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阳,何同彬:苏阳小说三题

发布时间:2020-06-12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作者简介:苏阳,女,1975年出生,省作协会员,常州签约作家,有小说多篇发表于《上海文学》、《小说界》《作品》《百花洲》《雨花》《西湖》等。

  

  栏目主持人吴玄:苏阳的聪明是显而易见的,这个聪明人一直在观察,所以她善于刻画人物,而且令人印象深刻。

  

  我们的村庄

  

  一株桃花,在四月初就开得艳丽灼灼,衬出老周家的灰墙灰瓦来,路过的人都说,怎么还有桃花儿,仿佛它一直站在那儿,只是被人们遗忘了。举目四顾,到处一片残砖破瓦,那粉红的桃花突兀地跳出来,扎眼得很,就像老周的那幢破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儿,人们便取笑他,老周住在桃花岛上哩。老周就笑,说,我最后一个搬,在这个村我最后一个离开。我们都说老周真倔,平时怎么没看出来。

  在半年前,第一批先搬的人奖励到了五万元钱,并且安置到了幸福园,幸福园的房价很便宜,不用贴太多的钱就能住上新房,在幸福园,除了一层层的公寓,还有别墅,木桥,广场喷泉里立着七只引吭高歌的天鹅,它们心情好的时候,会一起从嘴里喷出水来。先搬的人得到了好处,我们还在犹豫,不想做出头鸟,老周说,幸福园是一个洼地,我小时候就在那个水塘里玩,到了夏天发水时,那水打着旋流到幸福园,你们还年轻,你们什么都不晓得。

  老周决计要做最后一个离开村庄的人,为此,老周的房子上了报纸,老周成了钉子户,可是桃花一谢后,这棵钉子户就被撬开了,我们以为会有一辆大推土机毫不留情地将老周的房子铲得摇摇欲坠,好像冰淇淋上一圈快熔化的奶油,或者一顿拳打脚踢,老周只好乖乖投降,可是那天,老周喜气洋洋地收拾了东西。他是一个独居老人,没什么可怕的,每到雨天,他总会夹一个布包出门进城,这里转转,那里转转,回来时,耳朵上夹着四五支香烟,不是中华也是南京,他说,我到环保局去了,局长是我学生,要不就说,我去张市长那儿,张市长是我亲戚。这话我们听多了,凡是当官的都是老周的亲戚,不是他亲戚也是他学生的亲戚,或是学生的朋友的亲戚,总之,总能挨上关系。我们听老周说他明天要出门,那明天总要下雨,一准没错,比天气预报还准,他四十多岁时出过车祸,一到快下雨时就会头痛,他脑子有点问题,我们把这称做阴天,他说什么我们都一笑了之,就像老周家奇怪的布局。老周很好客,喜欢有人到家里玩,特别是城里来的先生小姐们,他会掏出瓜子花生,来客在老周家客厅里坐了片刻,呆不住了,客厅很小,而且四四方方,老周指着客厅八仙桌边上的门说,到里面坐坐。来客就喜滋滋地一扭门把手,十有八九脚一踩空,大叫一声,因为里面不是房间,而是一片空地,地面比客厅的地面低了半米,种了十几株橘树,橘子发青,但香气浓郁,夏日里树阴密布,老周就在树下睡觉,我们深韵他这一把戏,这总能逗得他哈哈大笑。石榴结籽在他的窗前,他就趴在窗台上,用小手指从石榴缝里抠一点塞进嘴里,尝尝味道,他又胖又矮,眼睛眯成一条缝,到了石榴真正发甜的时候,早给村上的小鬼吃了个精光。

  我们问老周,得了多少好处,钉子户,总要多得点好处。可是老周不说,老周话题一转,问我们得了多少钱,我们也不说,大家都不说,好像谁一说,谁就破了戒,老子和儿子也不说。第一批已经搬到幸福园的人免去了租房之苦,他们立马可以搬进新房,但他们时不时回来看我们,轻描淡写地问我们安置了么,安置到了哪。幸福园东面办起了一家化工厂,幸福园的房价一跌再跌,主要是味道受不了,比臭鸡蛋还臭,他们说,好像臭蛋黄放了一个月。他们想卖掉,他们后悔了,想回到我们中间来,这还不是最糟的,他们说,隔壁的大华园还挖到了几口棺材。现在大华园的价格跌到一平米只要2400元。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数字,一对比,我们吃了一惊,老周倒是笃笃定定地坐在那里抽他的烟,虚肿着眼,拿一支烟在手心上磕几下,点了,津津有味地抽着,更让我们怀疑。

  让我们怀疑的还有老周每个星期都会去拆迁办找那个胖胖的女人,正是这个女人,撬开了老周这颗钉子。这个女人屁股很大,老周跟随在她后面卑躬屈膝,他没事就坐在她办公室,摸摸她的杯子,翻翻她放在桌上的杂志,有时,他还带了自己写的钢笔书法,正楷,复印了送给她,她随手就夹在玻璃台板下。老周大概是恋爱了,他老婆二十年前死去后,他就一直一个人,村上的男人们开玩笑让他去找小姐,现在小姐便宜得很,老周会顿时换上教师的面孔,说,村上的老金不是倒霉了,第一次找小姐就给抓了进去,这种事,是很认生的。经常做没关系,难得做一次,准给逮着。现在,他坐在拆迁办小院里的桂花树下,一坐就是半天,眼睛斜瞅着胖女人的窗玻璃,年轻小伙子也没有他那样的热情劲儿。

  有天村上的二狗子看见老周跟在胖女人身后,隔着一段距离,那女人走得飞快,老周夹着布包,女人上了楼,老周就坐在花坛边,布包就垫在屁股下,防止着凉,他最怕冷,包里放着一块海绵,老年人时兴这个。胖女人终于忍不住了,从窗户里探出头,她刚洗了头,水淋淋的,卷卷的头发贴在颊上,一个不难看的女人。她冲他喊,你回去么,回去么,这像什么话。老周说,我看看报纸,他从包里拿出报纸,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天很快就黑了,他终于在潮气中直起身,说,我走了。女人说,走吧,你快走吧,我答应的事,说话算数的。老周好像得到允诺,将布包套在手腕上,慢慢踱回来。我们村上人拆迁后基本上都暂租住在黄家村,因为这里房价最便宜,洗头房的小红证实了二狗子的话,她说,那天很晚看到老周走过来,洗头房新来的小晶不认得老周,跑过去招揽生意,她一下子擒住老周,把老周吓了一跳,他立马说,我只有五块钱。要不是小红立马止住了小晶,不知道老周要怎样发飙呢。

  我们得知我们将原地安排,为此我们暗暗得意,我们村现在叫做丰收新城,一开盘,房价就很高,是幸福小区的两倍,老周家的橘树已经铲掉,挖土机开始工作,天气变热,我们的村庄变成了工地,许多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在这里工作,一到黄昏,男人们赤着上身在简易的莲蓬头下洗澡,他们穿着短裤,手伸进去在里面搓捏,女人们洗衣服,身边跟着一只黑狗,他们在临时搭建的小吃店里喝啤酒,然后是一夜好梦。有天黄昏,他们发现好不容易做起来的莲蓬头给人掰掉了,害得他们洗不了澡,他们怨声载道,骂骂咧咧,第二天,他们就伏在暗处,在深夜里逮到了老周,老周照旧提着布袋,老周被他们反剪了手,嘴里说,冤枉,冤枉。的确,他的布袋里没有莲蓬头,老周说,他只是想到自己的房子边走一走,走一走又不犯法。他们发现只是逮到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心里更是恼火,可是老周说,反正他晚上睡不着,他在别人的房子里一点也睡不着,不如,他就坐在莲蓬头下,帮他们看着,只要他们让他白天呆在工地上,看着他们一铲子将他的宅地挖成比池塘还深的地基,他甚至想坐上黄色的吊车,从上面俯瞰整个村庄,就像鸟儿一样。

  整个小区的图纸出来了,我们在图纸上看到了将来的家,我们可以在一区挑选任何一间房子,但只限一区,一区在丰收新城的西面,我们晚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着选哪一间好时,老周在工地上逮到了贼,他拖着贼的脚,脸上蹭破了一层皮,早上我们看到他时,抹着红药水,虚肿着脸,贼只是一个拣垃圾的。下午,胖女人来到黄家村,她问我们老周在哪里,我们很快告诉她,他在田里,他没事做就帮别人在田里干活,拔拔草啦什么的,最近他在田埂上种了小黄瓜,黄瓜在夏天里毛茸茸的,他就站在瓜架下啃黄瓜吃,她跑过去,扯了他一下,说,字是你写的吧,老周说,怎么了,他们让我帮忙写几个字么。胖女人说,果不出我所料,看那几个字工整得像刻出来,就知道是你写的。老周将黄瓜咬在嘴里嘎嘎响,汁水顺着嘴边不小心流下来,胖女人露出厌恶的神色,说,优惠你了,不是说优惠你了么?优惠你了,你没有和他们说吧?风将胖女人的话捎到我们耳朵里,带着田里热烘烘的气息,一小股一小股地吹到我们耳朵里,让我们脸红,胖女人的话似曾相识,优惠你了,不要和他们说,我们每个人都得到过这样的承诺和警告,所以我们谁也没说。我们以为只有自己有这样的优惠,到头来,田里的风暴露了一切。几个喜欢听壁角的人就潜伏在田里,支着耳朵,他们本来希望看到一场黄昏恋。

