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案与抗日英雄赵耕郊的一生

发布时间:2020-04-11 来源: 美文摘抄 点击:

     谁也不会料到,一个令日本田中司令敬仰,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英雄,却在革命胜利之后被自己队伍里的人害得险些丧生。      河南省渑池县的繁华街道,有一所挂着《刘少奇旧居》牌子的四合大院。
  1938年,抗日战争初期,刘少奇作为中原局书记住在这里,写出《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培训出一批领导干部。6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到这里参观,墙壁上仍留着当年刘少奇培训的学员名单,名字后面注明其籍贯和担任党政军职务。学员“赵耕郊”名字后面,却是一片空白。
  一个为革命出生入死的功臣,本应该享有幸福的晚年生活,却被陷害终年,五十年申诉得不到正确处理。那些陷害他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他也没多少日子可熬了,现在“全靠一口气撑着”,要为自己讨个清白。
  
  “背死猪”
  
  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时,特意到洛阳西边的铁门镇巡视。
  28年前,日军侵华的红部(相当于我军的政治部)就驻在这里,时任日军红部司令的田中曾在此设宴与当地一位武工队队长会面。宴席上,二人斗智斗勇,上演了一场类似“李玉和赴宴斗鸠山”、“关云长单刀赴会”式的谈判。从这位武工队队长身上,田中感到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遂产生日中不再战的想法。他一任首相,就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故地重游,他很想和这位武工队队长再会一次面,再聚一次宴。遗憾的是,中方告知,由于特殊原因,此人不能前来相见。
  这个武工队队长就是赵耕郊。
  新安县铁门镇两面环山(棋盘山、凤凰山),一面临河(涧河),好似铁铸的门户雄踞秦汉古道上,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塞。1944年,日军红部驻于该镇原国民党张伯英将军的公馆里,两边山上驻扎着日本兵,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无恶不作。
  柳河村有个大户人家,主人叫王永庆,知书达礼,扶穷济贫,是个威望很高的开明士绅。他有个16岁的女儿在洛阳上中学,姑娘长得很漂亮,放暑假回来时路过铁门镇河边,被日本兵抢到棋盘山上,100多个日本兵轮番奸污,7天后赤条条抬出据点,奄奄一息。洪阳村有个少妇,去铁门街走娘家,半道被日本兵抢上山去,也在那里奸污了7天,赤身裸体抬到路边时还有一丝气息,抬回家就死了。
  这两件事引得民愤极大,数千群众抬着少妇尸体,在王永庆带领下到铁门街找红部司令田中讲理。日军在铁门镇布置重兵,架设机枪,王永庆和群众只得退回来。数十名群众代表找到中共地下党组织领导的武工队,泣血痛诉,要求伸冤报仇。
  武工队队长赵耕郊,河南省宜阳县盐镇乡刘岭村人,上中学时读进步书刊,受党指引,1938年上西北农业大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回乡后,以教师身份作掩护,任地下党中心支部书记,到渑池县八路军办事处参加了刘少奇举办的党政干部培训班。结业后,调任宜阳县老三区区委书记。
  赵耕郊想,武工队只有百余人马,硬打不行。他反复思量,请了一个少林寺武僧当教官,把武工队员训练得个个精通武术,徒手格斗能制服日本兵。然后,在拐弯的街巷或道路旁埋伏等候,待日本兵走过,从背后用绳索套住鬼子的脖子,将其“背”死。后来觉得绳索不保险,改用皮带,皮带上钉八根钢钉――形象地称为“背死猪”。
  铁门镇至棋盘山有座大桥,不到200米的距离就拐了几道弯,是个“背死猪”的好地方。赵耕郊和武工队员就埋伏在凤凰山、棋盘山与铁门镇之间的路边,或村街小巷的拐角处。凡是日本兵单独或者两三人出来行动的,一个个被背到深山,抛下深渊。一个多月下来,就背了28头“死猪”。日本兵大为震惊,不敢乱动,连头都不敢往据点外边伸。
  田中大为恼火,让特务队长单振声找八路军联系,双方会面谈判,如果武工队不再“背死猪”,日本一方亦不再报复,否则,将调集大部队将这一带烧光杀光,鸡犬不留。赵耕郊向上级汇报请示,军分区让武工队出面谈判,尽量保护一方百姓,避免日军大屠杀。
  
  单刀赴宴
  
  谈判这天,全镇戒严。
  下午5点,单振声带着100多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大开南门出迎谈判代表。赵耕郊便衣轻装,只带4名武工队员走来。进得公馆,田中角荣已坐在堂屋太师椅上,一见谈判对手是个20多岁眉清目秀的青年,微微摇头,很是轻视,把手一挥让座。
  
