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人,我们不要被代表】为什么鼓代表番禺

　　这是一场独具一格而又意蕴丰厚的维权，从维权者方面而言，没有成型的组织，没有公认的带头人，没有封路跳桥和暴力袭警，更没有燃烧瓶和自焚。而从政府方面而言，没有“一小撮”和“不明真相的群众”，政府自始至终承认民众组叔合法正当，承认垃圾焚烧项目必须取得民意的认同。
　　六排，差不多有50名身着制服的保安，牢牢挡住了丽江花园售楼处的大门。
　　他们面对的，是两三百名从番禺各小区闻讯而来的业主，与保安们的凝重恰成鲜明对比，这些业主们扶老携幼，嘻嘻哈哈，如同参加一场野餐聚会。时不时会有一些三四岁的孩子，用稚嫩的双臂高举起一幅标语，吸引了各式镜头一阵狂拍。
　　这一天是2009年12月20日，番禺区区委书记谭应华与业主代表的面对面交流正在丽江花园售楼处里进行，作为一场长达三个多月的维权活动的最后冲刺，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冲破终点线的那一刻。
　　终于，门开了，一个男人分开保安走出来，向人群大声说：“谭书记说了，会江村的垃圾焚烧项目已经停止了。”
　　人群中响起掌声和欢呼，然而还有人意犹未尽：“我们不光要停止，要彻底取消。”
　　又一个人走出来，拿着扩音器发言：“谭书记说，垃圾焚烧项目已经停止，至于以后垃圾处理以何种方式落在什么地方，也要周边人群75％以上的居民同意。他还说，今后不光是垃圾焚烧，任何重大民生项目在上马之前，都要公开广泛听取民意。”
　　更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响起，对于每一个参与了这场反垃圾焚烧战役的番禺居民而言，这是一个激动时刻。主政官员的最终表态，标志着这场垃圾焚烧之战，番禺人取得了完胜。
　　这是一场独具一格而又意蕴丰厚的维权，从维权者方面而言，没有成型的组织，没有公认的带头人，没有封路、跳桥和暴力袭警，更没有燃烧瓶和自焚。而从政府方面而言，没有“一小撮”和“不明真相的群众”，没有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抓捕，没有“舍小家为大家”的忽悠，政府自始至终承认民众维权合法正当，承认垃圾焚烧项目必须取得民意的认同。
　　于是乎我们看到，这场运动有戏剧性而无悲剧，有怨愤而无绝望，有冲突而无暴戾，双方更像是狂欢舞会里的一对舞伴，你进我退，你来我往，步调初生涩而渐渐圆熟。
　　从诉求性质、运动形式和最终的结果来看，番禺反垃圾焚烧，颇像是前年厦门反PX项目的继承与延续，但从媒体介入的深远，行动者与意见领袖的互为奥援，对利益集团揭露的尖锐，传播方式的多渠道，尤其是从参与者的公民自觉意识和政府的开明态度来看，番禺人站上了更高的一个台阶，从某种意义而言，它已成为中国公民社会发展的一个新起点。
　　也许只有两旬评语才能比较准确地概括出这场维权活动的特点，两句话均来自于网友而被广泛流传，一句是“无组织有纪律”，另一句是“我们不要被代表”。
　　
　　焚烧之火
　　
　　这一切的肇始可以推至2002年。
　　2002年6月，国家计委(现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建设部、国家环保总局四部委联合出台了《关于实行城市生活垃圾处理收费制度促进垃圾处理产业化的通知》，正式建立了垃圾处理的市场化制度，成为垃圾处理产业飞速发展的起点。
　　也是在这一年，番禺区人大常委会审批通过了广州市番禺区生活垃圾处理系统规划。选出番禺火烧岗、大石镇会江、沙湾镇西坑等11个地点，作为番禺未来生活垃圾处理设施可能的选址地点。
　　随即，国家先后出台了一系列支持垃圾焚烧发电的优惠政策：一是发电量全部收购；二是免除了增值税的征收，并在所得税上享受减免政策，三是国家会以垃圾处理补贴的方式向企业支付服务费，即所谓的垃圾处置费。
　　在政策强心针的刺激下，垃圾焚烧发电项目就如一场大火，迅速在全国蔓延开来，从1998年第一家垃圾焚烧发电厂在深圳投入运营使用以来，截止到2006年，建成的垃圾焚烧发电厂已达69个。在国际上已经日趋没落的垃圾焚烧发电产业，在中国恰似枯木逢春。
　　而在2007年通过的《全国城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建设“十一五”规划》更是明确要求，加大发展焚烧处理技术，新增城市生活垃圾无害化处理设施479项，其中垃圾焚烧厂82座。平均单座焚烧厂的日处理能力约为810吨。为此国家财政将总投资589亿元。
　　在近600亿的大蛋糕面前，各地均快马加鞭，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建设进入了一个高潮阶段，2007年后，拟建和在建的垃圾焚烧发电厂达到近60座，仅在福建一省，未来3年中将再建20座垃圾焚烧发电厂。
　　然而进入2008年后，这场熊熊大火开始遭受阻击。在北京六里屯，在与当地居民进行了长达一年半的较量后，垃圾焚烧项目被迫暂停。在江苏吴江，上万名当地居民封锁了发电厂的大门，迫使项目叫停口在上海，在南京，当地居民都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进行了抵制和维权。虽然如此，在其他地方，这场大火仍然攻城拨寨，无往而不利。
　　这一次，它将炽热的目光瞄准了广州番禺区大石镇会江村，一个籍籍无名，毫不起眼的小地方。
　　这一次，它面对的对手，将会是什么样的一群人呢?