  就在我们失望的一刹那,老周将嘴里嚼着的黄瓜吐到手心里,烂泥一摊似地,向那胖女人掷去,狗屁,狗屁,你说话不算数!从来没见过老周发这么大的火。他总是撇着嘴,脸上似笑非笑。一年前,他在路上给骗子骗去一万元钱也没见他这么生气过,骗子用的还是老把式,他就上当了,最后老周将原因归结于这两个骗子装得着实太可怜了。我们看见他站在村外的大马路上,对警察说,这里,就从这里蹦出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秃顶……他佝着背,胖胖地转动身体指明方向,好像不灵活的雷达。胖女人撇下一句神经病就走了,我们猜明天准要下雨了,虽然老周站在农田里,艳阳高照,阳光将黄瓜上的小刺都照得一清二楚,但是无疑,雨朵将随着老周的咆哮而来,总是很准的。

  在工地的前面,丰收新城售楼中心装饰一新,售楼小姐很懒,没事就躲在里面睡觉,厅内的小区楼盘模型已经换过几回了,原先的蓝屋顶现在变成了红屋顶,这是老周告诉我们的,以后,我们的房顶将是红色的,他对此很满意。每天,只要没事,老周就拎着他的布袋,到售楼中心转一转,看看模型,除了幢幢楼房,还有树木,小桥,流水,汽车,比一根手指大不了多少,还有一个开关,只要一摁,模型就闪闪发亮,好像夜晚提前降临,万家灯火。老周将手指从楼房模型的阳台上探进去,是实心的。每当有人来看房,售楼小姐像狼见了羊一样,热情地围簇在他们身边,对着模型讲解小区规划,老周也挤在他们中间,睁着眼睛问,是真的么?他对即将会出现在小区中的树木,小桥,流水都抱有怀疑,那是村庄才有的东西。顶多就几棵树!他在她们滔滔不绝后万分把握地总结道,售楼小姐一看见老周就说,神经病来了!却拿他没办法。

  他涎着脸站在那里,和她们聊两句,抽烟的烟灰也弹在自己带来的用广告纸叠成的小盒子里,手里提着布袋,眼睛虚肿着,如果没有人来,他就坐在角落里像根木头,如果有人来,他就神气了,晴天里,他会热情万分,对来看房的人说,买二区,二区好。他们说,二区太贵了,二区位于丰收新城的中心。老周就白他们一眼,二区是我们的村庄,你要买就买我们的村庄。到了阴天下雨,他来得特别早,将黄色油布伞放在门口滴水,脚在垫子上蹭两下,才定定心心地进门,有人来看模型,他就鬼鬼祟祟地凑近他们,用香烟熏得深黄的手指飞快地指一指某处,我二舅,就埋在这里。这里,他的手指飞快地移动了一下,这里,我六叔。他身上有烟味,混和着雨天里的潮兮兮的味道,总让他们吓一跳,见鬼了!他们总是这么说。

  售楼处的两位小姐看不下去了,她们忍了他几天,看他不过是个老头子,她们决定恶作剧。有一天,老周在大厅里凉快的空调冷气中睡着了,他坐在皮沙发上,还打鼾,两个小姑娘要去吃饭,就将他锁在售楼处的大厅里,老周一醒来,就隔着铁栅栏大呼小叫,保安来了,老周对他说,我有心脏病,还有高血压,他甚至撩起衣服让他看后背,而且我有腰椎盘突出。一个老头子,手摇着栅栏,急得快要哭出来,脸色发白,快要晕过去似的,保安只好撬了锁放他出来,但保安从此认识了老周,只要他一看见老周来,就赶鸭子似地将他轰走,他说,不要又被锁在里面,他就是这么威胁老周的。老周向我们详细地讲述了整个事件,现在的小姑娘真坏。老周说,要是她们是他的学生,他一准一天一顿思想教育。很多人都是老周的学生,邻村的村书记是他的学生,水利局副局长是他的学生,城里的宣传委员是他的学生,桃李满天下,他念念不忘地自我炫耀了一番。

  自从那天在田里骂了胖女人后,我们想或许以后老周再也不会和胖女人联系了,可是老周这个人好像没记性,就像小鬼们偷吃了他的石榴他不生气,有人翻进他的小橘园里偷了橘子他也不生气,就像我们有时揭他伤疤,问那两个骗子抓到了没有,他哦了一声,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他站在那儿半天,好像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通,才肯定地说,没有。好像从睡梦中刚刚醒来。所以我们看到老周又去找胖女人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好像为了弥补一样,他采了一些黄瓜,用一根布条绑好,别人给他一点杏子,毛茸茸的杏子,只要搁上一天,就开始变得烂烂的,他也留着,用一个红色塑料袋包好,放在布袋里,坐在胖女人的楼下等她。天这么热,他戴了一顶灰色的鸭舌帽,帽上的字已经洗得看不清了,脖子上耷一条毛巾,有时,去得太早了,他便加入楼下老人们的活动,他们聚在修自行车的车棚下下棋,老周就呆在边上看,(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偶尔说上几句。等到看看手表,时间快到,他就急急赶来楼梯拐角处,猛一冒出吓她一跳,她不要那些黄瓜杏子。这些超市都有,她说。老周说那不一样,你尝尝黄瓜,真的不一样,是我自己种的,农家肥。胖女人皱皱眉,好像看见老周冲着那瓜秧一泡长尿,最终她拗不过他,收了下来。有时,他站在路边等她,老远看到胖女人从菜场买了菜回来,一棵白菜就老沉,她拎着菜就有些吃力,老周就上前帮她拎,还可以走一段路,边走边聊。胖女人也不容易,老周对我们说,他老头子有糖尿病,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我们暗示老周可以乘虚而入,想想看,一个等于守活寡的女人,而且屁股那么大。老周脸红了,他帮她拎菜。她对他说,你找我也没用,就是天天守在我家里也没用。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说了算的。

  我们发现老周的行踪变得越来越诡异,他要么清晨,要么傍晚出去,手里挂着布袋,布袋里多塞了一块海绵,秋天快到了,天气转凉,而有时,几乎一整天都不见他的人影,我们猜他准又干起了老本行,看他耳朵里夹着香烟就知道了。有一天,他坐在瓜架下,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在免费送来的报纸上写着,张毛头,小赵,大头,矮脚鬼……我们问,老周又看什么好书了?他以前爱看《三国演义》,一边看一边在纸上画人物关系图,谁是谁的敌,谁是谁的将,谁是谁的兵,这样一来,再读书,所有人物如一幅画卷了然于心胸,他建议我们读书也要做笔记,我们懒得理他,我们又不考状元,一个乡下人要那么讲究干什么。他自言自语道,张小毛是我的学生,小赵是张小毛的舅舅,大头是小赵的朋友,矮脚鬼是大头的哥……真要扯起来,整个城市的人都是千丝万缕,就像一个线团,收起来就一个线头,撒开来,却是天罗地网,千千万万,毫无头绪。但老周坐在瓜架上,戴着他的老花镜,非要将它们理出个头绪来。

  工地上的房子慢得要命,我们每天去看,毫无明显变化,直到有一天,我们猛然发现,红屋顶变成了蓝屋顶,外墙由咖啡色变成了青色,颜色总是变来变去,到贴马赛克的时候又慢了下来,我们站在黄家村的田埂上看我们的村庄,已经变成了一幢幢高楼大厦。我们跑过去问工人,问他们房子还要多久盖好,他们说,早着呢!为首的两个人用两根扁担扯着一幅横幅,他们要去广场,后面还跟了一大帮子人,他对我们说,你们也去么,人多了,你们的楼盖得也快些,冬天你们就可以住进去了。这是他们第二次到广场去,第一次是在两个月前,我们不理他们,看看横幅上写着,还我工资,还我血汗钱。我们看这几个字就觉得很眼熟,工整得好像从古装线书中撕下来似的,我们想起胖女人的话,她站在黄瓜架下问老周的话,她对他真不赖,我们这么想。风大了,横幅绷得不紧哗哗直响,一会儿拉直,一会儿并拢,好像一只爬行向前的蠕虫,看来我们住上新房指日可待。

  只有老周一个人住进了二区,二区是丰收新城的中心,老周说,他的新房身底下就是他的老房子,真的,他在梦里都能闻到橘树的香气,只有老周,真正地住到我们的村庄上,不是农田,不是小河,是脚踏实地可以嬉戏的村庄。不像住在一区的我们,脚下只是农田,我们的农田原先种过麦子,水稻,而现在,我们住在空气里。

  很快,丰城新城的房价狂涨至全市最高,在二区有十三幢楼房,这里是全市的富人区,小区里随便地停着马六,宝马,帕萨特……丰收新城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心脏,二区是丰收新城的心脏,老周就住在心尖尖上,老周一点也不傻。现在,傍晚,他只要在小区里转上一圈,耳朵上就会夹上四五支香烟,如果是熊猫的话,他会将它夹在显眼处。

