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卫荣:西方的大喜乐崇拜和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
发布时间:2020-06-11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在美国有一本相当有名而且持续畅销的旧书,叫作《剖开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Cutting through Spiritual Materialism, Shambhala, 1973),作者是上个世纪70、80年代曾在美国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中兴风作浪的“嬉皮士”——仲巴活佛(Chgyam Trungpa, 1939-1987)。仲巴活佛将新时代美国人对精神性和宗教的过份执着称为“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Spiritual Materialism)。他用癫狂的行为对这一主义的批判矫枉过正,又使它演变成对精神超越和物质享受同时的狂热追求。
近日有闲,随便翻阅书架上过去几年内买进而未曾细读的书,翻到美国学者Hugh B. Urban先生的著作《密教:宗教研究中的性、守密、政治和权力》(Tantra: Sex, Secrecy, Politics and Power in the Study of Religi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3),觉兴趣盎然,读后有茅塞顿开之感。Urban先生在书中披露了密教在美国的流行与美国本身特殊的历史时刻、文化氛围和政治背景的关联,描绘了一种本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密教传统如何风靡美国,成为异域风情的东方能为西方人提供的一种最性感、最诱人的商品而被广泛消费的背景和过程。在“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成为一种流行的社会思潮或文化话语之今日,读读这本书,也可知这一概念的来龙去脉。对我们如何面对和处理精神和物质的关系,同样富有启发意义。
西方与印度密教的接触开始于18世纪。最初发现印度密教的西方东方学家和传教士们曾称其为“印度人意识中最恐怖、最堕落的东西,是导致印度教败落的所有多神崇拜和淫秽巫术中最极端的例子。它是如此地令人作呕,以至于不能让它进入人的耳朵中,更不能让它暴露于信仰基督的公众之中。它是源出于印度最无知、最愚蠢的种性的系列魔术“。然而,这种曾如此为西方人唾弃的印度密教,今天却成了美国人的最爱,对于今天的山姆大叔们来说,印度密教(Tantra)是“神圣的性”(sacred sexuality)、是“精神性爱”(spiritual sex),是一种“性爱瑜伽”(yoga of sex),或者“性爱魔术”(sex magic)。他们将印度密教改化、提升为一种“大喜乐崇拜(a cult of ecstasy)”,是专注于一种宇宙性力的幻境(a version of cosmic sexuality),是一种我们迫切需要的对身体、性和物质存在的颂扬(a much needed celebration of the body, sexuality, and material existence)。不管是追求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大喜乐(ecstasy),无一不痴迷于印度密法。
不管是唾弃,还是歌颂,西方人心目中的印度密教离不开一个“性”字,对密教的谴责和热衷实际上都是因为贴在它身上的“性爱魔术”这个标签。而这个标签显然是跨文化误读的产物,将密教解读为“性爱魔术”是将一种他者文化现象搬离出其原有的社会、文化环境,从解释者自己的社会、文化背景出发对其改造,并作价值评判而形成的误读。西方人对密教的误读不过是其东方主义的又一个经典例子,借用萨义德式的后殖民主义、后现代文化批评理论,即可对密教解释者身上散发出的明显的东方主义或文化帝国主义习气,作无情的揭露和锐利的批判。
