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枝:选择性新自由主义的困境

发布时间:2020-06-10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自二十世纪70年代末始,中国开始了市场化转型。改革开放不仅将市场关系植入了媒体传播产业和文化领域,而且使之成为与跨国资本及其相伴的消费文化接轨的载体。然而,这一过程不但孕育了新的政治经济矛盾以及社会文化与生态危机,而且使传统的社会主义许诺产生了新的政治功效与道义感召力;
由此催生的精英和大众在政治、经济、意识形态和社会文化各个层面的融合、妥协和争执,形成了改革开放三十年独特的传播与文化政治图景。

  很多学者都曾经论及中国政府对大众媒体、互联网甚至短信服务中的言论实行审查和监控,以及由此形成的国家强权和市场理性的奇特熔合。然而,正如王爱华(Aihwa Ong)通过对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案例研究所警示,不要让政治压迫的议题遮蔽对国家权力作更细致入微的分析[1]。这种分析不仅承认国家在中国经济和全球化进程中扮演宏观管理的积极角色,而且促使我们关注「国家统治方式的重构和意识形态实践的整体变迁」[2]。

  借鉴当代社会理论有关新自由主义的研究,本文考察中国国家如何通过选择性地实施新自由主义政策,来重新构建它在媒体传播和文化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规则[3]。这涉及分析中国在尝试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过程中如何操作「作为例外的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 as exception)和「新自由主义的例外」(exceptions to neoliberalism)这一对共生策略[4]。在此,新自由主义不仅是所谓的「华盛顿共识」(Washington Consensus),即市场化、私有化和解除管制等,而且是在一个更宽广和更深刻的层面上依靠市场知识和算计来驯化主体,从而将国家的行为重塑成非政治和非意识形态的一种「政治理性」或「治理术」[5]。

  「作为例外的新自由主义」使得国家可以有弹性地行使主权,使特定的人群和地区受制于新自由主义的逻辑,从而达到与全球市场互动的目的;
与此同时,「新自由主义的例外」在政治决策中的运用又可以将特定人群、地区或部门排除于新自由主义的逻辑和选择之外,以保护某些群体的政治和经济利益,或者拒绝向另一些群体提供任何形式的保护(例如流动人口在都市没有基本的公民权益保障,媒体雇用大量不能享受正式职员待遇的一线编采人员等)。在分析中国传播政策和政治运转的过程中,认识到新自由主义政策在国家内部会因公民权分配、市场机会不均等以及全民平等与正义的社会主义传统理念的影响等因素,而被选择性地采纳和排除,不仅避免了任何线性的、非此即彼的简单逻辑,而且可以使分析更具有多面性和包容性,从而认识到这是一个充满变数和激烈纷争的动态过程。

  本文从广义的传播与文化意识形态角度回顾改革时期中国国家转型的动态过程,并将特别关注1989年以后,中国国家如何一面接纳新自由主义发展的新政治;
一面处理阶级分化、意识形态和社会论争,同时传承它的社会主义历史遗产。

  

  一、传播业与国家的新自由主义转型:国内视角

  

  1989年,改革开放带来的政治经济张力和社会矛盾总爆发,加上精英政治与大众政治相汇集而带来的深重政治危机,使中国共产党的政权体验了一次濒临绝境的经历。然而,与苏联不同,中共政权不仅在危机后得以幸存,而且通过进一步拥抱市场原则并扩展其与全球市场体系的联系而巩固了权力。

  中国传播领域的发展是这一转变的关键部分。在制度层面,这些发展包括大众媒体、电讯和互联网等领域的政治经济转型。这些转型在强化政治控制和国家管理的同时,逐渐加深了商品化程度。在媒体领域,伴随80年代初广东珠江经济广播电台对商业广播模式的引进、90年代初商业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在上海浦东的建立,以及1994年中央电视台新闻评论部的成立,市场理性开始被普遍采纳。这些市场策略进而渐渐地向其他媒体领域蔓延,促进了中国媒体业对创新意识、企业家精神和生产领域相对自主性的提倡,同时使媒体更多地顾及大众品味、民生热点和感性话题[6]。2002年11月,中共十六大公开提出,在全球竞争的背景下,推进整个媒体和文化产业的体制改革,不仅将媒体和文化产业作为国家整体发展的新领域,而且将其提升到增强「综合国力」(包括经济实力和文化影响力,即「软实力」)的战略高度。依照以上的概念框架,媒体市场化和文化产业重组可以被看作是「作为例外的新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的例外」的双重策略的逐步运用与推进。

