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城市与现代疾患

发布时间:2020-06-04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逃离城市/城市与现代疾患

  

  现在看,越是现代大都市越是不适宜于人的居住。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实际情形是,城市人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摆脱自己的城市,尽快逃离——全部逃离或部分逃离。只要能够逃开,具备这个条件的,就是人生一大幸事。弄到最后,大约只会剩下没有办法的老百姓了。结果只能是他们在城里苦熬。

  那些忘情地赞扬城市的城里人,大半是居住在特殊小区里的人,比如是一处有草坪有大树,还有门卫的大院里。还有一部分虽然也在熬着,却从心里喜欢城市的,那就是因为一些极特殊的个人理由了,比如特殊的癖好之类。现代人陷入的一个最可怕的困境,就是不得不居于自己亲手创造的一个怪物的体内——这是一个急剧繁衍的大都市。这里空气污浊,噪音刺耳,交通堵塞,食物陈旧,人流拥挤,已经没法体面地生活,却又一时离不开。人自己最后成了一座城市的奴隶,而不是主人。

  医治城市顽症是世界性的问题。当今的世界上,几乎所有致命的错误都发生在大城市里。解决城市问题,其实就是解决人类的未来。一些棘手的现代伦理问题,也大都发生在城市里,如同性恋、吸毒等等。由于缺少大自然的抚慰,城市的确集中了相当数量的现代精神疾患和生理疾患。

  

  缺少人性化的生活/水泥

  

  我没有看到过能够让人舒适生活的大城市。现在每到一个城市,给人的一个强烈感觉,就是再也不能这样了,这里需要彻底改变,我们不能再这样过下去。对于城市建设,要下一剂猛药,要有一种革命化的思维。不能仅仅是改良,而是要彻底改变它:它的节奏,它的道路,它的空气,包括它的气味和颜色。

  我们扪心自问:难道我们人类几千年追求的居住文明,我们的理想,就是在一起拥挤、在一起喘污浊的空气吗?难道在杜甫悲唱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中,我们中国人就找到了今天这样的居所?

  有路难走,有车难乘,有家难回——更可怕的是,我们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安静可以享受,每个人都在噪音的包围中无处躲藏。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城市、大都市。

  令人惋惜的是,现在许多动手搞城市建设的人没有什么想象力,更没有追求完美之心,其结果就是,大半的城市都搞得很丑陋。在许多年里,我们这儿的人不仅对树木没有感情,而且简直就是以树为敌。所以我们年年讲造林,讲绿化,到头来还是生活在水泥堆里。

  没有绿色,没有空地,干燥的水泥堆砌起来,一座连一座挤在一起,这里面的大小空隙就塞了一个又一个家庭。这会有多少幸福可言?这真正是缺少人性化的生活。无数这样的形式叠加累计,最后组成了一个个区域,这就是所谓的城市。在这里,绝不可能有第一流的物质和精神的创造。

  树木、绿色,它们与城市的关系必须来一个颠倒。理想的居住环境,应该是楼房插在树木的空隙之中,而不是树木插在楼房的空隙之中。我们也许可以断言,这个被颠倒的关系一天不重新颠倒过来,城里人就一天没有幸福可言。

  看看城乡建设,我们浪费了多少土地。我们许多年来已经习惯于在最好的耕地上建城市,而且没有任何节制。最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却不一定是最适合盖房子的地方,最后只能造成这样的恶果:吃不好也住不好。

  

  港台和内陆的城市/野蛮和粗鄙

  

  比较一下,中国大陆和港台的城市建设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大致都是拥挤和嘈杂,是噪声和严重的尾汽污染。像欧洲那样的一些漂亮小城大半是见不到的。港台也有一些好的居住区域,但像大陆一样,与大多数普通市民无关,那都是被各个领域里胜出的人物占据的。

  我们的城市,往往把一些常常露脸的地段建得好一些,比如楼盖得高一些,贴贴金属板或玻璃之类。其实这样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更显出了规划者的小家子气,显出了虚伪和捉襟见肘。在这些地段的对比之下,大面积破烂的市区就显得更加不能容忍。还有,这样的地段也无非是簇新的高楼大厦而已,哪里会有什么文化积淀,更没有自然美。没有自然美历史美圆融一体的城市建筑,没有浓烈的人性化格局和人文气息,再高大再现代的城市建筑也是野蛮和粗鄙的。任何一座城市,其自然之美和历史之美原来都有的,但早就被我们的一些“开拓型人士”给干掉了。

  现在存在的一个可怕问题,而且非常普遍的,是许多地方都以野蛮粗鄙为美。让人不理解的是,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民族,却要在一切方面都退向“初级阶段”。我们天人和一的自然观呢?我们关于和谐的传统美学观念呢?这一切在建筑和城市规划上,到底体现在哪里?

  

  危机时刻/想象力的退化

  

  如果说我们现在的城市建设到了一个极端危机的时刻,这绝不算是什么危言耸听。看看一座座街道相似、楼群相似、一个个“小区”相似的城市,就会让人觉得窝囊丧气。不仅是这样,即便是在同一个所谓的“高尚别墅小区”里,每座小楼的样子也往往一模一样。

  我们的想象力已经退化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夫复何言!