　　
　　新番禺人
　　
　　沿着广州市的南北动脉广州大道一路向南，越过洛溪大桥，在广州市区与番禺行政中心市桥之间，是被洛溪水道、三支香水道，大石水道等大大小小的珠江支流分割环绕的大片土地。
　　近二十年来，丽江花园、广州碧桂园、华南新城、南国奥林匹克花园、星河湾、祈福新邮、海龙湾、锦绣香沮……一座座环境优美、设施齐全的大型居民社区在这里拔地而起，构成了名震全国房地产界的华南板块。
　　数十万小区业主居住在这里，他们绝大多数非本地土生土长，户籍不在此处，工作在广州市区，故而被称为新番禺人。他们的共同之处，是有良好的教育、稳定的事业、不菲的收入，简而言之，一个标签――中产阶级。
　　然而一个标签是太不足以概括他们一路走到这里的足迹了。他们大多生长在改革开放之初，内地的小山村或是小城镇里，挤上了千军万马的独木桥高考，大学毕业后，随着市场化的热潮涌动来到广东。童年的贫困在他们心中留下深远的阴影，故乡是不会再回去了，离开了父母，割断了亲族，孓然一身，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开始打拼。
　　于是，他们成了公司的文员，政府的科员，报社的见习记者，服装市场的档主，卖保险的顾问，安利的下线……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订单，在命运的无常里饱经失败，在酒吧的灯雾缭绕里驱散寂寞，在匆匆的邂逅与遇合里收获爱情，他们住着城中村的廉租屋，吃过大西豪的快餐，坐新福利的巴士上班，还好那时候的广州，没有BRT，不算太堵。
　　终于，青涩渐渐变为成熟，他们事业开始起色，结婚生子。为此倾囊而出付了一笔首付，才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家园。他们接来了父母，看着孩子在青葱的树影下蹒跚学步。而同时不可避免地，将自己收入的很大一部分交给银行，并从此为股市和油价的起落牵肠挂肚。
　　于是，他们又成了每天早晚洛溪桥上拥堵 不堪的车流中的一员，又成了地铁三号线里汹涌而入的人流中的一员。由他们主演的电影，应该叫做《杜拉拉升职记》，而非《勇敢的心》。
　　然而，这还不是新番禺人的全部。
　　在他们打拼的这十年，正是中国人权利意识苏醒最快、公民社会启蒙最猛烈的十年。而他们所处的，又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领头羊、言论最为开明、媒体最为发达的广州。他们白手起家的经历，使得他们更为珍惜自身的权利和眼下的幸福。
　　十年前，他们最爱读的是南方周末，后来读南方都市报和财经杂志，再后来看新浪和网易新闻。他们看香港的翡翠和本港台，看好莱坞的大片，在天涯和凯迪上发帖，在淘宝上购物，用QQ群约周末的自驾游。
　　他们开始成为社区论坛里的活跃分子，在那里讨论大大小小的社区事氖他们开始认同个人权利是现代社会的核心价值，认为公权力的合法性来自于民众的授权，公共事务必须要尊重民意并符合程序。
　　他们强烈关注社会公正和个人权利被侵犯的事件，他们知道2003年的孙志刚、2005年的余祥林、2007年的杨武吴苹和2009年的唐福珍，他们为物权法通过而叫好，认为《城市拆迁条例》和《劳动教养条例》应该废除。
　　最后不可避免地，他们开始行动。他们是地震捐款最积极的一群，是各种慈善和志愿活动最热心的支持者，他们也是自身权利的积极捍卫者，丽江花园的修路风波、祈福新部反对市政规划路的行动、广州奥林匹克花园业委会改选，都是他们显示自身力量的时刻。
　　而在2009年的这个秋天，当垃圾焚烧的大火烧到广州番禺会江村时，它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两个网友
　　
　　11月23日，早上六点樱桃白就起了床。她沐浴焚香，诵经半小时，换了好几身衣服，最后穿了一件黑色风农，以表达自已的严肃和沉重。
　　这一天是广州市城管委接待番禺居民关于垃圾焚烧项目上访的日子，在几天之前，社区论坛，手机短信和QQ群里，就传遍了这一消息：番禺业主要在今天，一起去城管委上访。
