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林:汶川启示录——汶川大地震一周月祭
发布时间:2020-06-08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死者长已矣。对于汶川大地震中的数万亡灵来说,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生者的一切活动都只属于生者,都只对生者才有意义。
我不讳言我的胆怯和脆弱,这场灾难在我的心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使我感到彻入骨髓的恐惧。在举国悲壮的呐喊中,我卑微地想到,人在大自然面前,算什么?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类文明对于宇宙的伟力来说,犹如一缕青烟,转瞬即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除非使用诗的语言,否则我们不能谴责自然是缺德的,残暴的,就如同我们不能赞美自然是道德的、仁慈的。自然就是自然,它对一切存在,包括我们人类都无所谓有情,也都无所谓无情。“诚者,天之道也”,老天一点也不撒谎,它该刮风就刮风,该下雨就下雨,该海啸就海啸,该地震就地震。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茫茫宇宙,二百亿年,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准人类的甚至超人类的文明,已经无影无踪地消逝在自然的肆虐中!那满天的繁星,哪一颗深藏着文明的芯片?哪一颗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哪一颗流淌着感情的泪水?就拿我们这个星球来说,一万年前,一场暴风雨就可能抹去一个原始部落的存在。庞贝古城那样的辉煌文明,不也转瞬间沉埋于火山爆发的灰烬中!是的,人类文明在大踏步前进,今天火山喷发、台风海啸、洪涝灾害等,都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预报,从而也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预防,并且我们坚信,不远的将来,地震也可以有效地预防,但行星撞地球呢?天文学家们早就给出了这样的数据:一旦撞上地球就至少能够产生毁灭一个大城市的能量的小行星,多得超过我们的肉眼所能看到的繁星,而地球已遭受过五次毁灭性的撞击,最近的一次是6500万年前,那一次撞击毁灭了恐龙连同地球上75%的生命。按照天文学家测算的周期,我们已进入又一个“撞击时代”,就是说,我们随时都可能面临这种可怕的撞击。天文学家们紧张地观测着,夜以继日地冥思苦索着:如何预防这灭顶之灾?他们的话绝不是耸人听闻:“我们只拥有一次机会”。即便行星撞地球可以预防了(这方面的科研成果确实令人充满希望,人类文明的足迹已经踏上小行星),但其他未知的宇宙灾难呢?况且宇宙最后也是要毁灭的呀!总有一天,太阳不再升起,我们如何在这一刻来临时保存人类文明呢?
最富于悲剧意味的是,我们能够预测人类终将面临灭顶之灾,但我们却没有办法躲避,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这一天。
有人或许会说我想得太遥远,太迂腐,不切实际,讽刺我是一个“杞人”,但从人类的角度看,这难道不是一个问题吗?如果这样的问题不值得思考,或者说无需忙着思考,那么我们岂不是在遵循那位路易十五的逻辑:“我死之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今天,生活在地震带上的人们,随时都可能被大地的震动、塌陷夺去生命,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生存只是偶然的、侥幸的,悲剧的。但对于终将失去太阳的整个人类来说,生存不同样是偶然的、侥幸的、悲剧的吗?
人定胜天不过是痴人说梦。人和自然的赛跑中,谁是最后的赢者?结论好像不言而喻。
我们的处境是注定了的。辉煌也罢,暗淡也罢,光荣也罢,耻辱也罢,最后都要化成一点尘埃,成为宇宙的殉葬。
城市、乡村、美术馆、音乐厅、电影院、液晶电视、大剧院、超市、网吧、喧闹的夜总会、温暖的咖啡屋、总统国王、小商小贩,各种主义,都将灰飞烟灭,无影无踪,被熵吞没,归于“热寂”。
最后的结局如此晦暗,人生真的很惨,很无望?
那么,人类应该怎么办?
