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生：落水狗精神与‘痛打落水狗’

　　有告当年曾经无辜落难的朋友不要介意，我想从我们共同经历过的生存苦难中抽离出它的可用意义，将之定义为‘落水狗精神’。这种精神就它的内含说：在那种境况里，你人生的价值贱比草芥，可是心里那个‘为什么？’却是份量很重很重，支撑着你情愿偿尽人间屈辱，乃至耗尽个体生命，也要看个结果，要得到回答，是否？那么，你那种因逼而生的种种活法，千种辛酸万般屈辱，只算是我所定义精神的外部载体。可否？我不是要颂扬谁，‘落水狗精神’终究属于被动的，算不得高贵，而且它的意义主要定格在实用性上。你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从遍及全国的冤、假、错案中平反出狱的人口大群中，哪一个不是历经长年糟蹋而靠着这种精神才挺过来的，其实用意义就不言而喻了。更何况我还有故事要讲：

　　反右运动的九年之后，文化大革命兴起，当年借着‘反右’东风驰上仕途前程快车道的左派份子，其中包括那些大手一挥在空中划了个圈，就将数百名‘右派’学生推进牢狱有的甚至绑赴刑场的左派大佬们，忽如一夜之间遭到命运的嬉弄。当他们摆着公鸡展翅喔喔叫的姿势被‘红卫兵小将’拖来拖去的时候，很少有不甘受辱而自尽的，难以想像，真能忍！个个都‘长见’非凡拚死也不寻短见！是什么支撑着他们蒙羞而不耻呢？他们在伤心泪落之时想到了谁？其实这并不是个谜：前车有辙也，想到的是榜样啰！，那年头全国各地水陆城乡有五十多万‘右派份子’在国策既定的人身凌辱中坚韧地存活着，这个现成的榜样，左派极清楚。老左们曾因诬陷他人而荣耀，朝夕间反被他人诬陷，旋即回过头来，学习老一代诬陷对象，倒也顺理成章，这叫做‘紧跟形势’。按现在的叫法，为‘与时俱进’。

　　那么支撑呢？支撑他们的当然也是这个‘落水狗精神’啦！除此而外岂有他哉。先学‘反动派’的样子，尝试千种辛酸万般屈辱，当好了‘载体’。再学一口咬住‘为什么？’豁出老命定要活下去，要看结果、要寻回答！好了，‘精神’也有啦！你不要去听他们若干年后官复原职回过神来又高唱主义标榜忠诚那一套，那是虚的。要讲实惠还是靠着榜样的力量，靠着吮吸右派份子的精神乳汁，才支撑过来，咀巴上不承认不要紧，心里明白就行。

　　这是很爽的呀！遵照‘痛打落水狗’这一伟大教导，一扁担拍下去，竟然拍出来个左右两便、上下咸宜的普适精神来。而且此种乳汁，一经吸进即落肚为饼，稍事适应即可反刍，回嚼之津津生液舌搅五味，再咽之滑溜顺通荡气回肠，美矣哉！昔日老左们一心逢迎于官场马列，几曾想到过底层贱民间有此等鲜物儿，如此劲嚼劲用有滋有味受之有不尽之惠。上帝导演的人生真幽默！

　　年轻人也许不懂，这么好的精神乳汁怎么可能？又何以如此不堪，要去挂靠落水之狗？历史典故是这样的：

　　那个年代，天底下有千道理万道理，最受中国人明白的大道理当要数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有千主意万主意，最见老百姓喜于实行的老主意莫过于“痛打落水狗”。谁是‘落水狗’？我来告诉你：“落水狗”包括有地主份子、富农份子、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和右派份子。这‘五类份子’的政治身分是‘被专政的阶级敌人’。所谓‘痛打’， 又可称之为‘阶级压迫’，就是要对这些人不停顿的打击。有句政治口号喊道‘踏上一只脚，使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就是这个意思。压迫一旦为理论所宣教，那末奴役加镇压就成了正义性原则，没人敢为‘落水狗’提出人道的要求。所以，‘五类份子’的生存样态除了超强度的劳役之外，还需随时应对各种无事生非的所谓‘批判的武器’，说白了都是胡搅赖缠，威胁加逼迫，高潮时则转变为包括捆绑吊打在内的‘武器的批判’。谁来批判呢？左派份子呀！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不会缺，成群扎堆都争当革命先锋。包括大小官吏、跟风文士、青皮泼皮、民兵公安，为了拯救人类的命运、捍卫红色的江山，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们都喜欢向落水狗表示义愤填膺，人心之相同也，全社会都如此。这是很吵人、很污染的，所以说落水狗难做，没有‘精神’绝对不行。还有一个更贴切的比喻：这是一群被开水烫过了的死猪，这么多年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革命活动’无非就是将这群猪儿反复地烫死一遍再烫死一遍。很无聊是吗？是的，‘继续革命’就是这样的。