密教被误读无疑与其作为一种复杂、多元、变化的宗教形式本身具有的许多容易引起争议的特殊修法有关。将密教解读为“性爱魔术”者,显然只注意到了它的极为特殊的密修仪轨,而将其同样极为特殊的哲学和甚深法义统统抹煞掉了。
读者只要上亚马逊网站上检索Tantra一字,即可发现今天可供我们选择的有关密教的各类书籍竟有六千六百八十七种之多,其中赫然前列的有:《城市密教:二十一世纪的神圣性爱》(Urban Tantra: Sacred Sex for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密教——发现高潮前性爱的力量》(Tantra-Discovering the Power of Pre-Orgasmic Sex)等等。从六千六百八十七这个数字中,我们可以想见密教在今天的美国人气是如何之高,而这些书名则告诉我们,在美国,密教几乎就是同样来自印度的世界级性爱宝典《欲经》(Kama Sutra),是教导异性恋、同性恋的美国人如何达到最强性高潮的不二法门。美国人对密教大喜乐的向往和崇拜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除了诸如上列图书于大众书店中的“新时代”(New Age)和“性”(Sexuality)等类目的书架上随处可见以外,展示五M等密教性爱的成人电影也流行坊间,还有直接以Tantra或者Yantra(演蝶儿法)命名的摇滚乐队,因特网上Tantra for Sale, 诸多密教网站全球性地吸收会员,组织虚拟教会,提供网上灌顶,兜售密教性爱技术和道具;
许多大城市都有密教瑜伽修炼中心,由密教性爱上师直接传道解惑。密教性魔术被吹得神乎其神,著名流行歌星Sting自称曾运用密教性爱技术,达到了一次长达七小时之久的性高潮,其间还吃了一顿晚餐,看了一场电影,实在匪夷所思。
以禁欲、勤奋、节约、反对一切享乐为教条的美国新教徒,何以竟然把一种以精神超越为旨归的出世的宗教传统改变成了一种以肉欲的最大满足为目标的世俗、甚至下流的房中术呢?从印度密教到美国密教(American Tantra)的蜕变经过了一个相当有趣的过程,这个转变主要发生在上个世纪60、70年代,与当时如火如荼的新时代运动的发展紧密相连。20世纪以前,受西方东方学家和传教士对密教的激烈批判的影响,密教在西方大众中间一直不被看好,就是对东方神秘主义超级热衷,希望以引进东方的宗教传统来对抗达尔文进化论对基督教宗教权威的冲击,从而建立一种新的科学的宗教的灵智学派(Theosophy),也认为密教是西方最邪恶的魔鬼惯用的黑色魔术(black magic)的化身。20世纪初,密教开始与对情色喜乐和肉欲享受的追求联系起来。尽管《欲经》实际上与密教毫不相关,但在维多利亚式的想象中,密教与《欲经》很快被混为一谈,并随着后者的畅销而日益受人注目。传说最早将密教传入美国的人名叫Pierre Bernard,是20世纪初美国历史上最有色彩、最富争议的人物之一。Bernard早年曾往印度取经,在克什米尔和孟加拉等地学习古梵文和密法,受过灌顶,参加过密教修习。回美国后先在加州以催眠术闯荡江湖,以一套过硬的自我催眠和装死技术打出名气。1904年,他在旧金山开密教诊所,专门教授自我催眠术和瑜伽,颇受想学催眠和勾魂术以勾引男性的年轻女性们的青睐。1906年,Bernard建立起了第一个“美国密教会”(Tantrik Order in America)。其后,从旧金山迁往纽约,于1910年开设“东方圣所”(Oriental Sanctum)。1918年,Bernard率其信徒移往纽约Upper Nyack的一个占地七十二公顷的庄园,建起了他的“密教乌托邦社区”(utopian Tantric community),纽约上流社会的一时之选均趋之若鹜。据称在这个乌托邦内,“哲学家可以跳舞,傻瓜则被戴上思想的帽子”,一夜之间Bernard名利双收。他的成功主要在于他将密教诠释为主要关心性爱与身体愉悦的技术,指出人身是宇宙间最优秀的作品,性冲动是推动世界前进的动力。在他看来,现代西方文化愚蠢地压抑性爱,自我正确的清教徒们视性爱为堕落,使性欲变成了一种见不得人的动物本能,故绝大部分美国人看不到性爱的重要,没有意识到它是人生和幸福的源泉。所以,Bernard要用东方的密教性爱来对治现代美国因压抑、禁欲和自我否定而产生的种种社会疾病。Bernard和其徒众的行为在20世纪初可谓惊世骇俗,是十足的丑闻,既引发了周遭社会的强烈谴责,也招徕了媒体的狂热追踪,遂使密教在美国大众想象中变成一种虽然伤天害理,但却十分诱人的东西,这为日后密教与西方固有的性崇拜传统结合而被打上性爱魔术这样一个注册商标奠定了基础。