  除了制度层面的变迁之外,中国的国家转型还包括了显著的文化、意识形态和行为规范的变革。中国在改革伊始就毅然地拋弃了文革时代的阶级话语,但是仍然维持一种狭隘却十分有效的身份政治,那就是民族主义。中国官方媒体曾经扮演过培养大众阶级意识的历史性角色,但这一角色在改革年代被彻底放弃,取而代之的是竭力提升中华民族身份认同的努力。这种努力不仅意在统合阶级分化日益加深的民众,同时也体现了在民族国家建设的名义下,吸引海外华人资金和人力资源的诉求。在这种民族主义话语中,国家的职责是实践「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愿。

  与其他后殖民时代的民族国家一样,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中国致力于为本国在「全球资本秩序中谋得一席之地的同时,竭力延缓资本和民众之间的紧张冲突」[7]。作为这种努力的一部分,中国在将文化商业化和世俗化的同时,倡导传统文化的复兴。其最明显的表现是由国家领导的复兴儒学及其他「中华文明」传统文化符号、活动、机构和话语的运动。更为明显的是,社会主义中国及其官方媒体曾经将阶级认同置于亲族纽带之上,甚至曾以公社取代家庭作为经济生产和消费单位;
而现在却积极地提倡将家庭作为关爱、互助和可依靠的温室, 意在藉其缓解市场转型的困苦、压力和社会错位。从提倡家庭成员互爱互助的小品,到催促忙于工作赚钱的人们「常回家看看」的抒情歌曲,90年代中期以后的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是传达这一主题的最重要途径[8]。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国家转型中,最明显的意识形态维度是对其文化霸权(hegemony)的不断重新表述。尽管当今中国政府被讽刺为将合法性「全部建立在施政绩效上」,「全然放弃鼓吹任何价值标准」[9],但我们不能忘记这一政党通过领导反资本主义和反帝国主义的社会革命而取得政权的历史事实。虽然它以发展的名义推行改革,但并没有放弃对社会主义的宣称。正如刘康所言:「中国式现代性的精髓就在于其革命理想霸权的树立,或者说为确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合法性和一个新型社会主义国家的必备要素而将文化和意识形态放在首要地位的过程」[10]。

  从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有选择的新自由主义发展策略带来了愈发激烈的社会矛盾,这逐渐迫使中共刻意重新描述其意识形态,以便与公众有所共鸣并得到接纳。从「四项基本原则」到「三个代表」,再到「科学发展观」和「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这些政治口号构成了中共意识形态霸权的基本框架,并设定了精英和大众论争的参照。不管商业化程度如何,中国的媒体仍然是这些新意识形态的宣传工具。虽然我们不能仅仅依据表面价值来判断这些新概念,但也不能将它们简单地视为空洞的符号。

  更加奇特的是,中国国家在引入市场力量的同时,也通过将自己定位为混乱和具破坏性的市场的监管者和善意的「调度者」而巩固了统治根基[11]。这其中包括国家在传播和文化领域的规范性权力。新世纪以来互联网管理的发展最能印证这个过程。例如,黑网吧的安全性问题以及对色情和网络赌博的道德恐慌, 为国家强化其权力的规范性基础提供了有力的依据。

  因此,尽管市场化使媒体机构获得了追求自身经济利益的机会,从而使其具备宣称相对于国家的一定自主性的能力,但是,正如博兰尼(Karl Polanyi)所论,市场化对社会有破坏性和两极分化的效应[12]。这为国家扩大其监管市场的功能以及重整其规范性权力基础提供了根基。在回应日益高涨的要求国家(重新)承担其在市场化扩张中所放弃的社会再分配、社会保障和公共福利功能的民众呼声中,国家逐步把自己定位于「公益政权」,从而使问题进一步复杂化。从对党政官员领导全国抗击「沙士」(SARS)的动情报导,到温家宝总理帮一名村妇讨要拖欠其丈夫的工资的戏剧化呈现,媒体对国家作为「公益政权」这一积极角色的重新强调,在民众中引起了深刻的共鸣。因此,在1989年后形成的高压政治环境中悖论式地「解放」了市场力量之后,中国政府不得不回应一个被激活了的社会自我保护的政治要求,从而强化自身的社会与道义合法性。而这正是博兰尼所说的「双重运动」(double movement)在当代中国的演绎[13]。