  

  童 花 头

  

  我放学回家就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坐在我家门口,她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槐树下,抬头看树,我母亲看见我就冲我嚷道,还不叫人,叫堂姐啊。她冲我微微一笑,又似笑非笑,她剪着童花头,单眼皮,低头看书,原来她的膝上还放着一本书呢,母亲偷偷对我说,闵桅子呀,闵村来的,你姑妈说让她来城里呆一阵子,天天呆在乡下还不憋死。

  提起闵村,我想起去年夏天我们去摘樱桃,姑妈家种了十几棵樱桃树,一到五月,樱桃刚成熟,就有鸟儿来叼食,姑妈就催着我们去帮她摘樱桃,太阳不算晒,大青虫就伏在叶片下,那被鸟儿叼了一个小洞的红色樱桃分外水嫩,虫子的嘴总是很刁的。我们爬在梯子上,一边摘一边吃,开心极了。看到远处的桑叶碧绿成一片,闵桅子,现在想起来应该是闵桅子。她理着童花头,刘海齐眉,脸就小了一圈,她总是悄无声息,毫无言语,猛一出现,吓我们一跳,我姑妈硬是把她从屋里拖出来摘樱桃,她懒洋洋地摘了一会儿,她总是直接将樱桃从枝上捋下来,没有那纤细的小柄,樱桃放不了两天。我姑妈就训她两句,她便一扔竹篓,嚷道,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进屋,只听我姑妈在她背后嚷道,没意思,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你什么有意思啊,哪天你自已养活自己就有意思了。

  就是这样一个闵桅子,在我家吃饭时也是心不在焉,大多数时候,她都躺在床上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姑妈对她恨铁不成钢,她原先在厂里上三班倒,她是一个中专生,她一向成绩很好,本来可以上大学的,但家里穷,没上高中直接上了中专。三班倒工资还是不错的,我姑妈向我们抱怨,可是她不干了,这个讨债鬼,说什么再干下去要死的,反正横竖一死,不如快点死,辞职算了,你们说说,死和三班倒是一回事么?

  我母亲在饭桌上旁敲侧击地寻问闵桅子工作的事,她低头吃菜,我没看见她吃什么,一碗排骨就见了底,吃完饭,她就到房间里去看书,看到半夜三更就像一只蝙蝠,我母亲问她做什么,要考什么?她就扁扁嘴,自考大专,再没有多余的话,要想从她嘴里撬出什么话来,比登天还难,我姑妈在电话里对我母亲说,让她早点睡觉,一天到晚看书,大学生又怎么样,大学生还在厂里上三班倒呢。可是闵桅子睡不着,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胡思乱想,我母亲说,这么大一个姑娘,除了想男人还能想什么。

  我们街上有一个媒婆绰号叫大嘴,她的嘴唇只有薄薄的一条线,却能将死人说活,在她的嘴里,女孩子们都是貌美如花,男人们英俊潇洒,倘若女人长得太差,她一准又换一词,说那女人丰满善良,男人呢,老实敦厚,她有的就是词,她做成功了许多对。年轻男女,多接触接触自然就会有感情,她总是这么说,爱情就像春天的青草,长起来实在是太容易了。她第一眼看到闵桅子,就说,长相一般,个子还行,年纪大了些,又没工作,她拍拍大腿,乌龟配绿豆,半斤配八两,配配差不多。小涂,你们记得吧,在厂里上班,个子不高,但人老实,也年轻,才二十六岁,闵桅子三十三岁了吧。我脑子里闪过小涂的样子,他常常帮大嘴扛煤气,我们叫他绰号冬瓜。七不离八地配一配,大嘴对此信心确凿。

  闵桅子的身高有一米六三,冬瓜没有理由不喜欢她,他没事就往我家跑,坐在客厅里看着房间里的闵桅子,一坐就是半天,好像虫子粘在蜂蜜上。闵桅子对他爱理不理,有时,出于无聊,两个人压压马路,在我们的巷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闵桅子穿着平底鞋走得飞快,这条巷子,她摸得很熟,她抛下冬瓜,不久冬瓜就在其中迷路了,等他赶到我们家,闵桅子已经洗脚上床,她坐在床上看小说,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好像一尊菩萨。冬瓜站在门外不知怎么办才好,我母亲说,冬瓜是个老实孩子,实心眼,她倒宁可他心眼活泛些,嘴巴也甜些,能说会道的男人才会讨女人喜欢,他如果和闵桅子成了,两个人在一起非闷死不可。

  得明显,闵桅子不喜欢冬瓜,我姑妈打电话来听说闵桅子在谈恋爱开心得要命,闵桅子早点嫁出去吧,我姑妈在电话里祈祷,嫁出去就好了,村上的陈九婆每次看到我都问闵桅子什么时候结婚啊?陈九婆是一只阴险的狗。仿佛我姑妈等的就是这么扬眉吐气的一天,为此我们不遗余力地在闵桅子面前称赞冬瓜,比如,冬瓜力气大得很,煤气包他用一只手就甩到了肩上,他哥哥已经成家出去了,新房也是现成的,重要的是,他对闵桅子你很好啊。我们提醒闵桅子,谁给你买丝巾了,谁给你买了糯米香蕉,一种非常小巧的香蕉,只有手指头大小,托了闵桅子的福,我们第一次吃到了这样的香蕉,谁不嫌弃你没工作,谁热脸贴了你的冷屁股……闵桅子坐在那儿,好像没有听到我们说话。这关我什么事,闵桅子从书上抬起脸,我又不喜欢他。我母亲暗底下骂她二百五,闵桅子只和我一个人说悄悄话。她说,你还小,要是我嫁给冬瓜,我准得死,和死了没有两样,就和我去厂里上三班倒一样,每次我一进厂,就腿发软,心跳得厉害,和上刑场差不多,你知道上刑场是什么感觉么?我猜他们巴不得立马死掉。闵桅子目光向前,好像在回忆一件痛苦的事,我说才不是呢,我看到过上刑场的人,他们都尿裤子了。闵桅子就白我一眼,眼里有不屑,毕竟她比我大十几岁,她从书里取出一张照片,是她中专毕业时的合影,指指其中一个头像,喏,我老师,帅不帅?合影是很奇怪的东西,即便再英俊的男人看上去也一般,他的老师看上去并没有特别之处,闵桅子说,那时我们班里的女生都暗恋他。我想这没什么,就像我暗恋我们班班长一样。他对我不错的,闵桅子补充道,前几天我打了电话给他,他现在做了校长,可是他竟然记不得我是谁了……她合上照片,喃喃自语,他做校长是预料中的事,他那么有才华。闵桅子心满意足,好像自己预言成真。

  大嘴准备给闵桅子介绍第二个对象,事不过三,大嘴常说,如果介绍三个都不成功,她就撒手不干了,大嘴像鹰一样锐利,对于猎物从不心慈手软,我们四处找闵桅子时,才发现闵桅子不见了,她带走了书和衣服,却连个纸片和口信都不留。闵桅子失踪了,我姑妈又急又气,说,让她死了吧,死了倒省心了,这个老小孩,这个老小孩……她在电话里哭,我母亲挂了电话,也咬牙切齿,说,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一准一把将她掐死,她两手用力,做了一个姿势,我觉得自己喉咙一紧,我真害怕长大以后也成为闵桅子。

  我们逮到闵桅子时,她坐在一间电脑室里打字,我们庆幸闵桅子可算找到工作了。等到我们第二天去那里准备让她回家吃饭时,闵桅子又辞职了,老板娘告诉我们闵桅子只干了一个星期就觉得没意思不干了。闵桅子总是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很快,闵桅子就花光了钱,不得不去闵村向我姑妈伸手要钱,我姑妈不计前嫌地给了她钱还给她带了两篮土鸡蛋进城,一篮留给闵桅子自己吃,一篮闵桅子送到我们家,闵桅子出现在我们家时,头发长了,穿一件花衬衫,显得有些土气,红皮土鸡蛋一个个卧在篮子里,显得喜气洋洋,我母亲热情地邀请她再回来住,可是闵桅子说,不了,她有地方住了,她一个好朋友离了婚自己租了房,她去陪陪她,反正不用交房租。

  刘小维,闵桅子的好朋友,就住在我们这条街的分叉口,是有名的美人,长得就像瓷娃娃,头发浓密地垂到肩膀,提起刘小维,我们没有不知道的,不仅缘于她长得漂亮,她秋天穿一件黑色镂空蕾丝毛衣在巷子里走路若弱柳迎风,总有一股不胜娇羞之态,据说她小时候就招男孩子喜欢,

  一下夜自修,男孩子总是争先恐后地要她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面,她呢,双手扶着男孩子的腰,轻轻一跃就坐上去了,好像一根羽毛,长得漂亮的女人嫁得也不错。刘小维毕业后在厂里上班,就被厂长看上当了他儿子的媳妇,每天坐在办公室负责管理文件,因为她太柔弱而不太会喝酒,所以她只是摆摆样子,去年,她上班开了一辆红色的马六,她陷在皮椅里,看不到她的脑袋,好像车子自己在缓缓前进,而今年,闵桅子这么一说,我们才恍然大悟,刘小维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开车了,她走在巷子高跟鞋突突地响,好像一只啄木鸟。

