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荃:说《论语》聊社会(十三)
发布时间:2020-06-17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十二、权变:国人的智慧
古书读得多了,会有两个明显的感受。一是总觉得越到后世,人们越是在重复着前人说过的话。当年为了一顶博士帽子,曾经有半年的时间耐着性子在南开图书馆的古籍室里苦读明人文集,仅《乾坤正气集》一种,就有二十函,都要一页页翻过,真的感觉是一派的陈词滥调,作者少有创见,大多只会咿呀学语,罗里罗嗦。这时便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味同嚼蜡”。二是这样一来,就越发觉得先秦诸子真的是太聪明了。他们对于人生、社会、自然以及政治的认知与把握,常常是切中肯綮,一语中的,多有神来之笔。以至于嗣后的千百年间,人们只能一再重复着他们的话语。读《论语》,就有这样的感受。孔子颇有先知先觉的空灵气象,他的中庸权变思想,更是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值得聊几句。
《论语》载: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杨伯峻译文:孔子说:“中庸这种道德,该是最高的了,大家已经是长久地缺乏它了。”
关于中庸的解释,实在是个见仁见智的事。有的解释很繁复,说得也未必没道理。一种通常的说法是:“不偏之谓中;
不易之谓庸”。意思是中庸是适中和永恒的法则。我这里则选择了一种最简单的界说:中庸就是“用中”。庸者,用也。中即是适中,就是最佳、最宜的选择。孔子否定“过”和“不及”,但中庸不是折衷,而是判断和选择的“黄金分割点”。
有学者把孔儒的中庸思想概括为八个字:“执两用中,执中有权”,此说十分精到。“两”即“多”,指在多种条件或相对复杂的状况下,要作出最适宜的选择,这就是“执两用中”。然后,还要根据时势或事物的发展变化,而有所调节,这就叫做“执中有权”。不懂得调节,叫做“执一”。“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意思是虽然能作出最佳选择,但是,不能依据时势变化而作出相应的调节、调整,最终还是会陷入困境。“一”者,一成不变的教条主义之谓也。看来孔儒一脉十分关注时势、时务的发展变化,并不赞许僵化、故步自封和教条主义,这也可以称为“识时务者为俊杰”。
传统文化中的“识时务”是个褒义词,在先秦诸子眼中,恐怕只有圣人才会有这种审时度势的大智慧。孟子评价孔子,称之为“圣之时者也”。迄今咱们山东曲阜孔庙还矗立着一个书有“聖時門”的牌楼。只是后来,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我的记忆中,一般是在“抗战”“反特”等革命电影中,叛徒在劝降被俘的革命党人时,都会用“识时务者为俊杰”相规劝。结果在我们这一代人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反倒有了某种贬义。
显而易见的是,孔子是“识时务”的。不仅如此,他还提出要“与时谐行”,其中的关键就是“权变”。权字的本义是秤砣,这里作调节解。权变不是翻天覆地的革命或改头换面的变革,而是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做暂时的或局部的调节。其中的分寸颇微妙。孟子唯恐后人不能理解,就做了一个绝妙的比喻。他说: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
男女之间“授受不亲”是礼义大防,这是原则。可是,嫂子不小心掉河里了,怎么办?!找个女士来帮忙,附近没有;
找根绳子或木棍什么的做“间隔”,好把嫂子拉上来,周围也没有。眼瞅着嫂子就要沉下去了,这时,也来不及多想了,急忙跑到河边一伸手就把嫂子拉上来了。这就叫做“事急从权”。后世引申其义,有“权宜之计”一说。
权变体现了孔儒思想的灵活性,最为孔子看重。他老人家曾经说过:
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
可与适道,未可与立;
可与立,未可与权。
杨伯峻译文:可以同他一道学习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道取得某种成就;
可以同他一道取得某种成就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道事事依礼而行;
可以同他一道事事依礼而行的人,未必可以同他一道通权达变。
杨伯峻的解释有的地方有点儿穿凿。依照我的理解,共学者,共同读书学习;
适道者,追求理想努力奋斗;
立者,立足于社会,有了工作或事业,能安身立命;
权者,适时调节。愚以为孔子是把懂得权变看作人生的最高境界,这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其中蕴含着大智慧。
孔儒是最讲究原则的,所谓“礼义道德、君臣父子”是构建社会政治秩序的基本原则,在孔子的心目中是神圣而具有至上权威的。然而,孔子也深知世事万物是变动不居的,总是处于不停歇的发展变化之中。所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观看着河水滔滔,奔流不息,分明是感受到了时光的流逝和世事的变迁,无奈和感慨之余,惟有顺应。于是乎“权变”的智慧迸发而出,演变成为儒家文化最精湛的部分。
权变思想讲求一种有选择有目的的调节,从而造就了中华文化的包容品性和强势的文化亲和力,善于求同存异,兼收并蓄。古代中国曾经有过数次域外文化伴随着强大的政治势力涌入中原,譬如元朝和满清。经历了这样的冲击和曲折,孔儒以来的文化传承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反而在“人分四等”,实行民族歧视政策的元朝,完成了程朱理学从民间学术上升为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转化过程。而在文字狱肆虐,万马齐喑的清朝,则达成了今文经学的复兴。——抱歉、抱歉,这些话说得太学究气了。我的意思是说,在孔儒的权变思想教诲下,国人的脑子特灵活,面对强大的域外文化冲击,总能够想方设法地予以“变通”。兹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使得中华文化得以绵延不绝地延传下来。
这种灵活性的等而下之,则是随机应变的泛滥。而且,这种灵活性一旦与权力相结合,便会形成一种特权化的思维定式:“原则上不许、不可……但是在特殊情况下……”。这种情况,这种话语,相信我们都见过听过。中国人脑子活,但灵活过了头,便是堂而皇之的滥用权力和百无禁忌的攫取利益。有时,偶尔,我们何尝不也是这种思维定式的受益者呢。
不过不管怎样看,权变毕竟是中华文化特有的思想内涵,是孔儒一脉的思想精髓。诸君看过老电影《神鞭》么?电影的结尾:主角儿傻二将混混儿玻璃花的帽子几枪钉在了树干上,然后,手里掂着二把盒子,说了这样几句话:“祖宗的玩意儿再好,该变也得变。一变就是绝活。”
——瞧,这就是权变,这就是国人的智慧!
2008-5-4
原发《知青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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