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炜光：出租车夜话

　　昨晚（大年初三），已是深夜时分，带着女儿走在寂静的大街上。

　　北方的城市寒气逼人，我们决定打一辆出租车回家。

　　我们乘的这辆车，司机是个老师傅，后来据他自己说，今年59岁了。

　　十几分钟的车程，我们聊了一路。下面是我们的对话：

　　——老师傅这个时候还在忙活，准备什么时间收车啊？

　　——凌晨5点。

　　——整整一宿？很累啊！

　　——天天如此，已经10年了。

　　——身体顶得住吗？

　　——以前还行，这两年差了，一年不如一年。不像年轻时在厂里干活，一块**盘（听不清楚，可能是工厂生产的零部件之类的）一挺腰就搬上去了，现在不行了，老了，腰间盘突出，早晨回到家里，累得上不去床。

　　——退休了吗？

　　——还没，差一年。现在是“内退”，原来厂里还给两百多块钱，现在连这点钱也没有了。

　　——厂子还在吗？？

　　——还在，可没几个人了，职工的退休金、医药费好几年没发了。

　　——您可是把自己的一生最好的时光全贡献给党了！

　　——可不是！15岁进工厂，干了一辈子，现在老了，党也不管我们了。我住的房子，还是当年我结婚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留下的，一间屋，十几平米，一家三代，挤在一起。

　　——啊？现在还这样？

　　——几十年了就这样，一点没变，我们住的地方，一片片的，这样的多了去了！

　　——看来老百姓的生活还是很难啊，实际生活并不像报纸电视上天天吹的“盛世”。

　　——盛世？盛世在哪里？我咋看不见？要我看，真正富起来的，在咱老百姓中间过不去百分之二十，大部分人，像我这样的，不还是过穷日子？我妹妹、妹夫两口子今年都是47岁了，全下岗了，现在给人打工，两个人工资加一块780块钱。

　　——780块钱？过日子就不容易，还得供孩子上学那？

　　——孩子很争气啊，懂事，拼命学习，考上了**中学，学校一开学，要交5000块！

　　——一个月700多块钱，还要吃饭穿衣，得多长时间才能攒到这5000块钱啊？

　　——苦啊，天天哪是过日子？纯粹是挣命！他们住的中山门那一带，拆迁给1800元，大家不干啊，闹！最后涨到了2000元。2000元，加起来给的拆迁费不过60000元，6万能买房吗？

　　——…… ……

　　——老百姓要求高么？你得让他有个地方能睡觉啊！跟你说句在报纸上看不到的，去年，年前吧，我住的那地方，郑庄子，俩跳楼的，才30多岁啊，真的是没饭吃了？也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他承受不了这压力，觉着活的没意思，眼一闭，走人！

　　我震惊了！

　　老师傅也不说话了，眼睛看着前面，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唉，苦难的人生！

　　这个社会中，穷人们每天为生活奔波，浑浑噩噩，为争抢一碗吃食，大多数人在全然不觉中向“成功者”看齐，硬着头皮，铁着心肠，把与身俱来的善藏到了内心的最隐秘处，压抑着。这个老师傅的话唤起的应该是我们压抑已久的对善的诉求，既是对社会，也是对自己。

　　过节了，祝开车的师傅和天下的所有受苦人能够吃饱穿暖。

　　写于2005年春节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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