  单振声唤厨子丁金生端上酒菜,对赵耕郊说:“田中司令想跟你交个朋友,今晚上咱们痛痛快快,一醉方休。”赵耕郊和田中相对而坐,单振声在一边陪酒,双方先猜中国枚,后划日本拳,都用大杯盛酒,都想把对方灌醉。喝到半夜,7瓶日本酒和7瓶西凤酒都瓶底儿朝天,双方还很清醒。
  田中问赵耕郊:“你是八路军,还是国民党中央军?”
  赵耕郊回答:“我是个老百姓,来替老百姓说话的。”
  田中摇摇头说:“不对,你一定是八路的干部,我们的人一定是你们杀的。今后如果再有此类事件发生,我们将实施严厉报复!”
  赵耕郊针锋相对:“是你们侵略我们,奸污我们姐妹,我们才反抗的。若再杀害百姓,奸污妇女,你们休想一日安宁!”
  田中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敢说这样的话。”
  赵耕郊稳坐不动,冷然回答:“我是你们请来的,不是自己找上门的。”
  田中一脸恼怒,坐着不吭声,谈判陷入僵局。
  厨子丁金生是赵耕郊安插进来卧底的,他进屋收拾桌上菜盘,向赵耕郊暗递眼色,意思是院外有日本兵层层包围。 赵耕郊轻轻咳嗽一声,丁金生会意,出去不大一会儿,就抱着一个小男孩进来了,说:“孩子闹着要爸爸。”
  单振声一见孩子,大惊失色。他有4个老婆,只有三姨太生下这个小男孩,视若宝贝,今天这种场合随时兵刃相见,怎么能把孩子抱来呢?他还来不及反应,赵耕郊已经把孩子接在怀里了,从口袋里掏出糖果哄孩子:“乖乖,吃果果。”
  单振声要接孩子,赵耕郊抱着不放,转身对田中说:“你们若不伤害老百姓,不奸污妇女,我们就不背‘死猪’;你们若敢伤害百姓,我让你们加倍偿还血债!”说着就往屋外走。刚走出大门,100多日本兵嗷嗷喊叫着持枪围上来。赵耕郊置身明晃晃的刺刀丛中,毫无惧色,他厉声对单振声说:“你若想要孩子,就让他们闪开。”
  田中对赵耕郊竖起拇指说:“你的,勇敢;我的,佩服!”说毕,手一挥,一个日本兵端出一张托盘,盘上放着4把明晃晃的盒子枪,“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咱们交个朋友吧。”
  赵耕郊让随从收下盒子枪,问 :“谈判的事……”
  田中回答:“就照你说的办。”转身对单振声:“代我送赵先生。”
  单振声送赵耕郊出了南门,来到河滩,已有武工队接应,还有众多闻讯赶来声援的老百姓。数千人持枪举镢,高举火把,似一条火龙,映红了夜空。
  
  牢狱人生
  
  赵耕郊的武工队令日寇闻风丧胆。
  日本投降后,经国共谈判,中共一方让出豫西根据地,八路军和机关干部撤至黄河以北太岳根据地。赵耕郊留下来,被军分区任命为豫西情报站站长,名义上是国民党煤矿的护矿队长(煤矿是张伯英将军开办)。赵耕郊骑着高头大马,护矿队员扛着机关枪、盒子炮紧随,出入国民党军营,与几个有势力的军官称兄道弟,打得热火,借此搜集了很多有价值的情报。
  赵耕郊多次安全护送李先念等党政军领导人北上南下,西去东来,从没出过错。
  谁也不会料到,一个令日本田中司令敬仰,让日本鬼子闻风丧胆的英雄,却在革命胜利之后被自己队伍里的人害得险些丧生。
  李石(化名),赵耕郊任组织部长时期的区委书记,他被捕关进西安集中营后,一直装傻,未暴露身份,在“脱党声明书”上签名后就被释放回家。按中央组织部规定,若签了真实姓名是不能恢复党籍的,他向党组织隐瞒了签名的事,说是越狱逃跑,恢复了党籍,成了县委主要领导。张山(化名),赵耕郊发展的党员,也是被关进西安集中营在“脱党声明书”上签名释放的。他们这段历史只有赵耕郊掌握得最清楚,当组织部门审干时,他们找到赵耕郊,让赵证明他们是越狱逃跑的,不是自首。赵耕郊说应该实事求是,不能欺骗组织。
  
