成绩要是考不上,那其他的同学都甭想!我们同时考取的有10多个,可是他们都以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读下去,他们大多在一年级时就退学了.只留下我和另外两个小男生.家和学校相距30多里地,顺路没有汽车,都是跑路.而且还是崎岖的山路,要翻过两座大山,并且时常有狼!说实在,我是凭着顽强的毅力和不怕困难的精神.贫穷的家境,饥饿的生活,我终于熬过来了,没有退缩,并且以优异的成绩名列前茅!我终于脱颖而出，终于考上了全县唯一的高中!这在当时应该是全乡的自豪和骄傲!因为我们偌大一个山区乡,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小男生考上了高中.另一名没有参加考试,要是参加了也一定能够考取,因为他也很优秀!我们三个坚持下来的成绩都不错.

　　但是,我做梦都没有料到,我的高中生活是那样的艰难! 没有料到我会遇到吃人的“人狼”!当我正雄心勃勃地憧憬未来的时候，在高一的上半学期,我们的班主任换了,原来的老师焦维民不再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原来的班主任老师就是曾经教过那个女状元女秀才的老师,很温和很厚笃很爱生如子!有点象我读初三时的老师陈维范,但是学校给换了,换了也就换了,也许老师老了,我这样想.新来的老师很年轻,可以肯定他没有多少教学经验.我想他不会是拿着我们这些牛犊学兽医吧?我仍然和读初中时一样矜持，不苟言笑,独来独往.因为凭我的经验,扎堆并不能好好学习,光聊大天是不会有好成绩的.尤其是女生.

　　但是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个新来的班主任,他要拿我们学生开刀,去完成他的升迁梦!当然这都是后来知道的,当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学子是不知道的,因为那时我们很单纯，也很幼稚.事件的导火索是他和我的一个同学.那应该是秋末冬初,一个晚自习.因为我们的学校很分散,我们所在的新校区在东,而教导处所在的老校区却在2里之外的西边.那天正好刮东风,所以我们没有听到下课铃声.只感觉这节课时间好长.又一节晚自习的钟声响了,不知道哪个同学说下课了,我们都跑出了教室,当然是乱哄哄的了.这时候,班主任老师来了,他问是谁不遵守学校纪律,带头捣乱?所有的同学都不做声,僵持了很长时间.这时候,学生会主席陈定学同学站了出来,想把责任担当起来,他和班主任展开了辩论.也许他驳倒了班主任,这个靠政治起家的班主任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步步为营,开始了他罪恶的整治学生的计划.

　　高中的第一个学期,他就把我们高一一班不少同学的操行降了级!我们都还莫名其妙!说实在,操行就是一个人的生命!我这样认为.哪怕我的成绩有一门不理想或者不及格都无所谓,但操行是万万不能不及格的!从读书的那最初一天起,操行从来都是甲,就是平常非常调皮捣蛋的学生,也从来都没有听说谁的操行是乙!除非他杀人放火、罪大恶极.再说,我从来都是品学皆优,怎么会一下子从甲退到乙了呢?简直不可思议!但是,我还不能向任何人说,毕竟不是什么排场的事情.这无疑是当头一棒!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好多同学的操行都被降了等级,不过他们都是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生.毕竟我们都还初来乍到,还不是很熟识.

　　班主任老师把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作了我的评语：性格孤僻,不团结同学,不遵守纪律,不热爱劳动,不积极靠近组织，不要求进步,不过学习还比较努力认真.这样的评语难道不是杀威棒，难道不是当头棒喝么?我多想告诉老师,其实我爱说爱笑爱唱爱跳开朗活泼多才多艺兴趣广泛,小学初中时我还是宣传队的主力军呢,是你让我压抑,所以我才不苟言笑!再说我要是活泼了,说不定你还说我轻浮呢!我想我成了拉磨的驴子,老师对着磨房的驴子蹄印说三到四!

　　我在想我的读书生活是多么的艰难!没有学费,暑假时掐野菜去食品公司卖,一斤野菜一分钱,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腿疼,才能卖区区的五六毛钱,况且人家食品公司并不是经常收购野菜,再说要是天旱了,地里又没有恁多野菜,我要是再这样继续读下去,人家老师再给我一个“反革命”,那我可是吃不消的啊!我反复权衡利弊,决定退学!我把这样的想法告诉了同学陈定学,因为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走啊!至少得有一个同学知道我什么原因退学了.至于我为什么要告诉陈定学,那是因为我间接认识他,他很欣赏我的学习态度和成绩,有话能不说与知人?凭感觉老师的伤害也没有放过他.我有很敏锐的观察力.我勉强支撑到寒假,因为我实在不想半途而废.再说读高中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和读大学也就一步之遥啊!我当然也不会忘记同乡上上一届学姐的规劝:你可千万不能退学!你是咱们乡的骄傲和自豪!你是咱们乡的文化脸面啊!我们几个都考不上大学了,还指望你来填补这个空缺呢!你有实力,你的学业那样优秀,无人能比!你其实就是我们乡未来的第二个女状元女秀才,谁不这样说呢?能半途而废么?就算你不能为自己打算,至少也应该为我们这个乡镇打算打算吧?为我们读书人装装脸面吧！

　　但是,强权的政治,强权的班主任老师,他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他的卑鄙的红顶子梦,虽然他并没有走上政坛,但是,他的双手却沾满了几十个莘莘学子的血!那是渑池县教育战线上有史以来的特大政治惨案!事情发生在公元1965年.陈定学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小彭德怀,扭送农村劳动改造!其他20多个同学都是他的反革命小集团成员,我也是其中之一,唯一的一个女生.虽然我早就在1963年的春天逃跑了,但是政治的杀威大棒并没有放过我,所有的档案材料上都有我的"鼎鼎大名",我的委屈向谁说?谁能说那不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偌大一个号称文化积淀厚重的大县,满打满算三个班级,就是一个也不少,每个班级45名学生,也才135名,何况中途退学的,可是一个极左老师的一个错误决定,就有20多名学生倒在他的政治屠刀之下!这其中有我们的学习委员,班上的团支书等等,他们并非出身地主富农,他们也是贫下中农的子弟啊!你敢说这被打杀的20多位同学中就没有国家的栋梁吗?当然客观地说,大气候也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不能否认那个班主任老师是始作俑者.他难辞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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