  与此相关,中国的许多民众并没有将自己当作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理论通常假定的基于合同关系的、法定的和抽象的劳动主体」,或是一个自由市民社会中的权利主体,而是按照传统毛泽东式的定义,即「互相之间没有厉害冲突,并与国家利益相一致的工人、农民、知识份子和民族资产阶级」组成的大众,来界定自己的政治身份[14]。因此,他们要求国家保护的道义呼声导致国家加强了它的领导能力和统治责任。因而,尽管自由主义话语把社会抗争理解为自由主义政治中的「维权」,但这些运动的目标不是建立市场自由主义的民主政体,而是促使中共履行其革命许诺,以抗衡外国资本、私人利益和地方权力[15]。

  

  二、传播业与国家的新自由主义转型:全球视角

  

  中国的国家重构,传播产业的转型和国家意识形态、文化与道德规范的重塑,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全球政治经济转型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在界定新的全球秩序的争论中,很多论述都强调资本跨国流动和传播通讯网络在瓦解民族国家权力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但是,分析国家权力如何重构和转型应该比分析国家权力的纯粹增加和减少更有意义。

  中国国家对传播产业进行的改造和重新管制,在很多方面都很明显地表现出为适应美国主导的全球资本秩序而进行调整的努力。例如,国家通过将媒体产业变为全球消费文化和消费符号的载体,并通过先沿海、后全国的方式优先发展电讯网络,使跨国资本不仅能够在中国培育中产阶级消费市场,更重要的是使之与巨大的劳动力市场结合。从1980年与美国国际数据集团(International Data Group, IDG)建立首次中美合资项目,发行信息技术出版物以服务中国日渐崛起的数字精英,到1997年收复香港主权之前,允许有默多克(Rupert Murdoch)投资的香港凤凰视覆盖中国大陆的「三高」(高薪、高教育水平和高官衔)观众,「作为例外的新自由主义」为国内外的媒体生产和消费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包容和排斥的政策模式,并藉此促进了跨国精英阶层的形成[16]。

  就中国国家如何通过传播和文化产业融入全球体系的许多问题,本文仅把分析重点放在这一背景下的审查制度之上。例如,对中国大众反美和反日民族主义情绪的抑制策略,是中国适应美国主导的新自由主义全球秩序的题中之意。为了创造良好的吸引外资的氛围,同时为自身经济发展赢得有利的国际环境,中国在外交上长期遵循邓小平的「韬光养晦」原则。但这一政策也引发了一些知识界人士和大众的民族主义者对中共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在「出卖」中国的国家利益,甚至是对美国主导的不平等全球秩序的支持。90年代中期开始流行的《中国可以说不》等充满民族主义情绪的书籍和1999年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后爆发的网络民族主义,都是这种民族主义和反帝国主义大众情绪的明显表露。

  因此,尽管将中国民族主义看作中共权力精英有目的的宣传手段这种被中国自由知识界普遍认同的主流西方观点并没有错,但是「它并不全面」,而且有「轻视中国人民及其民族感情在民族主义中所扮演的角色」之嫌[17]。虽然绝大部分大众民族主义的声音迎合了威权政治的需要,而且忽视了对全球资本主义的批判,但是在知识界和大众的各种民族主义声音中,对全球资本和阶级统治的批判仍然存在。

  在处理这些民族主义声音的过程中,中国的媒体审查制度不仅控制了国内的异见,而且过滤了媒体报导的过激评论和大众的反美和反日言论,包括禁止媒体刊播一些重要的新闻事实,以避免引发民众对中日、中美外交政策进行抗议。例如,中国禁止媒体报导1999年民众到美国大使馆抗议造成的损害而向美国赔款287万美元的新闻事件[18],而2002年1月在美国波音飞机公司准备交付江泽民使用的波音767专机上发现窃听器的「飞机窃听事件」,(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也在新闻报导和互联网讨论中被过滤掉[19]。事实上,从9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官方就要求在媒体报导中对中日冲突进行低调处理[20]。