  刘小维和闵桅子有时黄昏时两个人出来散步,或者闵桅子打开出租房的大门,等刘小维回家,离婚后的刘小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些东西像灰尘一样地爬上她的瓷脸。她在巷口买枇杷,和老太太讨价还价,她说,死女佬,卖这么贵,我以前又不是没买过。她一改以前的轻声柔气,好像所有的人都欠了她二两银子,她对闵桅子也是一样,我们邻居都听见了,每天刘小维都回来得很晚,离婚后她从办公室给调到了三班倒,她一气之下辞了职,到郊区的一家小厂当了打字员,回家时又累又饿的刘小维总是摆脸子给闵桅子看,她对闵桅子发火,说话刻薄得像刀子,一点不如她的意,就破口大骂,邻居们都体谅她心情不好,换成任何一个原先被公主般宠着的女人突然间被抛弃谁都受不了。有钱的男人就是这副德性,闵桅子离她最近,免不了受气。刘小维这么骂,闵桅子都没有声音,邻居们怀疑闵桅子并没有和刘小维住在一起,好像一场独角戏,等到门吱的一声响,闵桅子提了水壶出来泡水,他们才确信闵桅子住在里面,闵桅子原先总像孩子似地似笑非笑,和刘小维呆久了,和刘小维一样愁眉苦脸。

  有一天,闵桅子跑到我们家,(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说,刘小维那里她再也不想去了,她以前上三班倒晕倒时,刘小维还带了红枣来看她呢,现在,刘小维,刘小维变态了!她目光向前,对此确信不疑,她说,幸亏我还没有结婚。为此她感到一阵轻松,她凭什么摆脸子给我看?说什么把我当成亲人,我倒承担亲人的义务,但不享受亲人的权利?我们第一次听到闵桅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吓了一跳,仿佛不是我们认识的闵桅子了。

  到了黄昏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刘小维朝我们家走来,她穿一条绿色的灯笼裤,好似一颗小辣椒,她朝我们笑了笑,瓷器上有了裂纹笑得很难看,浓密的头发盘在脑后,她冲着窗前的闵桅子说,你,出来么,和我走么,我错了,你出来么?她的声音依然那么泉水叮咚,男人们听了一准心动,闵桅子躲在窗后,爬山虎遮住了她的脸。刘小维乘我们不备,突然从窗口跳了进去,我们目瞪口呆,刘小维身手灵活,只一下就进了屋,一秒种后,我看到刘小维手里拎的东西被闵桅子掷到了窗外,跌在窗下的几块石头上,刘小维也被推出门外,刘小维不好意思地又绕到窗下,我们都看不下去,闵桅子从爬山虎后露出半张脸,她说,你走,我不会回去的,每次都是这样,没意思透了,你滚,你滚。我们没想到平时一贯温顺的闵桅子也有凶狠的一面,她站在窗前,咬牙切齿,好像每吐一个字,脸都要扭曲变形一次,爬山虎也因害怕而发出一阵簌簌抖动。

  自从那个黄昏后,闵桅子又安静了,她坐在桌前发呆,我母亲总是劝她把童花头剪掉,像什么样?好像一个老小孩,三十三岁的人了!她看那童花头非常的不顺眼,曾经想乘闵桅子睡着的时候剪掉她乌黑浓密的刘海,可是闵桅子好像从来不曾真正睡着,她总是似睡非睡,猫的脚步声都能将她惊醒,那是因为她没有工作整天胡思乱想的原因,我姑妈催促大嘴再给闵桅子介绍几个对象,闵桅子就嘴巴一撇,看看刘小维吧!随即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我母亲也拿她没办法,她暗暗庆幸闵桅子不是她女儿,她摸摸我的头,对我比以前温柔起来,我母亲说,随她去吧,让她做一辈子老姑娘,不知好歹。

  话虽这么说,我母亲依然给闵桅子找了一份工作,她在车管所有几个认识的熟人,在车管所当一名临时工,不外乎就是校对校对数字,这活一点也不难,只要细心和耐心。闵桅子现在有班上了,每天早上八点上班,五点下班,下班后的闵桅子总是显得很疲惫,第二天早上,眼睛都肿了,可是她看上去精神不错,我们都以为她或许可以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了,早上,她梳梳头发,变得要好看起来,这才像个样子,我母亲鼓励她。自食其力,她拍拍闵桅子的背,成家立业,她又拍了一下,再生个胖宝宝,这是我母亲和我姑妈对闵桅子最大的期望。

  对闵桅子工作的地方我好奇得要命,我到闵桅子办公室玩,她一个人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窗,闵桅子说,因为存了许多档案,不能有灰进来,所以白天她也开了电灯,四周的柜子上都是资料。闵桅子说,你来帮我,我报一个号,7768,你就找到7768的号,不要错了,这活听上去不难,可是只消一会儿,我就头晕眼花,我最怕数字,闵桅子说,瞧瞧吧,她叹了口气,我的工作,就像在草地上捡芝麻。正说着有人敲门,有人进来,是她的领导张主任,她毕恭毕敬地叫道,张主任。虽然他是她的领导,张主任却很年轻,小平头,干干净净,闵桅子眼睛里有东西一闪,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张主任一走,闵桅子坐下叹气道,这里的男人果然不一样,都很优雅呢,我倒没看出这个张主任有多少优雅。闵桅子说,他们一向优越,没受过什么苦,自然优雅,不像我们那时厂里三班倒的男人,张牙舞爪……我看到张主任还在门口走来走去,在接一个电话,虽然阳光很盛,但他好像晒不黑似的,他侧面鼻梁尖挺,亭亭玉立,看上去非常干净,除了这个词,再没有更好的词了。

  不是没有好男人,闵桅子不止一次地和我说,而是他们不会喜欢我,好男人多得很,我们档次不一样。我根本没想到闵桅子会说出档次这个词。她清晰地吐出这个词,怕我听不懂似地。我心里当然知道,大嘴不是常挂在嘴边,说,什么档次的人配什么档次的人,麻雀不能配凤凰。闵桅子叹气道,车管所里的男人都不错,长得不错,性格也好,他们都是正式编制,而且都结了婚。她好像很遗憾,只有这个时刻,她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三岁了,而在这个小城,三十三岁的男人的小孩早就可以打酱油了。

  尽管车管所里有闵桅子喜欢的男人,可是慢慢地,她不太愿意去上班了,我母亲催促她,快点,要迟到了,她才慢吞吞地起床,穿好衣服,漱口洗脸,好像还在梦中。一天,她干脆赖在床上,她说,她不想去了,她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原先那上三班倒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又快上刑场了。她抓住我的手,真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她怕得要命。她赖在床上,被我母亲拖着起床,她用力拍着闵桅子的肩膀,好像拍拍闵桅子的肩膀她就有力量了,好像一个玩偶小人,她只要扭动开关,它又可以乖乖走路。

  明显地,闵桅子一天比一天萎靡不振,她有时候干脆就失踪了,张主任就打电话给我们家寻问。我母亲睁大眼睛,是真的么,说实话,我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她准是坐在什么地方发呆。如闵桅子有时告诉我的那样,东想想,西想想,想想自己的过去,想想自己的未来,怎么都想不出个头绪。但瞎想想,一天也就混过去了。她傍晚时才回家,我母亲让她回个电话给张主任,闵桅子是一个临时工,闵桅子说做得再好又怎样,反正也不能转正,再说这活她再也不想做了。对于母亲好不容易给她找的工作,她一点也不爱惜。

  大嘴有天到我们家和母亲嘀嘀咕咕说,闵桅子怎么搞的,张主任发烧她去凑什么热闹?一个大姑娘上别人家的门,总不太好。事情是这样的,那天闵桅子回电话给张主任,张主任的声音在电话里都哑了。闵桅子问他,他说自己在发烧呢,闵桅子就上街买了点水果,到张主任家看他,别人去看倒也无所谓,她一个大姑娘到一个男人家,不说别的,就坐在那里发呆就让人起疑心。张主任老婆小玉说,没事就再坐坐吧。她只是客气,闵桅子倒好,坐在那里小半天,一点也不知趣。张主任和她老婆小玉就是大嘴一手撮和的。大嘴说,小玉这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对我说,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让闵桅子小心点,别以为能把别人的老公抢走……这话我们没有和闵桅子说,我们只是暗示暗示她。有时,在饭桌上,母亲故意说些第三者的故事,然后敲着筷子总结道,看,和已婚男人混在一起绝没有什么好下场,男人们都是这德性,送上嘴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吃呀,吃呀,闵桅子多吃点啊。闵桅子不说话,她津津有味地剥着豆荚,好像我母亲说的和她无关。