  李石蒙混过关担任要职后,恢复了张山的党籍。他们心里明白,要想隐瞒骗局,只有除掉赵耕郊。
  还有个叫王武(化名)的,当年与赵耕郊同在宜阳县党组织工作,后调任洛阳地区农会副主席。审干时他向地委汇报说,1938年他是省委特派书记,监督宜阳县委工作,并让赵耕郊为他证明。赵耕郊从来不知他是省委特派书记,当然不能作证。后来组织部门查出确无此事,对王武进行严肃批评,王没有升官晋级反挨批评,对赵怀恨至极,扬言“非整死赵耕郊不回宜阳县”。
  接着就发生了杀害赵耕郊事件。1949年夏,县大队在柳泉整顿,大队长张朝卿突然带领武装人员乘夜色冲进赵耕郊住处,二话不说,架起他就拖往荒野,端起枪就要执行处决。赵耕郊的通讯员小刘迅急跑到附近的军分区报信,军分区当即派一连人抄捷径赶到现场,在枪口下救出赵耕郊。查其原由,是大队长从赵耕郊部下姓苗的战士身上搜查出一包中药(此人有腿伤,涂伤口用),对其刑讯逼供,捏造出“赵耕郊企图害死全县干部,进行暴动”的罪名,遂将赵耕郊逮捕,欲将他打死后再上报说“黑夜逃跑被击毙”。
  司令员觉得地方派系复杂,调赵耕郊到军分区政治部工作,后调至中南军政大学河南分校任教官。刚过了一年平静的生活,肃反运动中赵耕郊被公安局押回宜阳县,王武是地区农会副主席,李石是县农会副主席(那时一切权力归农会,他们手中权力很大)。他们和张山出面作证,一口咬定赵耕郊叛变,使23名同志被捕,还让刘岭村农会作证,说赵耕郊亲手打死过3个解放军民夫。
  对方大权在握,不容辩解,把赵耕郊押在死牢里,带着脚镣,反背双手,铐上手铐。整整6个月不见天日,往外押解时,铁镣长进脚脖肌肉内,医生用刀把肉割开,才把脚镣取下来。宜阳县法院判处他死刑,洛阳中院批示“立即执行”。报到省高院,批“缓期二年执行”。
  一年后,搞肃反复查,宜阳县法院再一次宣判赵耕郊死刑,并张贴出布告,决定了公审枪毙日期。公安局长带人来到省监狱,递上判决书。监狱长把赵耕郊通知到办公室,告诉了县里要押他回去枪毙的事,然后给他一笔款,让他到城里采购一批物资,并派狱警暗中盯视。赵耕郊购物后准时回狱,将余款如数交还。监狱长问:“你为什么不逃跑?”他回答:“我没犯罪,为啥要跑?”又问:“你难道不怕死?”回答:“为革命出生入死,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监狱长点点头,心中有数,公安局长来提犯人,他坚决不放。双方激烈争吵,官司打到省高院,省高院批示:“鉴于赵耕郊在监狱表现特别好,立有大功,枪毙他对改造其他犯人不利。”赵耕郊又一次死里逃生。
  