　　7点半左右，樱桃白与广州碧桂园业主小雁子一起登上了地铁三号线列车，车厢里不时有人义愤填膺地说着垃圾焚烧的事情，看来都是同道中人。目光回转处，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哎呀，偶像阿加西。
　　在这个早上，网友樱桃白与网友阿加西的碰面，是一种偶然，却也是必然。这两位原本默默无闻的普通网友，都通过这次事件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人物，而他们两人正好代表了这场维权运动参与者的两种不同类型。
　　42岁的阿加西，出身于大学教授家庭，本科是微生物技术专业，做过多种职业，当过兼职网球教练，阿加西这个网名便缘由于此。2001年他搬入番禺广州碧桂园后，一直是小区里的公共活动积极分子，曾经在网上发帖倡议成立业主委员会。很多网友认为，阿加西9月28日在网上发的一个帖――打算找人一起去参加广州市环卫局的局长接访日活动，是这次维权活动的起点。目前是自由职业的阿加西，懂技术，善于理论总结。坚持用理性手段维权。他在央视新闻调查节目上的侃侃而淡，鼓舞了更多的人参与。
　　而年龄保密"但显然是80后的樱桃白，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像其他白领一样衣着得体。外表文静的她内心却感情丰富，说到维权活动中的一些事情时，时而沉思，时而哽咽。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樱桃白认为自己就像一个“隐居”的人一样，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但维权运动一开始，她则以完全不同以往的激情参与进去。将《北京欢迎你》的歌词改成《番禺欢迎你》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在11月上旬，当阿加西等一批网友被派出所传唤，而本地媒体突然对垃圾焚烧保持沉默，整个维权运动进入最低潮的时候。这个文静的女子突然做出一件勇敢的举动，她在11月8日当天戴着防毒面具进入广州地铁，以这种行为艺术的方式唤起人们对垃圾焚烧的关注。事后有网友评论，在最艰难的时刻，“她像一个大侠一样冲了出来。我一点也不吝啬对这个女孩子的赞美之词，那两天我相信是很多人情绪极其低落的时候，感觉到绝望的时候，这个戴着防毒面其的女子的勇敢的举动，极大地唤起了华南人民的勇气和信心。”
　　成熟与激情，理性与果敢，理论高度与行动力，这些正恰恰构成了番禺这次维权行动的一体两面。
　　
　　不留任何垃圾
　　
　　一般公认，11月23目的居民群体上访，是此次维权行动的一个分水岭。
　　在此之前。维权行动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殴。
　　第一阶段是从9月24日，媒体首先报道会江村将建垃圾焚烧发电厂开始，到10月17日广州市环卫局接访日。在这一阶段业主们从论坛上的讨论，开始进入实质性行动，在广州碧桂园、海龙湾、丽江花园、祈福新?等楼盘发起了反对垃圾焚烧的签名征集，最终征集到的数千人签名意见书上交到广州市环卫局。
　　第二阶段是到10月30日番禺区市政园林局情况通报会。在此期间，番禺居民向市区各个政府部门提交了反对意见书，但没有得到实质性答复。抵制活动陷入了胶着期。在“情况通报会”上。虽然会场内多位应邀而来的专家都力撑建立垃圾焚烧厂。但番禺区市政园林管理局局长周剑辉在会上表示，“在项目环评未通过前绝不开工”。
　　第三阶段是到11月23日前，这期间多名维权积极分子被派出所传唤，本地媒体的报道明显减少，维权活动进入低潮期。但与此同时，互联网上关于垃圾焚烧的危害性的讨论越来越深入，部分番禺业主开始独立调查位于之前兴建的垃圾焚烧发电厂附近的李坑村污染状况，而一份李坑村村民的癌症死亡名单开始在网上流传。央视等中央媒体介入，番禺维权事件的舆论不断升级，最终政府表示，在11月23日，市城管委将进行关于垃圾焚烧的接访。而在11月22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广州市政府副秘书长强硬表示：“垃圾焚烧将坚定不移地推进。”