  闵桅子又一次失踪了,班也不去上了。她另租了房住在城里,每月到闵村领些生活费,有时我在图书馆门口看到她,她借了书刚好出来,朝我微微一笑。因为刘海的原因,脸小得和核桃似的。她看见我好像看到了亲人,拉着我的手说,我打电话给我原先的老师,他记得我了,我那时在班上写文章还是不错的,他竟然还说,闵桅子没有写出来真是可惜。在我们小城的报纸上我看到过闵桅子的文章,虽仅此而已,但也还算不赖。我本想告诉她,她的眼光真不错,她喜欢老师,老师就当上了副校长,她喜欢张主任,张主任就考上了市政府办公室秘书,只要在办公室里打杂五年,他就可以跟在市长后面,或许当上市长也未可知,可是我一提张主任,她就说,张主任人不错的,听说,他曾在别人面前夸我工作细心呢,她嘻嘻一笑,脸上分得很开的眼睛挤出些皱纹来,更像老小孩了。

  我回家和母亲说起闵桅子的事,我说我今天看到闵桅子了。母亲说,反正我是再也不管她了。她大概要当一辈子老姑娘了,你姑妈打电话来在电话里抱怨,闵桅子现在连闵村也难得回,她只好挑着米和鸡蛋来城里看她,闵桅子租的阁楼小得和猪圈一样,最后,我姑妈在电话里咬牙切齿,她真想杀了陈九婆,只要闵桅子一来,她就像狗闻着肉味一样。我姑妈猜测这就是闵桅子不愿回闵村的主要原因。

  过了年,闵桅子就三十六岁了,三十六岁,在我看来已经很老了。我曾和伙伴们说,我只要活到三十岁,活到三十岁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可是三十六岁的闵桅子看上去并不老,她还是留着童花头,浓密的刘海,齐耳短发,如果从远处看,会以为她还是一个小姑娘,她身材一直如此,从未走样。我嚷着也要剪齐刘海,今年时兴齐刘海,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刘海,厚密得就像假的一样,我母亲不肯,我就偷偷剪了,光滑的额头被刘海覆盖,总好像前面有着阻碍一样。理发师说,适应几天,适应几天就没感觉了。我母亲看见我的刘海就来气,说,看看你,和闵桅子似的。我嚷道,你懂啥,这叫BOBO头。

  所以,现在,闵桅子在我们中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我的师傅金大力

  

  他叫金大力,在我眼里,他可是李小龙第二,至少在我们这条街上是。虽然在电视里,他一脚被一个胖子踢出了舞台外,但这不是他的错。他穿着杏黄绸缎的武功服,小平头,出场了三分钟,他竭力躲避着,灵活得像一只河虾,还是没躲过胖子的一脚尖。金大力比赛那天,我们全街的人都知道,我早早地看了预告,告诉了每一个我认识的人,金大力参加省城武术比赛了。他们惊讶地问,是金大力么?在他们眼里,他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有时,他爬在楼顶上修阁楼,有时,他满身灰尘地走在小巷子里,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手里举着长长的一把芦花鸡毛掸子。他常帮赵老头打扫房间,赵老头是金大力的师傅,就像金大力是我的师傅一样,大雪天清晨,他跑到老赵家,将积雪的屋顶清理得干干净净,只有他有这样的本事,即便如履薄冰也步伐稳健,或许只因他个子矮小,他有时故意在上面摇摇晃晃,我真怕他摔下来。

  我家住在二楼,我探出头,从窗台里每天可以看到金大力上班,七点钟我在卫生间里刷牙,牙膏沫子让我感到一阵清凉,金大力穿得严严实实,肩上耷着毛巾,手指钩着一只口罩甩着玩,他走路若有所思,看上去很严肃。我更喜欢他蜷在租来的阁楼里的样子。阁楼很矮,铺着一张床,床上干干净净,床边放了一个煤气灶,一只锅,几只碗。墙上有一个钉子,挂着一个小本子,如果翻开,上面写着,2月4日,豆腐1元,白菜1元。2月5日,面条2元。有时,写着,盒饭5元,后面是三个感叹号。金大力工作的单位不错的,我听他们说,一月1400元,这1400元金大力寄1000元给老家的老婆,金大力说,没办法,还有女儿么。房租100,伙食200,其他100,这其他中包括理发。金大力喜欢理发,好像他的头发长得很快。他的头发黑而浓密,春天的狗尾巴草似地戳在头上。他常去的那家理发店门口挂着蓝色毛巾,一旁的铁栅栏上爬满紫藤,香喷喷的紫藤胖胖地一串串坠在外面,伸手可摘,除了紫藤的香味儿,这被铁栅栏围着的小院子里还有各种盆景,散发出松柏、树叶类似薄荷的甜香气。金大力喜欢这家理发店并非因为店主手艺好,而是这家小店是租王聪明的,这些盆景、紫藤也是王聪明的,金大力的好朋友王聪明就住在理发店上面,金大力来理发可以打八折。

  金大力理完发就从铁栅栏的隔断里钻进去,里面匍匐着的一条狗和三只猫因为熟识他一点声音也没有,他通常星期五晚上就到王聪明家撮一顿。有时,他也叫上我,王聪明家里有股猫狗味,床单上到处都是狗毛,狗吃了太多的咸货就会掉毛。桌上火锅里涮着过年剩下的咸肉,咸鹅,骨头吃了扔在地上,狗照样啃得津津有味。狗和人一样,喜欢味道重的东西。王聪明看见我不敢坐在床上,就说,狗毛可是个好东西,他将床单上的狗毛拢成一团塞进鞋子里,然后穿上,走几步。一顿饭的工夫,他从鞋里扯出狗毛,成了薄薄如树叶的一片,天然鞋垫!王聪明总能出人意料,他在街上走着,肩膀上站着一只黑猫。他在医院里打乒乓球,一板子狠抽抽到了副市长头上,血流不止,他却偷偷地从后门溜掉了。他有的就是办法,他们拿他没办法,除了金大力,我们街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和他耍得好的人来。

  春夜里总有股隐隐的香气,两个人在紫藤树下推掌,金大力总喜欢充老大,总喜欢说王聪明这打得不对,那也打得不对,总之姿势不到位,他走到王聪明面前,手把手纠正他,纠正完了,他自己还要来一亮相,无论我学得多么认真,金大力总觉得我学得太马虎。我们这条街上,会武术的人很多,因为这一带有不少铺子开着私人诊所和骨伤推拿,其中一个会用手掌将鹅卵石击个粉碎,他们都不喜兵器,手是他们唯一的兵器。金大力喜欢刀,王聪明喜欢枪,两个人没事就在理发店头顶的平台上,一阵对打,迎着月光,刀光凌厉,淹没在理发店的音乐里。打完后又是撮一顿。王聪明才三十五岁,可是他三十岁就内退了,每个月有退休工资加上房租,日子不错,他有时请我们吃汤包。金大力一下子能吃三笼,他吃得又快又急,(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等不及吮开一个小口就吞了下去,有时,他们神神秘秘,王聪明说,去么!金大力说,不去。王聪明就笑,去了,让她们优惠点,你冒充处男,她们一准给你优惠。金大力就吆喝我早点回家,他骑着他的大自行车,骑得飞快,如果一个行人看见,准会以为自行车自己在跑,两个车毂辘疯了似的,我们这条街上的女人看见王聪明都绕道走,因为他以前作风有问题,要不是他脑子有病,早就坐牢了。

  裹得严严实实的金大力总被王聪明笑话,即便大热天里他也是一丝不苟,王聪明赤膊穿短裤穿夹趾拖鞋时,金大力一双仿耐克的运动鞋,一身蓝色工作服,长袖,帆布料子,摸上去还挺厚实,口罩,毛巾,一样不少。金大力说,他可不想像他老乡那样,多得了三个月工资,就翘了辫子。每当夜晚刮大风的时候,尤其是东风头,我们街上就飘着臭鸡蛋的味道,连王聪明香喷喷的小院子里也不能幸免,玉兰花开得再盛也没有用,王聪明从院子里跳出来骂娘,金大力显得洋洋得意,真理在握,闻见了么,这么点味道你就受不了了?!王聪明的院子里总有大耗子钻出钻进,金大力想从厂里偷点材料,比毒鼠强还毒,包你有效,王聪明却怕了,耗子没死,猫死了,还是算了吧。他本来一直想让金大力带他到厂里玩玩,但很快地,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裹得严严实实的日子不需要熬多久了,从省城回来,金大力就不止一次地和我说,他可能要去省城工作了,他好像不太确定又信心确凿,就等通知书来。他说他可能会去当一名拳师或是一名武校的教师。他想象了一会儿,觉得当教师可能更有趣些,我也这么觉得。学校组织我们去广场看健身表演,金大力在台上表演了一套猴拳,他穿着那杏黄武功服,脖子里系一条红色小丝巾,活像孙大圣。他身材姣小,动作灵活,看得我们眼花缭乱,我对他们说,那是我师傅。他们都羡慕我,我很骄傲。我已经学会了几套拳,我希望学学点穴,我希望只要刷刷几下,我讨厌的人就会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但金大力和我说,根本没有这些,这真让我失望。