、第二个将西方性魔术与密教连在一起大肆宣扬而臭名昭著的美国人是Aleister Crowley(1875-1947)。此人自称“巨兽666”,别人则称他为“地球上最缺德的人”。他曾去亚洲学佛,对密教有所了解,同时对西方传统的性魔术,特别是Paschal Beverly Randolph(1825-1875)创办的“东方庙会”(the Ordo Templi Orientis)所从事的秘密性崇拜运动也很热衷。他宣称所有正统宗教都是垃圾,只有太阳和它的代表——那话儿才是世间唯一真神。Crowley和他的同性恋伙伴、诗人Victor Neuberg一起鼓捣了一系列形式多样的性爱修法,宣扬性爱的最终目的是要达到精神和物质两方面的成功。Crowley视性高潮为使灵魂出窍,达到超感官的大喜乐状态的手段。他甚至荒谬地鼓吹,性高潮可以是获取财富或者你梦寐以求的其它任何东西的途径,只要你在高潮来临的那一刻将你的意念专注于你想要得到的某件东西、或者想要做成的某件事情上面,你就一定如愿以偿。此外,Crowley声称修习性爱魔术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创造一个内在的、不朽的胎儿,以超越从娘胎里带来的道德缺陷,所以他自己在性高潮时能令一个精神的、不朽的、类似于上帝的圣儿诞生(the birth of a divine child)。Crowley宣扬的这些东西听起来与密教没有什么关系,密教中也没有任何与同性恋相关的东西,但他曾在东方修习密教的背景却使人误以为这一切都是密教的魔法。与Bernard一样,Crowley和他怪异的性爱修法成为20世纪初十分轰动的丑闻和大众媒体追逐的对象,这使得密教也愈益渗入大众想象之中。他们对密教的重新解释使得密教从一种秘密、严肃的宗教传统渐渐转化为一种专注于性高潮之完美的东西,并使它与西方的性爱秘法传统越拉越近了。
密教成为“大喜乐崇拜”和“性瑜伽”蜂拥进入美国大众文化是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经过Bernard、Crowley等人的改造,密教已与当时流行美国的文化反动(counterculture)和性解放、性革命非常合拍。1964年,Omar Garrison出版了十分畅销的《密教:性爱瑜伽》(Tantra: The Yoga of Sex)一书,鼓吹密教性技巧是取得长时间性高潮和最大性快乐的最可靠的手段。在他看来,几个世纪以来,基督教视性爱为罪恶,而密教则将两性的结合看成是打开人生新境界的道路,故成为打击基督教的伪善和假正经的有力工具,是对西方世界的一个十分及时和必要的治疗。直接、激进的密教十分受1960年代人的青睐,它给以暴力、毒品和滥交为标志的1960年代经验赋予精神上的和政治上的意义,为其合法化提供了帮助。于是,密教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汹涌澎湃地涌入西方的大众想象中,著名的艺人、乐师、诗人纷纷对这个富有异国情调的东方精神商标发生了积极浓厚的兴趣。人称“垮掉了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的著名诗人之一金斯伯格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视密教为打破美国中产阶级令人压抑的性道德观的手段,视印度为不受压抑、自发性爱的国家,与性压抑、精神紧张、过分理性的美国形成强烈的对比。所以只有以暴戾、忿怒的色情女神Kālī为象征的印度密教才可以将冷战时期的美国从令人窒息的假正经中解放出来。金斯伯格将Kālī作为性解放运动的象征,他写诗以与凡人共喜乐的Kālī来讥讽还是处女的圣母玛利亚,还将Kālī的形象叠放在自由女神像之上,将密教的色情女神与象征美国认同的圣像合在一块。密教的形象变成了批判当时被认为是压抑、腐败的社会政治秩序的武器。通过对忿怒的色情女神Kālī的强调,密教为已经与性爱、女性气质和幽暗失去了接触的超级理智的西方世界提供了一帖十分及时的对治良药。
