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雪峰：贫民窟式的城市化不是农民工进城的目标

　　1、您认为不应该鼓励农民进城，为什么这样讲？

　　答：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出现的最引人注目的现象是亿万农民离土离乡，进城务工经商。从当前农民工的总体状况来看，农民工的绝大多数不能在城市获得稳定的就业和收入机会，他们离不开村庄的生活，他们在城市务工经商，而在农村完成劳动力的再生产，在城市赚钱，而在农村实现人生目标。这样一来，农民工进城务工经商，就是通过劳动力的输出带来资源的输入，农民工不断地从城市务工获取收入，以此滋养农村的家庭生活。只有少数运气特别好，有特殊技能的农民工，可以在城市获得较为稳定的就业和较高的收入，从而可以在城市完成劳动力再生产，也就是可以在城市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下来。

　　也就是，目前的劳动力价格并不足以使大多数农民工在城市完成其劳动力的再生产，这是我们的城市化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否则，必然会带来贫民窟式的城市化。

　　2、农民工很难在城市安居乐业的原因是什么？

　　答：农民工的工资所得是非常有限的，无法支付其城市化生活所需要的成本，农民工所所从事的大多是服务业以及加工制造业，可替代性强，技术含量低，在劳资双方处于劣势。一方面是因为我国劳动力充裕，而资本相对稀缺，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国东南沿海的加工制造业大多处在全球产业链的末端，风险大，利润低。这就导致我们的农民工较为廉价，并且这种廉价是受结构限制的，在短期内并无法突破，这样以来，农民工的工资在短期内并没有大幅度上涨的空间，无法为其在城市生活提供足够的支持，天价的房价就可以轻易地将他们挡在城市之外。

　　3、进城打工对一个农村家庭的经济状况意味着什么？

　　答：目前，进城务工已成为农村家庭货币收入的主要来源，对农村家庭的经济状况有着重要意义。第一，外出务工增加了农村家庭可支配的货币收入，提高了农民的生活水平，并且通过建房、买电器等消费行为使农户在村庄中获得面子等价值体验，从而参与到村庄生活意义的再生产中去。第二，外出务工使农村家庭处于一种分离状态中，甚至出现两个经济单位，两种消费系统，通常年轻夫妇在外打工，并常年在外生活，享受城市文明，而老年人则在家里种地获得收入，享受田园生活，两个会计单位，两种生活方式，但又联系在一起。第三种情形则是上述分离状态的终结，农村家庭尤其是年轻人组成的小家庭搬到县城乃至大城市里居住，从而脱离了农村生活，实现了城市化，这部分人是农民工中的佼佼者，所占比重并不是特别大。

　　4、中国未来城市化的道路有多远，速度有多块，农民什么时候才能在城市里定居？

　　答：不能过高估计中国的城市化率，在第五次人口普查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城市常住的农民工被统计为城市人口，其实这些人并没有完成真正的城市化，每年的春运都一再证明了农民工在城市定居的不可能，以及他们对农村的依赖。9亿中国农民不可能在短期内完成城市化，这些年我国经济一直处在快速发展阶段，城市的吸纳能力较为强劲，一旦出现经济低迷，城市吸纳能力降低，农民工还要回到他们的村庄中去。

　　从当今世界范围内的资源紧张来看，要让中国农民都进城定居，享受高消费高消耗的现代生活方式，还面临着资源瓶颈，我们看不到让我们足够乐观的迹象。

　　5、近来有些人热烈地为通过土地制度、按揭贷款制度、户籍制度改革来加快农民进城步伐的鼓动，使得政府有很高的推进积极城市化战略的积极性。您怎么看？

　　答：在广大农业型地区，如果让资本进入农地市场，农地的价格不可能太高，在现在的自发流转中我们已经看到了较低的价格，但农村土地对农民却具有重要的意义，承担着一种社会保障功能，并且是外出务工农民的补给线，是中国城市化的稳定器，使中国城市化进城充满弹性，农民可以随时回去，从而能够避免了发生大规模动乱的可能。如果让资本进入农地市场，将土地制度私有化，必然带来土地的集中，大量失地农民将成为城市化中的不稳定因素。

　　同时有一些地区主张通过贷款的方式鼓励农民进城买房，农民凭打工的工资条就可以在一些县城贷款买房，的确满足了一部分农民的现实需要，但这些人在村庄中毕竟是少数，并且具有不稳定性，他们在县城买房后，并无法在县城谋生，县域经济无法提供支持，他们仍然需要到大城市中打工来维持在县城的生活，其中充满了变数，并不容乐观。

　　通过户籍警制度推动城市化的做法和主张历来都备受推崇，现在，我们已经发现，户籍制度并不是城市化的根本问题，开放户籍并不意味着农民工都能进城定居。现在，很多农民反而并不愿意放弃自己在农村的户口和土地，农村的土地及其他财产是他们的保障，当他们在城市里呆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到农村。所以，外出务工农民对他们在农村的耕地、宅基地都看得非常重，甚至是寸土必争，虽然他们主要的并不依赖土地讨生活。

　　总之，我不看好积极的城市化战略，而主张一种温和的城市化，以真正做到城乡的统筹发展。

　　6、您怎样看待城乡二元结构？她对中国农村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答：我们要正确地看待城乡二元结构，城乡二元结构是历史形成的，之前我们给予了太多的负面评价。其实，没有城乡二元结构就不会有廉价劳动力的持续供应，也就不可能有中国经济的持续快速发展，也就没有快速发展中的稳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都是城乡二元结构的受益者。

　　城乡二元结构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世界经济结构造成的，是中国经济发展对世界经济结构的适应，它注定了中国发展要走一条独特的发展道路，即只能走“低消费、高福利”的道路。

　　7、农民怎样才能过上您说的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

　　答：在市场经济和消费主义的背景下，农民被迫进入这样一个经济消费系统和意义评价系统，并且处于边缘的位置，随时有被抛出社会结构的可能，造成社会的断裂。农民要想过上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就必须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即必须重建具有村庄社区生活特点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不能以消费和货币为意义标准，而是以生活的充实和丰富的人生体验为标准，是一种消遣经济的生活方式，而非消费经济的生活方式。

　　比如我们在村庄进行的老年人协会试验，通过举办自娱自乐的文娱活动，增加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并农民在这种交往中获得人生的体验和幸福感，使他们在货币经济的大潮中，不至于因为没有货币而被社会抛弃，即不需要支付太多的货币也能获得生活的意义，这也就是我说的“低消费、高福利”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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