　　‘落水狗精神’这一既可爱又可恨的历史之物，左派份子本就羞于认可，绝不肯写入‘回忆录’。对于‘右派份子’来说，也属尘封往事。而且，当事人老的老，死的死，发财的发财，穷酸的穷酸，各自走在归途上，这笔胡涂老账不好算了。只是笔者写到这里意犹未尽而扼腕太息也！难得有一种精神，进入了我们今日的话题，却是除了被动的性质，即需即用的意义之外，好象什么也不是。将之算为‘精神’实在勉强。严格地讲，不过就是无可奈何下的生存意志，还略为带着些坚不可摧的人性抗争，如此而已。

　　我们确实在苦难中寻思过‘为什么?’事过之后却依然故我，似乎长进不多。遗憾的是，我们有太坚固的实用观念太沉重的生存利害，我们的思考没能穿透物理世界的所谓‘科学规律’，我们似乎无力超越既成意识形态的生死枷锁。如果我们多有一点形上思念，如果我们真的能够独立苍茫叩问于天人之际心里生出终极关怀来，那么上帝就会向我们走来。奈何国人吃进了这么一点的唯物论常识就煞有介事就食洋不化。几条‘辩证法’，唬倒十亿人。有道是‘彻底的唯物论者是无所畏惧的’（毛语录）我们敢于斗天斗地而且满世界宣扬真理在我胜利属于我，怎能会产生忏悔意识？我们绝不检讨往事，或则王顾左右而言成绩，或则我们检讨的深刻性只能达到‘他有罪’这种程度，无法触动每人心底都有的人性之天道和社会的良知。

　　我们这满满的一代人都是如此，谁能奈何得了？

　　我们年轻时因做‘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毛语录）而兴高采烈，一路‘青春万岁’走到了日暮黄昏，太阳快下山了。盘点些什样宝贝留给后人呢？很难为情，‘有毛一代’的出息甚少。能做遗产、归之传统，或则遗传下去的，实在一团糟粕。我们的有为之年，只管侍弄那个‘东方红’，直将天上地下，猗角旮旯，全都金光万丈了，又反身来思想里做专政，灵魂里闹革命，心肝肚肠都涂成了‘红彤彤’。几十年长鞭‘痛打’打就了这么一个英雄史诗，这诗中挨挨挤挤印下了千百万‘落水狗’的黥面形骸。还有别的吗？譬如原子弹什么的，有是有，好象不多啦！

　　年轻朋友们，我们遗留的是贫困，精神的贫困和人性的贫困。明白这个遗产这个遗传吗？其实，无需等到明白，你们的血脉连接已是无可选择。还需直面真实吧！历史的长流已经交到你们手上，也许你会理所当然地去享受‘荣耀’，也许你会情不自禁地去体验耻辱，这‘革命’世代的风华流韵，无法不影随你身挥之而不去。那焰花和那血花，还有背阴处的冷笑和热笑，那些曾经发生的故事，也将由着你们去继续搬演。愿好自为之，莫要相信涂改过的历史，莫要发扬你们父辈的丑陋。

　　笔者拾遗补缺，今作文为后人记：在你们的父辈中，曾经被称为‘一小撮’的右派份子，网上已说过了一些。而另外的一大撮，应有更多机会繁殖遗传，有更强实力占领主流传统的，却被说起得甚少，这样偏颇不利于解释现今日之世道。对于生生不息如此一大撮，今若以旁观者为之记，必不可忽视个中多的是因势易色跟风取利吾人不堪于为其定义的左派份子。

　　这么许多你们的父辈，而今都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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