20世纪70年代是美国“新时代运动”最红火的年代,美国化了的密教成了这个五光十色的精神和宗教运动中的一个特别关键的因素。(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所谓“新时代运动”实际上是不同的精神运动、生活方式和消费品的一个大杂烩,是从欧美玄学传统和1960年代的文化反动中滋生出的一种异端宗教、东方哲学和神秘心理现象的混合体。在表面的杂乱无章之下,贯穿“新时代运动”的主题是“对个人的颂扬和对现代性的圣化”,即对个人自我与生俱来的神圣性的根本信仰和对诸如自由、平等、真实、自我负责、自我依赖、自我决定等西方现代性的几个最基本的价值观念的肯定。晚近的“新时代运动”还进而对物质的繁荣、理财的成功和资本主义也加以神圣化。与1960年代文化反动运动对物质享乐主义的否定形成强烈对比,新时代人转而肯定物质享乐主义,寻求精神性和物质繁荣、宗教超越和资本主义商业成功之间的和谐结合,视物质财富的富裕为精神觉悟的一种功能。在这个大背景下,密教演变为肯定人类自身的神圣性、寻求感性与灵性、入世的物质享受与出世的精神喜乐的完美结合的精神形式,它从此不再是黑暗时代的宗教,而是宝瓶宫时代的最强大的宗教之一。它体现了对流行的基督教价值的文化反动式的反叛,和对身体和感官大喜乐的颂扬。对于几代新时代人来说,这种灵性和感性(肉欲)、出世的超越和入世的大喜乐的密教式结合代表了黎明前的宝瓶宫时代的本质。他们宣称,密教不再是一种危险的、违背常理的秘密崇拜,而是肯定人生、推崇肉欲的大众宗教,是普罗大众的一种感官的灵性(a sensual spirituality for the masses),是性爱和精神两大王国的完美结合体。
到20世纪末,密教更发展成为性、精神、社会和政治等一切层次的自由的代名词。按照新时代人普遍的说法,他们自然的性本能长期受到西方社会和基督教的扭曲的性道德观的压迫,几个世纪以来,有组织的宗教利用人们的性负罪感来剥削他们,晚近的性解放运动还远远没有成功地消除这种残酷的遗产。因此,在他们看来,密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精神道路,是解放我们受压抑的性和重新整合我们身体、精神之自我的手段。性解放是身体、意识和精神的整体解放。
总之,自1970年代开始,密教是西方所有社会和性解放的工具,不但女权主义者以密教女神akti和Kālī为象征,同性恋者也声称二千年来受到了西方宗教的压迫,必须拿起密教这个武器来为自己争取解放。这一切的发生正如福柯后来所说的那样,现代西方并没有彻底地解放性,而是将性推到了极端,达到了过分和越轨的极限,直到摧毁所有法律、打破所有禁忌为止。正是这种对极端的不懈追求才使美国式密教大行其道。
正当性在美国已经成瘾、疾病和变态时,形形色色的外来密教上师纷纷在美国粉墨登场,继续鼓吹密教是一切解放最有力的手段,将性解放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在这批上师中影响最大,也最声名狼藉的两位是仲巴活佛和来自印度的Osho-Rajneesh。仲巴活佛曾入英国牛津大学深造,1970年代初远走北美,并很快走红。他在卡罗拉多建立的那若巴学院曾为新时代人的精神圣地,他的著作《在行动中坐禅》(Meditation in Action)和《剖开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等至今依然非常畅销,以他所传教法为灵魂的香跋拉中心今天遍布美国各大城市中。仲巴活佛短暂的一生中,聪明和癫狂都达到了极致,其行为之惊世骇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阅尽人间春色,独享世上所有福报,吃肉、嗑毒、抽烟、喝酒,无所不为,身穿最华丽的西服、出入以大奔代步,常为世界顶级旅店精致套房中的贵宾,饮食起居都有仆从小心伺候。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位酒鬼、疯僧,却得到了包括著名作家Alan Watts,W.S. Mervin和金斯伯格在内的一大批相当有档次的美国弟子们的顶礼膜拜,被视为上个世纪最富创意、最理想的密教上师。