  冤案难平
  
  妻子张玉珍步行数百里,到监狱探望男人。
  她强颜安慰丈夫说,你安心改造,我一定把儿女拉扯大。离开监狱,她一路哭泣,想着丈夫被判死缓,无出头之日,治保主任要霸占自己,还有什么活头,便一头朝深沟跳下去,却被半崖上一棵树架住了,她觉得还不该死,回来后和儿女艰难度日。
  儿子赵龙江长大成人了,被治保主任诬陷偷盗仓库,逮捕判刑5年,押送西华农场劳改。媳妇张振范被迫离婚,抱着婴儿哭着回了娘家。张玉珍受此打击,整日以泪洗面。女儿苏芳跑到省监狱找父亲诉说家中苦难,说母亲不想活了。赵耕郊用笔写下:“玉珍爱妻切记:只要活着,命运就会转变!”苏芳拿着父亲信件回去,母亲已经穿戴整齐,准备上吊了。玉珍看到丈夫信上铁骨铮铮的笔迹,牙关一咬,不死了。
  治保主任得知此事,召开批斗大会,一边喊叫“阶级敌人妄想活着变天”,一边把18岁的苏芳扭住胳膊,掀翻在地,踏上一脚,恶狠狠说:“我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还把她母亲反背双手吊起来,用皮鞭抽打得鲜血淋漓,批斗会散了,还吊着不放。女儿被逼外逃,不敢回村。
  赵耕郊在狱中思念家人,更想念爱妻。他原本对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满意,觉得自己应该娶个文化女性作革命伴侣。洞房之夜,他没有沾新娘子的边,就出走参加了刘少奇的培训班。后来整整3年没和玉珍过夫妻生活。当战友李之放、邵文杰(时任地委领导)被国民党追赶抓捕时,玉珍在紧急关头把他们藏在绣房,让一个扮作生病的丈夫,一个扮作看病的郎中,她出面巧妙应付,瞒哄过敌人。这两位战友见了赵耕郊,对他的妻子赞不绝口。他得知妻子把家管得井井有条,把骡马和粮食慷慨捐给八路军十八团,赢得全团官兵赞誉,便赶回家,发誓此生钟爱发妻,此后生下了江子和叶子(儿女小名)。
  赵耕郊在监狱担任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主任,给犯人上课,协助管教干部做犯人的思想转化工作,还平息了一场犯人越狱暴动事件,立了功,刑期减至16年。用监狱长的话说,赵耕郊干的是管教干部的工作,只是不拿工资罢了。
  1969年,赵耕郊刑满,监狱长通过劳改局,特批他在国营农场就业当职工。赵耕郊不同意,要回农村同妻子儿女团聚。监狱长说:“现在正搞运动,农村生活苦,对四类分子专政得很厉害,你怎么放着工作不干,还要回去?”
  赵耕郊回答:“农村再苦,我也要和家人在一起。妻子嫁给我,战争年代为我担惊受怕,解放后该享福了,却因我受尽磨难。我想他们啊……”一生从未落泪的硬汉子大哭。
  屡次诬陷赵耕郊的李石也在“文革”中被打成“叛徒”,受到批斗,造反派让赵耕郊出面作证。赵耕郊对造反派说:“他在‘脱党声明书’上签名不假,但一没有暴露身份,二没有出卖同志,三长期为党工作,不能因为被捕过,就定为叛党性质。”李石听了这番“证言”,怔住了,垂下头不敢望赵耕郊。后来日夜难眠,成日痴呆呆坐着,不久郁郁死去。
  赵耕郊闲下来就向党组织写申诉书,诉说自己的冤案,材料寄出去,却没有回音。“爹,别写了,没那事儿,政府还能判你刑?”连儿子和媳妇都认定他是叛徒,何况别人。只有妻子知道丈夫的冤枉,对女儿说:“你爹不是那种人。”
  1980年代前期,苏芳陪着父亲上访,奔波几年,女儿卖掉房子,钱花光了,女婿为此和她离了婚,还是没结果。疲惫不堪的父女俩,夜晚就靠在天安门广场的台阶上休息。天无绝人之路,曾担任过周总理秘书的杨瑞林在街上遇见赵耕郊父女俩,听他们诉说冤枉后,意识到这是一桩大冤案,马上将他们接到自己家里安排食宿,然后将申诉材料转到最高法院、公安部领导手中。
  此后,在洛阳地委书记宋振川主持下,组成专案组。专案组长赵友三(检察官)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找到一个个有关当事人进行调查取证。
  就在案情大白要做结论时,发生了变故,地委书记宋振川和县委书记杨庆三调走了,陷害赵耕郊的那股势力乘机活动起来,散布“赵耕郊就是叛徒”的流言。接任的县委书记受到影响,对此案表态:“赵的问题复杂,又涉及红军(待遇)问题,县无法解决彻底,就按投诚起义人员对待吧。”赵耕郊坚决不同意:“我原本就是党组织的人,你怎么把我的革命历史一笔抹掉,成了敌伪投诚人员了呢?”
  2003年12月26日,陕西电视台播出了纪录片《叛徒?》,报道了赵耕郊复杂的一生。
  同年,宜阳县法院审判委员会做出判决:“1.撤消本院(86)法刑复字第22号刑事判决书第二条(即认定赵耕郊是敌伪投诚人员)。2.宣告赵耕郊无罪。申诉人要求改判为是受党指派执行任务归队,理由成立,不属法院职权范围,应向组织部门申请解决。”
  《抗日英雄赵耕郊的惊天奇案》(原题)写好后,原本想等组织部门对赵耕郊问题做出正确结论后,再发表此文。然而,两年多过去了,却不 见批文下达。赵耕郊老人已经八十七岁了,身体日渐衰弱,六十九岁的儿子赵龙江急得不行,想花钱疏通门路,让老人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 终于落个清白。老人却厉声对儿子说:“我本是清白的,你如果用不正当手段买我的‘清白’,我就跳进黄河死给你看!”
  如今,已80多岁的赵耕郊,每天都在夕阳西下之时,面对黄河,凝神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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