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小波:我悲哀,我愤怒,我恐惧——悼程春明教授
发布时间:2020-06-11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刺耳的电话铃,把我惊醒,妻子说:程春明教授在课堂上被学生砍死。
荒唐、可笑、不可能,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这是真实的。我蒙了。
我和程老师交往不多。
我爱法国思想,我爱法国公法,我爱法国文学,我到处打听国内法学界的同好。起初,从学友的口中,我知道,法大程春明老师,留学法国多年,专攻法理学和公法学。我萌生了结交的念头。
今年3月,逛书店,我发现了他译的Paul Ricoeur的《论公正》一书,从中,我感觉,他是很认真的译者,胸怀坚韧的理论追求;
在后记中,他为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而自喜自豪。
今年4月,我组织新概念行政法研讨会,我想找个介绍法国行政法新发展的学者,我给他打电话。他很热情,电话里还谈了很多关于法国公法的情况。面对我这个后生晚辈,他无任何架子,说了很多让我受用不起的奖掖之词,令我感动。他说,研讨会前一天,他在日本开会,无法提交论文,但一定前往。4月12日,他果真到了。他的发言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他一再向我保证,在《行政法论丛》正式发稿之前,一定会提交一篇关于法国财产权征收的文章。现在,他……
今年6月底,高全喜老师主持的北航法学沙龙,邀请我评议程春明老师研究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司法权一词用法的论文。程老师的法语,令我叹服;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读法语的声调和表情。我当时说了两点:一是中国宪法学界太缺少这种对字词使用的精细考证,程老师的研究,难能可贵;
一是说他对孟德斯鸠司法权使用的考察不全面。学界朋友知道,我这个人在批评时,一贯地用词刻薄,语气激烈。但程老师极其认真地对待我的批评,并诚恳地说他会按我的意见修改他的文章。在中国学界,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年长的学者,竟如此虚心地重视后生晚辈的批评。
今年10月,清华大学举办一个中法宪法学对话的会议,我幸运地被邀请参加。程老师评议一个法国学者介绍法国宪法的论文。当时,他说,他无法评议,只能学习。因为法国学者只是在客观地介绍法国宪法,不曾提出个人的观点和论证,何来评议。他的坦诚和直率,再次打动了我。
三次会议,程老师都从头至尾参加会后用餐,每次我和他都坐一桌。我和他无所不谈。每次,他都强令我抽他的“中华”,我则报之以我的“帝豪”。他很为自己的法国求学经历自豪。我曾和他说起自己想组织一套法国政法译丛,他自告奋勇,说愿意和我一起干。
从无所顾忌的聊天中,我得知,他很浪漫,善感。他很随和,每次都滔滔不绝。他很讲求生活的格调。我得知,他的浪漫,更多的是精神的追求,审美的渴望。每次,谈到孩子,他都喜形于色,夸耀说自己很快就要做父亲了。他向往自由,渴望不受拘束地阅读和研究。我也发现,他很实在,很傻,不会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也透漏自己的不得志,不顺心,渴望拥有更好的工作环境。
程老师,就在几天前,您还很喜悦地告诉我,您可能会离开法大。是啊,我怎么也想不到,您是以这种方式,永远离开了法大;
本来,您是为了摆脱无谓的约束、为了潜心从学而离开法大;
现在,您却是在自己心爱的课堂上、在自己心爱的学生前、在自己心爱的学生的菜刀下,永远离开了法大。你给我的承诺,……
面对网络流言:
我无语。我只求大家:尊重死者。
若真相确如流言所说(我不相信),我也求大家:尊重每个人爱的法权,只要它还不曾逾越伦理的界限;
尊重每个人的生命,只要他还不曾逾越法的界限。一个嗜血的民族,必将被血嗜。一个不尊重生命胜于尊重一切的民族,其生命必将不被尊重。
脆弱的生命,面对一个嗜血的民族,你将如何招架?若讲堂竟已不再安全,哪里还能是生命的寄托?此时此刻,我恐惧万分。
2008年10月29日22点整
作者为北京大学法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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