　　在23日的那个早晨，樱桃白和阿加西和其他10个番禺业主一起，成为城管委接待的第一批上访者。但是樱桃白很快就发现，这样一次对话并无多大价值，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进入到政府大楼的机会，而在里面的任何一个人，也代表不了外面的意见。
　　而此刻，五六百平方米的城管委大楼门前，站满了人，白发苍苍的老人，面带口罩的美女，身怀六甲的准妈妈，都一同大声喊着口号。大家并不在乎能否被领导接见，他们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存在，就是最大力度地表达了意见。
　　10时许，人群开始自发转向广州市政府。10点半，人群到达市政府门口。人流越聚越多，高峰时有逾千人在现场。
　　警察出现了，但没有带武器，态度友好。有^在警车上贴上了标语，“反对垃圾焚烧”。
　　一辆装有喇叭的警车。要求现场选出5名代表对话。就在这时，人群喊出了这次维权活动中最振聋发聩的一句话“我们不要被代表”。
　　中午吃饭时分，由于现场封锁，只能进不能出，有民众从外面自发端来了几笼热腾腾的包子、茶叶蛋，面包、水等，前来分发。在温暖的阳光下，吃着干粮，唱着歌。 　　下午两点半，政府开始要求民众撤离，一位戴着口罩的业主拿起话筒呼吁：“走的时候请带上你身边的垃圾，尽量分好类再扔到垃圾桶里面，不要再产生无谓的垃圾!”数百市民陆续离开接访现场，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垃圾。
　　一位业主说，这一天，有点“秋游”的感觉。
　　
　　完美收官
　　
　　2009年12月4日，当一位媒体人看见报摊上当天的南方都市报头版大标题《原广州环卫局官员开着广日集团小车》时，不由得失笑出声。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天，广州的媒体揭露市政府官员与垃圾焚烧项目的利益关联，也正是从这一轮报道以后，官方的主烧派基本偃旗息鼓。
　　不久后的12月10日，番禺区四大班子联台召开面向群众代表的座谈会，表示将重新开展番禺区生活垃圾处理系统规划修编和区域规划环境评价工作。这被外界解读为有关部门已经开始寻求体面下台的台阶。
　　发出最后一击的是丽江花园业主巴索风云，在12月15日，他向番禺区委书记谭应华公开发出邀请函，邀请他到小区与居民就垃圾分类处理进行公开座谈。随后，谭对这一邀请表示出积极的回应。当12月20日他如约来到丽江花园与居民会谈时，一切均已水到渠成。
　　32岁的巴索风云，目前在建筑行业从事文职工作。2004年搬入番禺丽江花园。在加入维权活动之后的两个多月中，几乎没有正常上班，他发起或参与了丽江花园和周边小区几乎所有的重要活动。在11月23日接访日前，巴索风云在丽江花园业主论坛江外江上发帖：明天，无论是下雨还是刮风，我依然前行；明天，不管是居委会邀请还是JC请吃饭，我还是依然前行。我必须要到市城管委，解放北路668号3楼，去发表我的反对声音。
　　巴索风云信仰佛教。“这个项目会伤害到万千生灵”，这是他如此积极地参与此次活动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于此次与区委书记的对话，巴索说：“我觉得番禺官民的对话模式是有可能在全市推广的。广州是一个‘公民社会’，官民互动是常态，尽管不如人意的地方还很多，但政府愿意去改变，这是我们最大的信心。”
　　回过头来看整个维权活动，阿加西最大的感受是：“我们有思想，有修养。有知识，有自己的价值观。有各自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我们无组织，但我们有共同的信念，有自觉的纪律，这是很难得的，这种默契来源于大家的受教育程度。”
　　“我们要告诉所有人，公民维权合法，我们不是刁民，但我们也不是臣民，我们是公民。我们有宪法赋予我们说‘不’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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