  但是,一心一意地追求资本主义一体化将会使中共政权面临失去统治合法性的危险。因此,它一方面通过增强国防,包括在2007年1月试射反星导弹和强调「超限战」理念,以显示其反对台独,挑战美国军事霸权的决心;
另一方面,最近几年又致力加强中国在全球舞台上的「软实力」。这些策略都显示了中国在现存美国主导的跨国资本主义体系中扩展自己地盘、甚而改变游戏规则的意图。

  中国官方对「软实力」概念的运用及在一段时间对「中国模式」和「北京共识」的讨论都体现了这种新的意图[21]。例如,2004年,中央领导号召理论家们「学习和批判」新自由主义,并反思「华盛顿共识」在俄罗斯和许多发展中国家失败的经验。此后,媒体开始支持和倡导「北京共识」。2006年11月,中国在北京召开了「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与冷战时期为社会主义中国加入联合国起到关键作用的「非洲兄弟」重建团结关系。有媒体在报导这一会议时用〈非洲展望东方:从「华盛顿共识」到「北京共识」〉这样的标题,迫切地表达了中国对全球发挥影响力的期待,并试图展现「中国模式」的优势[22]。当然,如后文所论及,媒体的讨论往往忽视了「中国模式」与「北京共识」所包含的深刻矛盾。

  

  三、新自由主义转型的局限:媒体私有权的底线

  

  经过了三十年由国家主导的市场化发展,中国的传播和文化产业站在了一个新的门槛上。中国现代化的特殊形式,包括社会主义制度和意识形态遗产,以及正在延续的国际紧张局势(其中相当重要的是美国和日本在亚太地区的霸权)和全球性经济危机的威胁,使得中国与全球资本主义的整合过程充满争议和不确定性。在这,我们先讨论这些矛盾和张力在传播体制、尤其是媒体所有权领域的表现。

  公有制是定义中国社会主义的关键特征,而改革的关键部分恰恰是中国经济中私有产权的显著扩张和国有企业的大规模私有化。与这一基础性变革相伴的是中国宪法对私有产权的逐步确认。然而,在核心的媒体和文化领域,国家对私营资本的开放非常谨慎,更遑论国有媒体和文化机构产权的私有化。

  一旦现有的国家体系结构遭受质疑,媒体尤其是现有报业集团的所有权到底属于国家还是中共这一最敏感的问题就会立刻浮出水面。放下这一问题不论,中国对官方喉舌机构的改革,对媒体的重新集中化管理,以及其构建国内媒体集团的努力体现了哈维(David Harvey)所称的「领土逻辑」(the logic of territory)和「资本逻辑」(the logic of capital)之间的深刻矛盾。领土逻辑强调的是一个国家在全球体系中表达自身利益和实现自身目标的政治、外交和军事战略;
而资本逻辑则是指「时间和空间维度上的微观资本积累过程」,强调的是经济力量通过日常的生产、交易、商业和其他市场活动穿越连续的空间,到达或离开以领土划分的实体的过程。虽然这两种逻辑不时重叠,但它们却是互相区别,并「复杂地,有时是矛盾地互相缠绕」,甚至「彻底地互相对立」[23]。

  在中国独特的发展路径中,国有媒体既是官方的政治机构,也是资本积累的单位。因此,在这两种逻辑共存之下,矛盾就尤显激烈。中国涵盖幅员辽阔且发展不平衡的广大领土,是一个整合了纵横交错的管理单位的复杂「条条」和「块块」网络,而中国媒体则是党和国家的机构,这些特点必然导致中国媒体市场因地域和管理区划而支离破碎。因此,虽然国家能够通过将附属于各级党委和政府的媒体机构转变为依靠广告生存、以市场为导向的经营主体,但是媒体作为官方喉舌的性质和行政管理边界,还是阻碍了跨区域、跨媒介的市场整合。媒体系统从领土逻辑到资本逻辑的重组,将意味党领导的国家从一个将媒体的政治属性摆在首位的国家,彻底转型为一个将媒体的资本逻辑放在首位的国家。这显然是一步还没有准备好要走的棋。

  随着改革继续深入,在新自由主义理论中占核心地位的媒体私有产权问题有了新的发展。严厉的政治控制和日益加深的社会分化,压制与消解了互联网时代自由知识份子要求「私人办报」的政治呼声。与此同时,具有充分动力和足够资本支持的私人企业家,而非政治评论家,成为以获取利润为目的并操作媒体运行的社会力量。在这个意义上,媒体私有制获得了不同的表现形式——它既可以是对媒体的私有产权的单纯控制,也可以是一种「公私合营」的形式,即私人公司掌握国有媒体的营运权,或者在国家控制的媒体商业营运中获得股权。