如何看待这一不可思议的现象?有一种观点认为,与其他著名疯僧一样,仲巴活佛实际上是一位圣僧,他那些疯癫的行为不过是游戏、是善巧方便,目的在于振聋发聩,给弟子们当头棒喝,领他们走出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的误区。仲巴活佛认为过分执着于精神性和宗教,从而使自我变成另一种可得意之物,这是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他要用疯狂、激进的纯物质享乐主义行为来把它喝退。遗憾的是,仲巴活佛的这番努力显然矫枉过正,他的弟子们不但没有走出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的误区,而且还坚持把这种主义进行到底,将精神的超越作为疯狂追求感官和物质享乐的借口。
来自印度的Osho-Rajneesh被认为是20世纪美国最臭名昭著的密教性爱上师,他是20世纪后期最初几位在美国消费者文化中成功贩卖他们打上自己商标的新密教(neo-Tantrism)的印度上师之一。Rajneesh的新密教在美国的传播使密教传统成功地完成了商品化和商业化的过程。到1980年代,激进的性解放已近尾声,代之而起的是性的商品化,这是资本主义向现代文化所有领域扩展的更大的社会经济过程中的一个部分。Rajneesh提供了西方人想象中的密教所拥有的所有东西:一个确保灵魂觉悟的免费爱情秘术,一个令人激动的激进社区。1931年Rajneesh出生于印度的Madhya Pradesh,年轻时多次体验过各种不同的大喜乐,二十一岁便完全觉悟。曾在大学教哲学,1960年代后期开始招收徒弟,传授他的精神体验,鼓励弟子们沉溺于一切肉欲,嘲讽印度的民族英雄甘地是受虐狂式的沙文主义性倒错者。1971年,他在印度的Poona建立了一个新的乌托邦社区作为一种新文明的种子,并很快成为一个非常高盈利的新文明,也很快因财政和法律问题与印度政府发生冲突,被迫于1981年携大批弟子逃亡美国。自称为“美国等待已久的弥赛亚”,Rajneesh很快在Oregon的Antelope购置了一块方圆六万四千公顷的土地,开始与他的弟子们一起营造自己的新城和理想社会Rajneeshouram。这个社区很快变得非常的富裕,存在四年间的总收入竟高达一亿二千万美元。但很快与周围的美国本地居民发生激烈冲突,1986年美国政府以其违反宪法规定的政教分离原则为由,取缔了这个社区,Rajneesh和他的弟子们受到种种不同的指控和调查,Rajneesh最终于1987年被驱逐出境,在没有其他国家愿意接纳的情况下不得不返回Poona。尽管如此,Rajneesh的弟子遍布世界,他的影响即使在他于1990年去世之后依然不减,成为一个全球高技术运动和商业经营的国际性偶像。
Rajneesh鼓吹的是一种没有宗教的宗教,一种道德的无政府主义,一条超越传统道德观、超越是非的道路,一种明确排斥所有传统、教条和价值观的宗教。他认为人类的一切痛苦来源于扭曲的社会关联,即家庭、学校、宗教和政府等文化体制对每个个人的程序设定,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只有先解构所有这些强加在我们身上的程序设定才有可能。为了帮助他的信徒们解除这些设定的程序,他设计了一系列瑜伽、观想和其他心理—身体合修的方法,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些被他贴上新密教标签的修法。而要学到这一套修法,信众们必须付出昂贵的代价,为期三个月的整套重新平衡程序法要价七千五百美元。Rajneesh称他的新密教是一种终极的反宗教,是一种不需要严格仪轨,不需要任何清规戒律的精神修法,其目的只在于将个人从所有束缚中解放出来。他鼓吹,密教是自由,密教是解放,密教不分好坏、不分善恶地接纳一切,密教是对人欲、激情的终极肯定。密教接受性冲动,并视其为人性最强的力量。如果性爱被彻底地整合和吸收,则将成为人类最强大的精神力量。佛陀、耶稣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就是因为吸纳了性爱。Rajneesh的新密教看起来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自我一代”(Me generation)和80年代的“权力一代”(Power generation)的最合适的精神表达。