  为了早一点让金大力拿到通知单,我总是跑到老孙家去,我们这一带的邮递员很懒,总是不把信件送到每个人家里,她骑着墨绿色的自行车将信件从窗口扔给老孙,老孙就住在垃圾房旁,我们早上扔垃圾时,老孙就会蹲在家门口吃泡饭,对我们说,哦,有你的信。有时他忘了,信就一直搁在窗台前的桌子上,一呆就是一星期。每天放学后,我就去敲老孙家的门,他喜欢睡觉,他年轻时是一位勤劳的邮递员,可是年老后却成了一只瞌睡虫。有一天我发现老孙家窗户的纱窗是破的,我的手刚好伸进去,我将桌上的信件全拿了出来,一封不落。一大堆广告,别墅开盘,饭店开业,电器热卖,超市买一百送三十……还有一大沓像贺卡似的电话单,一个月下来,我就有些失望了,或许信还在路上,金大力就是这么说的,或许给丢失了,金大力害怕的就是这个,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我说,他们绝对会寄挂号 ,金大力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

  确切地说,金大力并不是我们这条街的人,他来自苏北,很奇怪,我们这条街上隐藏着许多苏北人。卖馒头的是苏北人,他总是下班时蹲在路边,身边立着一筐馒头,上面用纸板写着,东北馒头。推着车子卖煎饼的是苏北人,她总是一边做一边夸自个儿的煎饼香得很,她说,她自己每天也吃呢。如果你看谁说着普通话,但又不地道,没错,他一准是苏北人,虽然他们同为苏北人,但彼此并不多说话,好像他们生来就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

  一到夏天,金大力就带着我到河里游泳。虽说河浅了不少,但还能游泳真是奇迹,金大力一个猛子扎下去,像雨点落入河里消失不见,然后猛地钻出来,他能憋很长时间,为此,他洋洋得意。他在苏北当了五六年船老大可不是白当的,我想象着我师傅金大力穿着紧身黑色T恤,或者赤着胸脯,在夏日里开着一艘木船,他掌舵。虽然只是替别人打工,他是这么和我说的,但也很神气,方向盘钟表似地滴溜溜转,河水清清,鱼虾遍布,他总能打到最新鲜的鱼虾。灵敏的本能,让金大力总能知道在哪儿能捕到它们。游累了,金大力像树叶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他说,幸亏他有好水性,才逃脱,他跳进河里,一下子不见了。是的,就是这条河,所有的河流都四通八达,他游到了江南,游到我们街上,游到这里,他看到河两旁开着桃花,虽只有一两株,却娇艳得很。他说,他还看到了我,站在桥上发呆。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他,他准是潜伏在水的中间,隔着波光粼粼看到了我,我十二岁的面容在水纹里荡漾,聚散。

  所以,他能分辨出任何一种鱼虾的新鲜程度,摸都不用摸一下,只需看上一眼,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哪怕细细的半家养的黄鳝也休想在他眼皮底下冒充野黄鳝。菜市场的鱼贩子对他又敬又怕,他喜欢在水产区转悠,而且评头论足。我们这条街的邻居都相信他的眼光。如果刚好在菜场看见金大力,就好像瞧见了救星,他们便能用合理的价格买到最新鲜的水产。有时,他回老家看他老婆,回来时总要带些水产给老赵,蟹虽小却蟹黄饱满,虾虽小,却肉质坚韧。有回还带来了河豚,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难看的鱼,金大力对王聪明说,鱼皮最营养,王聪明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那些刺儿刺得他舌头发麻。金大力哈哈大笑,这条街上的生活不如水上的有趣么,我也这么觉得,陆地上的生活总是干巴巴,硬邦邦的,一天到晚地在陆地上行走,让金大力手脚发软,晕乎乎的,总感觉立在我们街前的一座雕像是歪的,就像我们街上的那些从不出门的大嫂,只要看见船和车,就开始犯晕。她们私下里管金大力叫船上人,她们和金大力说话时,目光总是落在他的耳朵上。按理说船上人应该有耳洞,小时候就打,娇惯的男孩子只穿一个,她们的目光在他的耳垂上游走,锐利得快要钻出个小洞来。她们还指望在金大力身上看到刺青,一条龙或者一只虎,可是他皮肤光滑,也不黑,一个伤疤都没有。除了嘴唇厚些,他和我们街上的男人没多大区别。

  从她们嘴里,我知道,金大力可能是因为在苏北打架打伤了人逃到我们这里,当然,她们说得更夸张,杀了人也未必可知。王聪明呢,也好不到哪去,打架总有他的份,他们两个人臭味相投,仗着有点功夫,有点血气就不学好,所以我总是偷偷地和他们玩,我真想和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省城,可是他们不让。我说,我还没有坐过火车呢!金大力说,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为了去省城,金大力去缝纫店里给他的刀做了漂亮的布套,王聪明给他的枪也换了新衣,新衣太短,枪头还是露在布套外。金大力的刀倒是裹得严严实实,为了让这两个家伙顺利上车,他们还特地开了介绍信,证明他们是去参加武术比赛的。王聪明喝完酒聊起他们那次在火车上,那些人看他们的家伙都避着他们,他们怕哩,王聪明倒希望他们上前和自己聊聊天,好让他们知道自己不过是学武之人,并非地痞流氓。可是他们,王聪明说,我们一经过他们面前,他们就目不斜视,好像看不见,等我们坐在那儿不动,我余光一扫,他们偷偷地看我们。多亏了老赵,他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金大力和王聪明跳过市里的初试选拔直接去了省城比赛,金大力也没有扣工资,带薪比赛。王聪明在去省城前,请我们吃哈密瓜,柠檬黄色的哈密瓜有一股花的香气。吃完瓜他兴致很好,拿出他的双节棍在院子里舞起来,嘴里发出呦呦的声音。他拍拍金大力的肩膀,李连杰算什么,你将来就是第二个李连杰。学武的人,最好的路子就是像李连杰那样走演艺之路,钱来得快,出名也快。金大力扁起嘴角,他学武是从到我们街上才开始的,之前他会的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他知道我们这街上的老赵出身武术世家,就来到了我们这里,他喜欢武术,走演艺之路,太好不过了,去省城就是一条路。我希望我师傅金大力成为一颗璀璨的新星,我们这条街上没有出过名人,老包的女儿巧巧倒是参加美人鱼比赛得了奖,我们打开星期二的电视,就能看到她穿着粉红色的裙子,笑眯眯地对观众们说,请积极为您喜欢的选手投票。她嘴巴很大,不漂亮,但她喜欢笑,显得落落大方,当初她在我们街上时也没见过她这么闪亮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罢了。

  两个人吃完西瓜,就在院子里对打了一阵,发誓不打赢决不回来,哪怕死在台上也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们的话让我热血沸腾,我恨不得自己一夜长大,现在的社会不比以前了,有的就是机会,巧巧和金大力就是证明。

  他们去了省城先要在培训基地呆15天,这15天他们先要参加培训,然后才能正式参加比赛。我每天都盼着他们上电视的那一天,就在他们去了省城后的第七天,我记得很清楚,王聪明就回来了,他一个人回来了,他对我说,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他可不想被活活打死,在培训基地,是真枪实战。我想,到底还是我师傅金大力武艺更厉害些,不像王聪明,贪生怕死,主要是他的日子太安逸了。

  老孙被我给惹火了,他发现我从纱窗中私自拿信。两个月过去,还是没有金大力的通知书,金大力想打电话去问一下,我们站在公共电话亭前犹犹豫豫了半天,打过去却是忙音,再打还是忙音,我们特意在晚上打,也是忙音,金大力说,或许是他记错了号码。

  天越来越热了,金大力却不像原先那样裹得严严实实,他竟也穿上了夹趾拖鞋,他说他有点不想干了,工资太少。他从省城参加比赛回来以后要求厂长给他加工资,厂长没理他,他要求换个岗位,在厂里当保安,他有点功夫么。可是厂长说保安有保安的要求,身高起码要有一米七五,年龄必须在二十五岁以下,他,金大力哪一条符合?金大力说,呸呸呸,保安又不是花瓶,来了贼,没抓到贼反给贼打了。金大力给我看过武术比赛优秀奖证书,证书的皮子是暗红丝绒的,摸上去很舒适,但优秀奖算不上什么,毕竟,他被一脚尖踢出了舞台外,我们全街人都看见了。除了在广场表演过一次,在小区活动中发表了一次演讲《男儿当自强》外,金大力再也没有露过脸,这演讲稿还是我写的呢,讲述了锻炼身体的重要性。到秋初的时候,金大力对我们说,他要回老家养猪,他老婆认识的朋友承包了鱼塘,知道他有点功夫,想让他帮自己看鱼塘。他说,可以,但要帮他在鱼塘边盖些猪舍,他要养猪,因为猪肉涨价了。养猪无疑是个赚钱的行当。金大力说,那老板同意了,他眯着眼睛,好像他的猪舍正在风光漪旎的池塘边,在金黄的油菜花里。王聪明听了很伤心,为什么一定要回老家养猪么,要养猪,我们这里也可以啊,在哪里都可以养猪。