  伴随着对媒体娱乐功能的开发,国家在媒体和文化产业中发展了一套复杂的、区别性的私营资本准入政策。2001年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后,国内的私人资本要求在中国经济中扮演更为重要的角色。官方的媒体政策在明确地将国内私人资本作为合作伙伴的同时,重新强调禁止私人资本进入一些关键的领域。新闻媒体和广播电视机构,以及新闻信息内容的生产和传播仍然被国家垄断,国家在这些领域的完整所有权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与此同时,媒体和文化产业中的一些边缘领域的所有权或部分所有权,开始对国内外私人资本开放。这些领域包括电影和电视娱乐节目的内容生产、广告和一些视听产品的发行等。国家仍然在战略层面控制媒体系统,但是在相当程度上退出了媒体生产的实际运作。

  然而,国家仍然对私人资本保持警惕。对外国资本的畏惧既有经济原因,也有政治原因。在经济上,对外国资本的限制被认为是盘活和培育国内媒体产业的基础;
在政治上,执政者也作出最坏的打算。这种恐惧可以按照以下的逻辑来解释:虽然私有媒体在常态下并不会发动政治挑战,但这不能保证国内的私有媒体,更不用说国外的私有媒体不会在类似于「颜色革命」的政治危机时期支持对抗性政治力量。1989年,中共领导层因为内部权力斗争而分化和瘫痪,媒体失控,被认为落入了「资产阶级自由化」者的手中。有了这样的先例,中共的担忧并不令人吃惊。

  同时,媒体私有制威胁中国社会主义国家制度的意识形态基础:它意味接受一种独立于党国之外的,将创造私人利润放在首位的媒体,而中共曾将「新闻自由」界定为首先是免于私人牟利的自由,这两种理念显然背道而驰。因此,除了出于继续控制媒体的实际动机,接受独立的私人媒体所有权意味进一步走向「资本主义复辟」。对于当代中共领导人来说,这绝不是可以轻易迈出的一步。从这可以看到,「作为例外的新自由主义」在一个不仅有社会主义遗产,而且继续颂扬、运用社会主义理念的国家中所面临的局限性。这使得中国在全球性的新自由主义转型中成为一个不同于东南亚右翼政体的案例。在某种程度上,王爱华就是因为没有认真看待中国社会主义的历史,所以在讨论新自由主义在亚洲的表现时忽视了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与中国的不同。

  

  四、新自由主义反政治的政治局限性:社会公平议程的传播

  

  尽管在整个90年代,中国经济快速成长,一部分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了提高,但是,中国城乡在阶级、社会阶层、社会性别、地区、民族等方面的隔阂及不平等也在加深且显得愈益突出。随在经济、社会、文化、民族认同和生态等问题上出现重大危机,1989年后中国改革向新自由主义的转向已经将整个国家再次推向了社会剧变的边缘。2004年,以胡锦涛为核心的党中央已经公开承认,社会不安定已经触及「红色警戒线」[24]。在此背景下,各种形式的反对新自由主义改革所带来的消极后果的抵抗运动此起彼伏,「成为了改革议程的重要组成部分」[25]。

  新自由主义产生的消极后果,包括对国外市场日益增长的经济依赖在内的「中国模式」的谬误和不可持续性,以及「北京共识」的牵强性都昭然若揭。例如,「北京共识」的表述将「创新」与「自主决定」这两个在邓小平和江泽民时代的发展法则,与胡锦涛时代的「可持续性和平等」原则相提并论。然而,正是由于邓小平提出的「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使不平等发展制度化,而正是这种长期存在的现实而非近来重申的可持续性及社会公平,构成了改革开放时期「中国模式」的主要特征。

  作为中国社会主义核心基石的社会公平问题,如今又一次成为中国政府萦绕于心的难题。2003年「沙士」危机过后,社会公平与正义的失却迫使以胡锦涛为核心的中共领导层在巩固自身执政地位的过程中,高举社会主义旗帜并强化国家实现社会再分配的能力。虽然邓小平「不争论」的政治原则为推行哈维所说的「中国特色的新自由主义」[26]政策铺平了道路,但是,隐蔽的甚至公开的围绕改革的政治及意识形态性质的争论一直存在,而「老左派」坚持认为,改革实际上是「资本主义复辟」。

