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黄仁宇在场的历史记录
发布时间:2020-06-04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德高望重的张思之大律师在回忆中学生活时,无比深情地缅怀那些壮烈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同学们,1943年冬天,16岁的他在四川三台的国立十八中读高中,受爱国热情的感召,毅力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成了一名通讯兵。在缅甸战场上发生的那场著名的密支那战役中,与他同龄的学生兵牺牲惨重。60多年后,他还在文章中追问:“青山白骨,去国万里,不知英魂漂泊何处?”
每次读到这一段,我都会内心激荡,难以平静。那些在异国土地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少年,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就是发生在缅甸山谷丛林里的可歌可泣的中日之战,也常常被遮没、被有意无意地忘却了。正是在那场扭转东南亚战局的密支那战役中,一位年轻的上尉黄仁宇曾被日寇的子弹击中,好在只是伤在腿上。
抗战爆发时,比张思之年长9岁的黄仁宇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他毅然中断学业选择从军之路。多年以后,客居美国的黄仁宇以历史学家知名于世,他的《万历十五年》等史学著作传诵久远,广为人知。不过,人们可能不太知道他早在成为史家之前就出过一本书,60年后,这本《缅北之战》终于在他的祖国重新面世。如果用狭隘的学术标准来看,人们也许不会给这本书太高的评价,因为这只是一个“业余新闻记者”的业余作品,然而,不能忽略的是这本书不光是用笔写的,而且是用血写的。在我有限的视野中,关于缅北之战的书也见过一些,但都是后来的人们根据史料写的,真正来自亲历者现场的记录,黄仁宇的这本书很有可能就是唯一的,更何况他在经历无数血与火的磨练之后,成了一位历史学家。他的这本非历史的开山之作也因此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年轻的黄仁宇在抗日前线恐怕还没有想过将来要研究历史,但他作为史家的潜质在这些战地通讯中已流露出来,他的业余写作当时被第一流的大报《大公报》看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不仅有细致的观察力,而且有丰富的语言表达能力,即使在万分紧张当中也能宕开一笔、从容着墨。比如他在写一次伏击日本军队前夕,竟然来了这样一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上面开出一个洞,洞口照出来一线阳光。树枝上透过来一阵轻风,带着树叶清香,林子里面只有鸟啼,人都屏息着呼吸。”
比如有一次,他们正准备吃饭、喝酒,刚刚用小刀把啤酒罐弄破,敌人的炮弹来了,他卧在地上,还回头去看豆荚和啤酒——“我拾起一个啤酒罐,罐内的液体已经只剩三分之一。”
他在后记里说过,战场上有许多生动的镜头——枪炮横飞之间,许多蝴蝶在树林里来去;
一场剧战之后,阵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桥在河上生出倒影……也许,对他自己而言,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细节是一次追击战中,路过一座桥,发现桥底下歪着一个敌人的尸体,头还浸在水里。战友得意地向他展示缴获自这个尸体的手枪,他得了一个大尉领章和一张十盾的日本卢比,原来这是一个日军的大尉,“树枝上晾着水湿的地图和日文字典,这也是桥下大尉的遗产。”1944年4月,这篇文章在《大公报》发表、在贵阳广播电台播出时比较简略,他并没有写出自己的心态、感受。但是,他一直难忘这一幕,很多年后在回忆录《黄河青山》里再次提及,并写下了他内心的感慨:
“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还努力温习他的英文!谁敢说他不是大学学生,脱下黑色的学生装,换上卡其军装?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然后他在长崎或神户上船,……千里迢迢赴死,喉咙中弹,以残余的本能企图用手护住喉咙。……在孟拱河谷这个清爽的4月清晨,蝴蝶翩翩飞舞,蚱蜢四处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而这名上尉的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兀自滴着水。”
我不知道,缅北之战与黄仁宇成为史家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联系,但我相信,亲身经历这场血与火的战争,对于他的人生一定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在《大公报》连载四天、长达几万字的那篇《密支那像个罐头》就是他受伤后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写出来的,生死系于一线的考验,在他笔下并没有那样惊心动魄,反而显得有点轻松,甚至炮弹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都有了音乐节奏。他如此记述自己的受伤:“好像谁在我们后面放爆竹,我已经被推到在地上了,三八式的步枪弹击中我右边大腿。我爬到一撮芦苇下面,裤子上的血突然涌出来。当时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一点也不痛,但是感觉得伤口有一道灼热,而且渐渐麻木。”
黄仁宇不是战地记者,而是个职业军人,不仅亲临过第一线,而且常能接触高级将校,知道军事部署,所以他的报道有现场的细节,又有超越一时一地战场胜负的眼界,当然由于这些报道都是当时公开发表的,身为军人受严格的军纪约束,他并不能畅所欲言,很多了解的内情都不能如实写出来。如果作为史家之作,显然有些单薄。尽管如此,他还是提供了其他作品难以替代的许多第一手的证据,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能显示出其珍贵价值,这毕竟是一个亲历者留下的现场记录。当缅北之战取得决定性胜利之时,很多弟兄已两个月内不曾脱过鞋袜,并且长久浸在泥浆水泽里,等到要脱下鞋袜,脚上的皮肤附在袜子上整个地被撕下来。这个真实的历史细节和那些悲歌慷慨的牺牲同样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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