如同人总有一死,但人并不因此就拒绝生活,人类也总有一死,但人类也并不因此就放弃文明。说到底,人类就是人类的文明,文明终将毁灭,但文明的创生并不因此就失去意义。
数万年来,人类文明不断地向着自然抗争。抗争的最后结果可能是徒劳的,但就在抗争中,体现了生命的尊严、智慧的伟大、人性的温暖。
对于人来说,一个蚁窝微不足道,但对于蚂蚁来说,那也是一个华严世界。对于自然来说,人类文明可能是既短暂又渺小的时空存在,是转瞬即逝的宇宙现象,但对于人类来说,却是“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从道德的角度看,生命为自己创造尊严,智慧为自己书写伟大,人性为自己孕育温暖,它们毫无愧色地昂首于宇宙之峰巅,即便它们总有飘逝的一天。对于宇宙,它是瞬间,对于人类,它是永恒。人类并不因为宇宙的结局就走向宿命,并不因为命运的安排就陷入悲观、消极、厌世、无所事事,苟且偷生,混吃等死。能活一天就要好好地活一天,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创造生命的奇迹,这就是人的尊严。人的尊严是人建立给人的,汶川大地震中那些可歌可泣的事迹在在表明,人在自然的灾害面前,可以怎样地表现出我们这个族类所特有的道德情怀,可以怎样有尊严从而有意义、有价值地活着,甚至可以怎样地通过选择死亡来彰显生命的尊严。
“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飞翔”。在那一个个将死留给自己,将生留给亲人的被压得变形、破碎的躯体中,我们分明地看到了永恒的伟岸崇高、辉煌的浩然正气!在那些母亲的怀抱里,在那些老师的肩背下,开启了人类通往希望和永恒的路;
那位母亲留给自己孩子的手机中的爱,也是圣母般地留给整个人类的刻骨铭心的大爱。(注)
在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中,中华民族担荷着人类的苦难。同胞血肉相连的手足情可以令天地惊,令鬼神泣;
而日本人、美国人、沙特人、俄罗斯人,秘鲁人、孟加拉人……当全世界都是那样真诚地伸出援手时,我们感到人类的尊严、温暖和友爱——我们都是地球人。自然的灾难使民族更坚强,使人类更团结,使文明更进步,面向宇宙展示大写的人字。这不是示威,而是“天地人”“三材”中人应体现的尊严,“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人居其一”,这是人在大化流行中应有的姿态和位置。
在苦难中穿越,在悲情中前行,快乐地迎接每一天,积极地创造每一天,充实地度过每一天。人生的意义就在人生的过程中。从审美的角度看,宇宙是有情的宇宙,自然是养育我们的家园,天人合一,鸢飞鱼跃,大化于胸,与物为春,“美使我们与世界合成一体,崇高使我们凌驾于世界之上”,拥有这种审美情怀,人生就能“日日新,又日新”,“日日是好日”。
你听到那寺庙的钟声吗?那钟声悠扬深厚,穿越千山万岭,回荡万里长空。它是那样地激动人心,令人沉思,令人警醒,令人感悟!还有比它更能激动人心的存在吗?有的,就是人心。只有人心才最能激动人心。只有人心才能抚慰那一颗颗破碎的、滴血的、哀痛的心。
你看到那高耸入云的十字架吗?不管万里晴空,还是阴云密布,它都坚定地指向苍穹,仿佛在宣示着不灭的信念:皈依上帝,才是唯一得救的路。上帝在哪里?现代神学家告诉你,你越肯定外面的上帝的存在,你离上帝就越远。原来上帝在你的心灵里,它就是你心灵里的大爱。汶川救灾展现的,正是这民族的、人类的大爱。它让我们再一次逃离苦难,重新铸造生命的尊严、坚强与希望。面对人类的苦难,我们需要宗教情怀,但任何宗教情怀,都不能不拥抱人间,都不能不落实到我们的生活中。“尽人事,听天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存,吾顺事;
殁,吾宁也”,这样一种智慧,并不因为大地的动摇而冲淡其宗教意义和文化价值,道德情怀、审美情怀、宗教情怀,引领我们筑起生命的峰峦,这峰峦高高耸起,青翠叠嶂,绵延无穷。
用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用歌德的精神做人。
以道家的精神做儒家的事业。
这就是汶川大地震留给我们的启示。
(注)以下摘自格林:《生命铸就感动》(该文载于《青年文摘》2008年6期):
1 “当汶川县映秀镇的群众徒手搬开垮塌的镇小学教学楼的一角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名男子跪扑在废墟上,双臂紧紧搂着两个孩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两个孩子还活着,而‘雄鹰’已经气绝!由于紧抱孩子的手臂已经僵硬,救援人员只得含泪锯掉才把孩子救出。这名男子是该校29岁的老师张米亚。‘摘下我的翅膀,送给你飞翔。’多才多艺、最爱唱歌的张米亚老师用生命诠释了这句歌词。”
2 “汶川县映秀镇幼儿园的聂晓燕老师始终守护在垮塌的教学楼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武警官兵用手扒开废墟。直到她遇难的孩子被挖出,聂晓燕的眼泪终于如山洪暴发;
‘娃……妈妈来不及啊……’地震时,孩子们都在睡午觉,聂晓燕一手一个抱出了两个孩子,而她自己的孩子却留在了屋里!”
3“抢救人员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透过那一堆废墟的间隙可以看到她死亡的姿势,双膝跪着,整个上身向前匍匐着,双手扶着地支撑着身体,只是身体被压得变形了。救援人员来到她的尸体前,发现她身下有个孩子还活着。孩子被包在一个红色带黄花的小被子里,大概有三四个月大,因为母亲身体庇护着,他毫发未伤。抱出来的时候,他还安静地睡着,熟睡的脸让所有在场的人感到温暖。随行医生解开被子准备做些检查,发现有一部手机塞在被子里。医生下意识地看了手机屏幕,发现屏幕上是一条已经写好的短信;
‘亲爱的宝贝,如果你能活着,一定要记住我永远爱你!’”
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 赵士林
2008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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