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维：地球上从来没发生过“和平崛起”这种事

　　我国学界正在热烈讨论“中国的和平崛起”。笔者的问题是：一只绵羊能在狮子面前“崛起”吗？本文首先定义“崛起”，然后评论“和平崛起”及“中国的和平崛起”。

　　一

　　顾名思义，国家的“崛起”，指的是在普通国家群里冒出个“强大”国家。

　　什么是“强大”国家？“权力”（power）的大小是相对的，所以一个国家的强大与否也是相对的。国际政治学界对“权力”的定义是：“迫使他国做其本来不会去做的事情的能力。”换言之，国际政治权力就是左右别国的能力。

　　如果“权力”是相对的，“崛起”也是相对的，崛起只可能有下列四种含义。

　　（1）世界上有若干实力相当的“超级强国”，一个或数个普通国家“崛起”，与 那些超强平起平坐。（2）世界上有两大实力相当的“超级强国”，一个或数个普 通国家“崛起”，与两大超强平起平坐。（3）世界上只有一个“超级强国”，一个或数个普通国家“崛起”与独霸世界的国家平起平坐。（4）“崛起”并不意味着成为世界性的超级强国，而是成为地区性强国。

　　我国的“崛起”只能是相对的。相对于什么呢？相对于世界的现状条件。什么是当今世界的现状？这就是：当今的世界上只有一个“超级强国”。1950年以后，我国成为世界强国之一，但撞上“两极世界”，就不算“崛起”。1980年以后， 我国成为世界经济的一大强国，不久的将来就能同日本比个高下，却撞上“单极世界”，也还不算“崛起”。至于成为区域性强国，我国早就“崛起”了。在以往三千年历史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中国是东亚地区最强大的国家。除了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五十年可以争议，从1950年开始，尽管世界上所有最强大的国家都在这个区域里活动，我国重又成为东亚地区无可争议的强国之一。美、苏两国，手伸得太长了，到了东亚地区，力道相对减弱，成就了东亚的“区域性强国”。

　　如果我国的“崛起”意味着要同美国平起平坐，这目标太过“远大”，似乎不值得在眼下热火朝天地讨论，讲一堆大话、空话，徒惹别人“生气”或者“笑话”。在眼下的我国，内部问题个个烫手；
在对外关系中，更连维护本国领土主权的任务都极为吃紧。我国当前的要务是把香港、台湾的领土主权维护好，不要被别人搞走了。中期任务是改善周边环境，不要让那里成为别国的势力范围，把中国铁桶一般包围起来。在“关键时刻”，那包围圈能让我们搞不到能源，让我国的汽车趴窝、机器停转、通讯中断、城市漆黑一片。在这样的条件下，何必画饼充饥，像印度人那样描画在世界范围内与美国平起平坐的美妙远景呢？

　　二

　　明确了什么是“崛起”，就好谈“和平”崛起。

　　世界上所有强国都希望“崛起”是和平的，不动刀枪，不发一弹。这是愿望，是美好的愿望。

　　然而，无论在古希腊城邦世界还是在古中国的春秋世界，无论在今天还是一直上溯到两千五百年前，地球上从来没发生过“和平崛起”这种事。把美国的崛起说成“和平崛起”，那是拿幻想代替现实。一部美国崛起的历史明明是战争史。美国夺取霸权的历史是战争史，美国维持霸权的历史依然是战争史。

　　如果我们知道太阳东升西落一万年了，就会相当有信心地预言说：明天的太阳依然东升西落。我们会去研究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却不会因为我家住房朝北，去论证太阳可能从明天开始会西升东落。愿望是一回事，顺着愿望去论证梦想是另一回事，那不是“科学”。

　　太阳东升西落，因为有“万有引力”。国际政治弱肉强食，因为世界是“无政府”的。在无政府的世界里，和平是愿望，弱肉强食是事实，把自己武装起来是根本。和平不是幻想出来的，和平是用武力制造和捍卫的。所以，日本富裕了，却因为依赖美国的武装力量，不能“崛起”。所以，美国“崛起”了，却还连年大幅度增加军费，要对所有其他国家保持绝对的军力优势。所以，毛泽东写下了《丢掉幻想，准备斗争》的著名文章。

　　“和平崛起”似乎有一种可能：原来的霸权国“自杀”了，企图争霸者不劳而获。有些渴望中国“崛起”的人患上了这种廉价的梦想症。罗马帝国的衰落不是自杀，是他杀。苏联的衰落不是自杀，是谋杀。“冷战”也是战争，是代价巨大的战争，是军事机器和意志力的比拼，并在一系列边缘“热战”中决出胜负。

　　没有哪个已经“崛起”了的国家会坐视别人“崛起”。在霸权国家势力范围的边缘，以各种形式进行的现代战争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战争的范围，却比传统战争更残忍、更卑鄙。伊朗刚在本地区“崛起”，别人就指使伊拉克去打伊朗。当伊拉克“崛起”了，旋即又被干掉。这两个国家都是伊斯兰世界里的“进步”国家，有议会，没有国王，不信奉“原教旨主义”。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中国的崛起”是个遥远的故事，不谈也罢。问题在于：中国离“崛起”还很远，别人就已经打上门来了，说你有“崛起”的嫌疑。别人连我国的“区域强国”地位都不予承认，还在竭力打压。倘若没有强大的军事机器，中国这个“区域强国”也难立足，难免被“谋杀”。我国的“区域强国”地位不是别人“送”来的，而是从八年抗战开始，用鲜血“打”出来的，是靠强大军事机器捍卫的。

　　正因为如此，我国必须拥有强大的军事机器。这机器不是为了“崛起”，而是为了和平，为了要别人不敢打破我国的家门。仅仅为了保家卫国，为了和平，我们需要原子弹，需要大批灵活精准的导弹，需要朝鲜战争的英雄气魄，需要战之能胜的强大军队，也需要在思想意识形态上防微杜渐。换句话说，我们需要《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而不是做“和平崛起”的美梦。

　　（2004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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