  城市建设应该尽量节省耕地,这本来是一个实际而又浅显的问题。可是我们这些年各地却在走一个相反的道路,就是把最好的耕地建了房子。其实那些最不适宜耕作的地方,有时往往会是盖房子的好地方,比如海滩河滩荒地等等。有的小城本来离不能耕种的海滩不远,却愚蠢到非要在最好的农耕地上兴建新城区不可。

  说到规划,我们这里一直是可有可无,没有什么常性的。过去没有城建规划,后来勉强有了,城区之间如何分布的大规划却又没有了。这同样糟糕,因为不仅有个城市怎么建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有个在哪里建城市的问题。

  

  拆除历史的人/城市交给文弱书生

  

  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害怕旧城改造。本来一些城区破烂得不堪入目,改造也是一种必然。问题是谁来改造、怎么改造。有的老城区在文化人看来非常美,在一些城建者那里看来却是非常地丑。到底是谁错了?是文化人过于多愁善感,还是具体操作的人太粗鲁?我们观察下来,一般都是后者。一些决定拆和扒的人大半没有什么文化,有的权利不小,可惜识字不多。他们哪里谈得上什么人文素质人文关怀,基本上属于文化方面的造反派。他们压根就不懂建筑同时也是一门艺术。

  他们一方面改造旧城,一方面也在拆除历史。我们一般而言是没有权利拆除历史的,因为这是一个极大的权利,需要一个相当复杂的程序来赋予才行。对权利范畴的模糊无知,是一些傻大胆的愚夫干出蠢事的原因。他们哪怕面对一座几千年的古迹也敢拆,挽挽袖子骂一句粗话就可以动手。

  城市建设必须交给一些“文弱书生”才行。这样的人一旦熟悉了工作就会有真正的建树。因为“文弱书生”才有长期的文明滋养,文心纤细且敏感动人,会有特别的怜惜心和完美心。我们的建设事业在许多方面之所以干得一塌糊涂,主要的问题就是用人不当。“文弱书生”的“弱”不一定是身体之弱,而是指文心的纤弱。一些武夫干起事情来总是不计后果的,这些人用来冲击和起哄当然好,但凡是建设事业、凡是谋划与平衡大局之业,往往并不是一时一事的痛快,更不靠一阵冲击起哄所能解决。

  

  无知的权利意味着灾难

  

  在一座城市一个地区,野蛮的力量一旦掌握了城建的权利,就是普通居民的灾难。因为拆与迁一类事情是关系到许多平民利益、且决定着城市风貌的大事,所以这一类事业的枢纽要掌管在具有人文关怀的艺术型知识分子手中才好,而单纯的建筑技术专家只能是配合者和参与者。因为只有具备人文情怀,才能最好地顾及群众利益,才能对城市的长远发展有诗性眼光。

  无知的权利就一定意味着灾难,意味着腐败。那些粗鲁的开发商当中有相当数量的惟利是图者,他们一旦没有了遏制,就会给一个地区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他们不会对环境负责,当然更不会对民众负责。他们只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同时也是对平民和公众利益的最大盘剥者。

  相对于开发商,居民总是弱势群体。一个地区的权利由于不是在群众认可的民主机制中产生的,所以这种权利运作常常会带有极大的可疑性。这就给一些开发商带来了另一些可逞之机,使房地产开发的过程中产生一些藏污纳垢之所。

  

  所谓专家/诗性成份

  

  一切都取决于人。在城建方面,没有规划固然不好,有了糟糕的规划就更坏。长期以来,我们不仅受到不依规划乱建之苦,我们还受到了低水平规划或错误规划的戕害。现在的一些不可容忍的建筑区域的形成,有许多直接就是极坏的规划造成的。

  我们讲依靠专家搞规划,但很少问一些关键问题,如找的是一些什么专家、专家又是怎样构成的,以及如何选择专家方案。在专家们形成了许多方案的前提下,我们的决策者很有可能从中选择一个最糟的方案,因为决策者的素质才是决定因素。还有,仅从专家而言,一些单纯的技术专家为了自己的方案被采纳,是极善于揣摸领导意图并做出许多妥协的。这样的规划结果当然值得怀疑。

  所以,我们将一再地提出规划过程的科学化:让人文知识分子、特别是艺术型人材的决定性参与,以增加整个规划的诗性成份。这是我们未来城市建设能否走向健康发展的关键。

  许多人总是误解,认为规划与城建是一种单纯的专业技术。这种误解会给我们的城建造成难以想象的缺损。因为城市建设是最需要强调人性内容的,是立体的、多重和多元的艺术。没有什么比城市建筑更能集中和直观地呈现一个地方的人文素质和文化风貌了。

  

  城市与人的尊严/可疑的“发展”

  

  在人类历史上,居住状态和居住方式往往体现了一个时期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特别是人的地位和人的尊严。现在,中国的城市往往是很好地照顾了一小部分人的尊严,而大多数人的居住条件是很差的,哪里还谈到什么尊严?即便在一些大省的首善之区,大多数居民也没有一块活动的绿地,没有一条像样的人行道,更没有自己的社区图书馆和医疗诊所。他们作为纳税人本来是有资格享受这些的,因为这都是现代城区里最基本的东西。

  现在我们只要到大多数居民区里看看,就可以很容易地发现这里的环境是多么糟糕:小贩嚎叫,垃圾遍地,尘土飞扬,车辆乱行,居民们没有一刻的安静也没有起码的卫生条件。这些事实明摆在阳光下,可就是引不起多少人的痛心疾首,为什么?就因为他人已经“熬”出来了,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住到了设备较好的小区里,已经有了保卫,有了门岗,更有了花坛雪松之类,所以大可不必为平民操心。在有些人那儿,剩下的事情就是胡说八道了,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大话。

  有人极愿意把“发展”、把“抓住机遇快速发展”挂在嘴上,并且从来不强调发展与环境的关系。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自身并不住在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的环境中,他们出有豪车居有华屋,当然不顾群众怎样挣扎。

  其实不计后果地、像当年搞阶级斗争一样地大搞野蛮建设,就是对这个民族最大的破坏行为。

  一切不能将民众的具体利益纳于视野的所谓“发展”,都是极其可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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