密教和密教性爱的神话在数据化的网络时代继续膨胀。通过网络组成的全球化的虚拟密教社区,打破了地理边界、年龄、性别、种族、社会阶层等所有局限。美国式的密教,或曰“精神的性爱”,通过网络轻而易举地占据了全球市场。在人类历史的第三个千年开始的时候,密教似乎被美国人奉为看起来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最理想的宗教。
如韦伯所言,早期资本主义的建立与新教伦理关系至深,人们崇尚的是勤奋、节俭和禁欲。而今天的后资本主义社会则以大众消费和市场化为主要特征,崇尚肉欲的满足和享乐主义。资本主义市场逻辑渗透到所有文化领域,从艺术到政治、宗教都成为可以买卖的商品。宗教早已成为精神超市中明码标价的消费品,信仰者可以自由挑选最适合于自己的宗教形式,拼合成为完全属于他们个人的精神信仰。后资本主义时代人对任何重大、统一的世界观和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普遍失去信仰,其美学品味趋于欣赏体格强健、震撼价值、即时满足和大喜乐体验。在后资本主义的消费文化中,身体不再是罪恶和欲望的载体,而是喜悦、享受和满足的来源。美式密教与这样的文化大背景显然极为合拍,首先它拒绝一切传统的宏大叙事和既定的意识形态,公开拥抱消费者文化的激进的多元主义、Heteroglossia和自由拼凑;
它来源于一切文化传统之神圣遗产,是一种不受体制限制的普世传统,密宗性爱是适合于普世大众的不分宗派的神圣性爱。其次,作为后资本主义时代的产儿,美式密教也推崇强壮、享乐和震撼的审美观。按仲巴和Rajneesh的说法,普通人都深陷于为主流教育、政治和宗教所创造出来的社会关系的运行不良的模式中,将人们从这些破坏性的模式中解放出来的唯一途径是密宗的强烈震撼策略,即以非法的性爱、或对食品、毒品和狂野派对的沉溺作为对现世的道德法律的明确违背。这样做的目的是要打破人们理解现实的一般方式,将人们设计进一种脱离尘世一切束缚的终极的大喜乐状态。
当下美国人对密教的吹捧更加玄乎,密教甚至被称为“未来的科学”、“政治变革的引擎”,密教将在这个千年中重新将人类团结在一个新的精神民主体制中。他们鼓吹,密教的未来就像是女人的最佳性高潮,它没有极限;
密教是一种广大的精神体验,像海洋一般、奇妙和不可预知;
密教是一个精神性的商标,它可以将享乐与超越、自我实现和尘世的富足奇妙地统一起来。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事实上,作为一种最激进、最违背常理的精神形式,美式密教践踏了所有的禁忌,打破了所有的社会限制。但正如自称为“后色情现代主义者”的色情明星Annie Sprinkle用密教性爱的现场表演作为从所有对性的限制和社会禁忌中获得解放的工具一样,密教看来真的就是生活在这个以激进的性、暴力、违犯戒律为标志的时代的美国人获得精神解脱的最合适的道路了。
总而言之,眼下人们心中的密教形象是东方和西方、学术界和普通百姓之想象的一个复杂和综合的创造。就文化意义上言,密教实际上是一个变化多端、极不稳定的范畴,其意义或随特定的历史时刻、文化氛围和政治环境的变化而变化。通过对密教在美国被接受、改造和重新创造的历史过程的了解,我们可以对百年来美国人的心路历程,特别是性观念的变化、发展有一个总体的把握。当下一部分先富起来的国人,一边疯狂地享受财富的增长和感官的满足所带来的物质性的喜乐,一边也开始寻找空山寂谷,关注心灵解放和精神超越了,致使沉渣泛起,形形色色的“性灵之学”陆续出现。而美国学者对精神的物质享乐主义的揭露和批判或可引以为前车之鉴,对目前国人中间出现的相同倾向予以警惕和抑制。
(沈卫荣,德国波恩大学中亚语言文化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教授,《汉藏佛学研究丛书》主编,《西域历史语言研究集刊》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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