  传播业不仅是中国政府于1989年后向新自由主义转变的关键,也是社会论争及反对新自由主义话语霸权联盟悄然形成的关键场域。党内领导核心与被边缘化的「老左派」之间的对峙,以及害怕左倾思潮对改革的批评会激发工人阶级的愤慨,导致了江泽民于2001年夏天迫使《真理的追求》与《中流》这两份「老左派」期刊停刊。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国家试图通过政治审查、官方民族主义、互联网,以及与国际思想与文化潮流接轨推动中国向前发展时,这些力量如今却复兴与刺激了各类左倾话语的产生,使中国在迈向未来时不得不面对过去。例如,官方审查,加上部分新自由主义知识精英努力推动市场化和对左倾知识份子在媒体表达方面的打压,左倾人士的声音无法在主流媒体上得以呈现。然而,这迫使党内一些年近九十高龄的「老左派」发现被认为是「年轻人的媒体」——互联网的功用。2003年,当《真理的追求》的编辑们意识到该杂志复刊的希望十分渺茫时,他们联络一些退休老革命创建了一个名为「毛泽东旗帜」的网站,该网站不仅成为了网络左派话语的重要平台,而且迅速促进了论坛「根据地」之间的联盟,从而使左翼声音成为中国互联网聊天室的主导话语,并呈「燎原」之势[27]。

  中国的外部传播也隐含了类似的辩证发展逻辑。邓小平认为,当中国将国门向西方敞开时,不受欢迎的文化意识必然像「苍蝇」一般进入中国。然而,资本、文化、人口的跨国流动不仅促进了中国新自由主义形态的形成,而且也为反对新自由主义的思想流动提供了契机。在2004年下半年及2005年初,郎咸平——一位在台湾出生、在美国接受教育、在香港立足的经济学家——针对中国腐败的私有化过程的本质及后果提出了质疑。郎咸平打破了由邓小平定下、江泽民维护的「不争论」改革政治实质的禁忌,为国内左倾经济学家和草根社会力量挑战主导中国经济改革方向的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霸权开拓了话语空间[28]。市场化媒体和互联网在此过程中的作用证明了全球化的多面性和矛盾性。虽然一些被边缘化了的中国左倾经济学家将郎咸平的成功看作是美国知识霸权和中国媒体盲目崇拜海外权威的表现,但是,除了抓住郎咸平这个全球性知识份子所开拓的网络讨论空间外,他们别无选择。

  

  五、结论

  

  纪杰克(Slavoj Zˇ izˇek)的一段论述展示了西方左倾知识份子对当代中国的嘲讽。他认为,改革时代的中国是世界历史上「一个理想的资本主义国家」,「在赋予资本自由的同时,国家承担那些控制工人的『骯脏工作』」,而且「所有的一切都服从于发展的无情动力和成为一个新的霸权的目标」[29]。然而,本文的首要目的就是质疑这种嘲讽,并挑战关于中国国家本质和未来发展方向的任何草率的结论。

  虽然犬儒主义和技术主义在中国知识界盛行,但是,伴随民众的社会抗争运动,部分知识份子表达了用民主社会主义来代替新自由主义的呼声。他们在为重构民主的中国社会主义寻找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自由民主样板的新的灵感源泉,并从中国社会主义发展本身借鉴经验,其中包括「人民民主」的含义[30]。例如,剧作家黄纪苏就在引起争论的戏剧《我们走在大路上》的献辞中,表达了建立更平等的另类现代化的「自信心」:「早已将『天道』『大同』铭心刻骨、早已有仁人烈士道成肉身的中华民族志存高远,一定会以虎狼之力覆虎狼之道,沿『美的规律』为人类另辟蹊径,为历史别开生面。」[31]总之,虽然中国在二十世纪90年代对新自由主义的逐步采纳使其在很多方面已经成为「一个理想的资本主义国家」,但是,它的社会主义遗产及其对社会主义原则的不断重申,使我们无法把这一观点当作盖棺定论。

  与此同时,中国社会,特别是中下层社会团体的成员已经开始对平等、正义等社会主义价值进行重新评估,(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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