  一个星期后,王聪明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们去一个好地方,我们骑着自行车骑了两个小时,累得气喘吁吁,然后沿着一条满是细碎石子的小路骑到半山腰。王聪明说,到了这半山腰有两间废弃的房子,一旁的竹林里撒欢着几只芦花鸡,肥肥胖胖,王聪明说,这个地方怎么样?我看了一下四周,只有一个老头和老太坐在小木桌旁吃饭。这地荒着呢,全是他们儿子的,现在人在外地,没有打理,我前两天来过,王聪明指指他们说,和他们聊了半天。他今天就想带金大力来看看这地方,满意的话就让那老头给他儿子联系联系。他们可以在这里养猪,顺便帮他们照看一下林子。金大力看了一下地形,觉得养鸡也不错,让鸡自由自在地在林子里跑,自己叼虫子吃,金大力说或许还可养些野猪,野猪就喜欢这样放养着,野猪肉比家猪肉更值钱。他在农经栏目中看到过,一准没错。两个人兴奋地搓着手,径直走到老人面前。王聪明说,你还认得我么,我以前来过的,老人只一抬头,哦了一声。金大力说明他们的来意后,那老头低头扒饭,说,这片地不是他儿子的,他们不过是看门的,金大力就问他们儿子的电话号码,他们说不知道。再问,那老头和老太就将剩菜倒在门口,走进屋里,将门关了,只有一条黄狗慢慢走过来,将剩饭吃干净,抬头看了我们一眼,也没有了兴趣,它的眼睛上各有一道白眉,好像长了四条眉毛,它神情忧郁,缓缓走到树下去睡觉。我们这才觉得腹中空空,巴不得立马坐在饭馆里撮一顿。王聪明一摸口袋,说,今天换了裤子了。金大力说,他也没带,一般他身上很少带钱。那天是我请的客,我们经过一个小镇时,一人吃了一碗阳春面,趁着老板不注意,王聪明给我们每人添了一勺大肠,金大力说,王聪明啊王聪明,你不是说你有许多大款朋友么,哪怕一个,只要一个,给我投资十万,我就发了……王聪明不说话,两个人吃完后闷声不响地各自骑车回家。或许从那时起,金大力就疏远了王聪明,不,确切地说,在一个星期前就开始了。

  那天两个人打了酒来喝,金大力已经打了辞职报告,可气的是,厂里连挽留他的意思也没有,反正人有的是,大学生也在三班倒。金大力生气得很,大学生是多,但不是每个大学生都会功夫。几杯酒下肚,金大力就怪起王聪明。

  你倒狡猾,一个人先走了,让你不要走,你还走?

  不走,让他们打死?

  我就让他们打死?

  你比我厉害么!

  早知这样,(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我死也死在台上。

  你后悔了?

  能不后悔么。

  两个人又喝了几杯,金大力一喝酒就脸发红,红得像关公。

  那帮小子真结实。

  武校那些小伙不仅结实,还拧成一股绳。

  其中有一个外号叫金刚的,说冠军非他们莫属。不服气,台上打不死你,台下也打死你。这小子说话太嚣张。

  还不是因为比赛是他们武校赞助的,他妈的。

  话说回来,这几个小子功夫真了得,我还真怕。

  怕你就替他们出黑板报?

  我会画画么,他们说,以后会给我推荐工作。

  怪不得你一脚尖给踢到了台下。

  本来说好第十分钟的,想不到第三分钟就踢了。

  反正你早晚被他踢下台,三分钟,十分钟一个样。

  就怪你,你倒溜了,我一个人能怎么办?

  就我们两个对付他们八个,去你妈的。找死么。

  两个人不欢而散,王聪明委屈地对我说,他也劝金大力一起回来的,可他就是不肯。王聪明将花生米抛到头顶,准确得一个抛物线落到嘴里,天上哪能掉馅饼?这是王聪明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以前,他喜欢说,猪头屑屑,代表他对那个人的鄙视,意思是这个人连猪头都不如,我们这条街上的人都被他骂遍了,他对着门口破口大骂,金大力不和他一起走,是猪头屑屑。金大力出黑板报,更是猪头屑屑。金大力三分钟内被踢出了场,不是猪头屑屑,是什么?

  金大力失踪了,我的师傅不见了,王聪明带着我到处找金大力,我去桌球馆找过他,他平时喜欢看别人打球,绿色的桌球布摸上去像苔藓一样滑腻,金大力总在这儿消磨他的夜晚时光;
我去电影院找过他,冬天的时候,电影院外面站着一排穿红旗袍的姑娘,穿着米黄色的厚长袜。双腿看上去像假肢一样。可是到了夏天,她们就不见了,这支演出队偏好冬天,和候鸟相反。我去广场找过他,那里一年四季放着露天电影,在旁边的肯德基,透明的玻璃全被拆除,露出里面黑色的框架,好像破破烂烂的火灾现场。重新装修,人们肯定地说,生意那么好。

  我和王聪明找了三天,最后我们确信金大力的的确确是回老家了,连个纸片和招呼都没有。

  

  有些东西和小说有关(创作谈)

  苏阳

  

  我喜欢短篇小说,可以愉快地写但又不必写得太长,该说的都说了,不拖拉,简洁,干净,容易被阅读。我喜欢写短篇,写时我的心里是安静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

  

  帷  幕

  因为我父亲在影院工作,我小时候可以随意从后台登上舞台,可以躲在帷幕后看舞台上的人在表演,我在绿丝绒帷幕褶皱的黑暗中感到惬意和安全,我可以肆意地看任何一个演员,头上珠片的多少,有一颗像雨滴一样掉了下来;
假发,或许从正面看光滑逼真,但在背后,它干枯毛燥好似蛇褪下的皮;
或者戏服开了,背后用别针别着,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所以我喜欢奈保尔的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其中的“我”在冷静地看着街上的每个人,我听到的,我看到的,构成了人物的特质,所以我喜欢在小说中用上“我”或者“我们”,“我”或许只是一个孩子的眼光,我喜欢孩子的眼光,因为世界在他们眼里透明驳杂,小说因此显得轻盈透亮。“我”和“我们”躲在小说的暗处,是观察,是猜测,在“我”和“我们”不经意的叙述中,偶尔也会暴露“我“或“我们”的立场,而这一立场与写作者——我的立场或许也有着距离,“我”、“我们”和我有着空间,这空间留给读者鉴别,因为有些读者会契合我的想法,而有些则不。

  

  园  林

  我喜欢苏州园林,喜欢曲折的小径,更喜欢它的墙窗。本来一扇一览无余的窗,偏要加上几个瓦片构成梅花或者其它图案,可我就是喜欢它们,因为从它朝内看,园林被分割,变得小巧迷幻。窗下偏又种几株芭蕉,几竿竹子,绿影绰然,更添风姿,在看到风景之前,倒有了几道障碍,反倒有趣起来,让人不禁疑惑这院内风景到底如何。就像小说中“我”或“我们”所见所闻,出于局限,“我“或”我们“不可能看到小说主角的内心,我们紧紧在握的只是片断,就像透过墙窗看到了桂花树的三分之二,虽不完整,但确定就是桂花树。除了“我”或“我们”向读者透露的,其它的,只有读者去猜测,就像整个园林,我只造了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在你的目光里。

  

  倒  影

  桂林芦笛岩,有一片水中的倒影漂亮得让人惊艳,好似我从飞机云端高处看到连绵的雪山,我站在倒影旁,感到眩晕,好似要跌落下去,从云端堕落而失重,抬头看倒影的主人——几块交错的钟乳石,倒是平淡无奇。小说在我眼里就是水中倒影,现实生活的倒影,比生活惊艳取决于我们的视角,就像雨天湿漉漉的路面,泛着五彩,比雨更动人,就像阳光下树木的阴影,它们呈现出迷人的淡紫色,倒影和物体虽是一体,但却彼此独特,所以小说不是单述现实,就像倒影的动人在于光的作用,没有光线,它们将陷于黑暗,什么也不是,光影互动,才楚楚动人,那么小说的光是什么?是什么使小说动人,那就是作者的特质,我相信每个人特质相异,审美相异,因此独一无二。

  

  玻  璃

  小巷中,女孩手握一块玻璃,她对着阳光一闪,钻石一样,美仑美奂。在我看来,玻璃和钻石一样,因为它们成分相近,文字就是我手里的玻璃,只要刚好对着阳光,它也可以有钻石的光彩,我喜欢文字,喜欢文字散发出钻石般的光彩,这需要好好打磨,文字就像钻石,不同的切面,呈现不同的景象,好好打磨,会显现出音乐一样的节奏,钻石一样的密度,蜂蜜一样的光泽。10个数字,可以幻化出千万种排序法,同样,相同的事情可以用千万种文字写清。我喜欢文字有钻石的光泽,我喜欢文字有光线般的轻盈。

  

  肖  像

  我喜欢画画,我记得画人物肖像时,有一位画家和我说过,宁可画一个丑陋但有特点的人,也不要画一个完美却毫无特点的人物。所以我喜欢奇怪的人,我喜欢写奇怪的人,在大多数眼里奇怪的人一定有异于他人的特质,奇怪是还没有被磨损的结果,哪怕有一点吸引人,这个人物就会在我脑中闪闪发亮,让我兴奋,必须先有一个人物在我脑子中活灵活现,然后才有小说。画家说,我只被吸引我的东西吸引,哪怕有一点吸引我,我就可以立即拿起画笔。我想说,我是一个喜欢画画的人,但糟糕的是,没有考上美院,那是我的梦想,但现在小说是我的绘画,人物和想象构成了我的画面。

  

  保罗•德尔沃

  喜欢画画的我以前喜欢现实主义的安格尔,然后是印象主义的德加,年纪增长,我喜欢上了超现实主义的保罗•德尔沃,我喜欢他画中的气息,哪怕是一个简单的场景,总有画外的情绪弥漫:忧伤,诡异,恐惧,孤独……把人紧紧抓住。人物,景象都不能深究,因为如果在现实中它们将不符比例,但它气息独特。我喜欢气息这个词,这个词让我想起冬天阳光下的稻草,秋天干燥的麦田,夏天的股股热气,从褐色的山头蒸发,静谧的夏夜,好像时间凝固,这些气息就保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喜欢小说有气息流淌,好似温暖爱人留在我们记忆中的他自有的体味。我要说的不是一个故事,不是常识,我要说的是生命流转和四季更替。我希望读完小说就像看完一幅画,风格清晰,让人难忘。

  

  有生活的“温柔”与“暴虐”——苏阳小说浅议

  何同彬

  

  任何小说家都必须严肃地对待自己与日常生活(或者说存在)的关系,这是一种先于小说意识而存在的“法则”,带有某种必然性和强制性。绝对地摆脱日常生活的各种艺术尝试,都是一种试图恢复想象力和人对神秘世界的虔诚敬意的努力,尽管它们已经在小说实验的场域内消隐了,但却不是这些试图击垮现实暴力的行为真的溃败了,而是生活的必然性和存在的本质性悖谬的显现,也是小说必须实现与现实的合理“应和”的某种诗学宿命。小说不是历史和哲学的附庸,它必须在生活的绵延中充当叛逆者和游离者,必须首先呈现为存在的光影,然后再用自己独特的力量摧毁这种光影的虚假,而不是先验地构建一个抽象的阐释网络和自足体系。只有这样,小说家才能以最低限度的介入形态来敞开生活固有的丰富诗意,才能真诚呈现生活的“温柔”面相。但是,只要是介入的都是危险的,因为生活对小说来说有着“与生俱来”的压迫和伤害的欲念,它时刻准备吞噬小说及其主体的观看与触摸,使之成为自己庞大而僵硬的躯体的傀儡。因此,一个小说家面对生活的时候所能够采取的“立场”和能够保持的合适距离就显得尤为重要,在叙事的丛林里一旦迷路,生活的“暴虐”就会如鬼魅般显现,消解和榨干小说的任何诗性与智慧,使之成为如今拙劣地模仿和扭曲生活的文学生产的一部分。在我看来,苏阳的小说恰恰生长在生活的“温柔”与“暴虐”的中间地带,有着一种独异的、但却又犹疑的品性,她在一个非常合理的位置上开始了,但却不会在这一位置上“安全”地离开,她必须从犹疑的那种看似安全却饱含敌意的状态中解脱出来,才能最终与生活的“暴虐”彻底绝缘。

  苏阳的小说美学呈现了某种多重并置的模态,她轻盈地穿梭在多种小说传统的边界,但是却又不会轻易成为任何一个传统的“重复”,而是撷取了它们最为敏捷和透明的叙事策略,从而使得小说并没有因为这种多重性而显得繁复和臃肿。因此,初读苏阳的小说,你会被一种随性而冷静的气质深深吸引,你很难从一个“女”小说家的性别樊篱内框套苏阳小说的美学品质,也难以用任何“主义”来涵盖她的小说的艺术面貌,但你又清楚地知道,她是那么地“熟悉”,肯定是小说的历史的某种“再现”,她不是一个小说艺术的革命者,不是一个靠哗众取宠、标新立异来取悦“权威”的小说的投机主义者。在如今这样一个焦虑又急躁的文学时代,这种选择委实是有些“不合时宜”、不够“聪明”的,但正是这种超脱的小说意识决定了她的小说纯真又志诚的品性,决定了她成为一个生活的“温柔”诗性的“简单的”诉说者。

  在苏阳那里,成为很多小说家终生障碍的“故事”被她轻易跨越,像一切成熟的小说家一样,她消解了小说对“故事”的依赖,拒绝了任何的潜在读者对环环相扣、跌宕起伏的情节的诉求,也不愿迎合那些“别有用心”的批评者等待拆解“故事”的捕猎者心态。小说叙述从一种虚妄的严谨和完整中解放了时间,“怀旧”再也不是一个刻意营造的、虚假的情绪化过程,而是成了一条萧洒、自然、静谧、随意的流动的小溪。在《我们的村庄》、《童花头》和《我的师傅金大力》这三篇小说中,我们没有看到什么让人拍案惊奇、荡气回肠的故事,每一个小人物都不是生活在一个开端、高潮、结局的“圈套”里,“故事”并非消失了,它们无处不在,但却不是一种突兀的、生硬的“在场”,而是闪烁在叙事的脉络之中,若隐若现。这也就是苏阳小说的叙事技巧的精妙之处。“故事”平淡了,而“故事”所依附的生活却更加逼真和亲切起来,叙事的脉络如一个波光粼粼的水网,没有一个奔流的方向,而是充盈而后进,把生活的真实面貌以一种更为流畅、自然的形态展现出来,更易触摸和亲近。“故事”被消解的结果却又是“故事”的精神架构的重建。

  与“故事”一同解放的自然是“人物”,苏阳小说中的人物让人“失望”,他们尽管以一种叙事牵引的角色出现在苏阳的小说中,但却仅仅是她叙事策略的一个迷局。当我们认为金大力、老周、闵桅子将揭开一场“戏剧”的帷幕时,却发现他们总是在走向“传奇”的街角停下来,重新回到生活的“凡庸”之中。最终,读者多半都会感到被愚弄,同时又会被这一愚弄的过程所吸引,因为人物并没有因“戏剧性”的消失而变得平瘪,反而更加生动和亲切起来,毕竟生活不是一个个传奇的拼接,人物也不应成为小说愚蠢地玩弄生活的工具,他们就在我们的身边,是我们不经意间忽略的细节与偶然。

  生活的“温柔”面相,就是在苏阳这种不动声色的叙事之中不断显现的,她力图恢复生活和生命互相缠绕、互相渗透,但却又缺乏激烈碰撞、总是在莫名中聚散的原貌。她总是把叙事的主体——“我”,隐匿在小说的文本背后,冷静而神秘地窥探着生活的流动和生命的翕张,然后像是一个奇妙的工匠,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戛然而止。生活和生命的偶然性、自在性却不是完全摒弃了苏阳的“介入”,她实际上是这一切的操纵者,她看似冷静和超脱,却在文本的间隙中散发着温情脉脉的情绪和会心微笑的神态。生活的“温柔”在苏阳小说散文化的特征中得到了彰显,她也并没有成为一个绝对的旁观者,但却因为其所处位置的相对“客观”,而放纵了生活的“欲望”,使得它的“暴虐”因此有了可乘之机,并且在苏阳的小说中铺张成为一种顽固而空洞的表象。

  从某种层面上讲,苏阳的小说在小说传统的边界上徘徊,她拒绝对号入座,却没能实现自己的目的,她的向生活的“妥协”拖累了她的叙事进程,使之成为展示生活面貌的某种介质。尽管她试图显现一种不同于生活粗糙面相的“温柔”,但这一“温柔”却又仅仅是放弃省察和决裂的不等价的“报偿”。正如罗伯—格里耶对新小说的要求:追求一种彻底的主观性,这一革命性宣言看似绝对,实际上乃是切中了小说家们面对生活时的寡断和犹疑、充满不信任却又时时依赖的弊病。新小说或者说现代小说应该把鲜明的主观性放到第一位,因为单纯再现生活的媒介和方式的不断更新,已经剥夺了小说的这一功能,迫使它与生活对立起来,迫使它成为一个更能容纳想象力和虚构形式的艺术载体。小说家必须“介入”,要更加“介入”,这里的“介入”不是鲁莽地认同什么时代精神传声筒这样幼稚的历史性责任,而是强调一种更需力量与智慧的“介入”方式,要在小说中首先看到“我”,然后再看到生活,要让“我”永远毫不留情地压制生活,使之永远无法“暴虐”起来。如今,一个小说家更需要勇敢。在小说的世界中,我们不希望世界尚未敞开就已经闭合,或者说在一种罅隙的光影中苟存,不希望生活总是伺机凌驾于主体之上,把小说打扮得光鲜却又疲惫。

  总而言之,苏阳的小说拥有自己的独特的美学品质,但我希望她能够超越目前的“安全”地带,把自己置入一个“危机四伏”的诗学境地,那里,生活更显示着自己本真上无法受到威胁的“温柔”,更能抵御那些裹挟着平庸面相的、欲望化的“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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