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
发布时间:2018-06-20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作者简介:阎连科,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炸裂志》《日熄》等。曾获第一、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马来西亚第12届世界华文文学奖。先后四次入围英国国际布克奖和法国费米那文学奖短名单。2014年获捷克卡夫卡文学奖。2015年《受活》获日本“推特”文学奖,2016《日熄》获香港红楼梦文学奖。作品被译为近三十种文字并出版。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香港科技大学冼为坚中国文化客座讲授及荣誉博士。
多大的天都能装进瓶子里。
道长有媳妇。她带着孩子和女人的意暖来看他。
刚临冬,雪就先一步地到来了。满山的白,像人的虚空样。紫云观卧在雪林间,道长和他的徒弟寒在观房里,让人想到套盒,套盒最里窝着一户人家。溪平岭的这地方,一年里的春夏秋,是游脚旺至的圣地儿,空气好,林木密,鸟虫的叫声比树叶还稠实。可时入冬季后,风狂了,人就息歇了,路闲得寂出叽叽声。加之到了走雪天,世界上连菩萨老子都不现身了,庙观就闲得比路还要闲,连往日隔三错五来找道长扎银针的边邻村人也不到至了,使得坐在上堂的道神吕洞宾,十天半月一炷香火都没有,落得个一身尘灰死在清寂里。缘于此,神座下的功德箱,也饿得前胸贴后背,箱腰上裂开的木板缝,像从饥饿里逃跳出的肋骨般。
功德箱上的锁,锈成红黄色,等钥匙如望夫山上等着男人归来的怨妇样。
道长睡在堂前西侧的观厢里,山柴好,炕火热到前夜睡不着,来日上午又不醒。临午醒转过来后,媳妇、孩子已经至观大半天,将观院的积雪扫掉了,把神身的浮灰扫掉了。还把道长不算太脏的袍子在洗衣机里转洗着。是洗衣机的叫声把道长唤醒的。推开门,揉着眼,道长看见媳妇像看见了耳光样,她火等冰似的立在院央里,正和徒弟玄明在烤野火。孩子骑在观堂吕洞宾的脖子上,高高扬扬唤:
“驾——驾!”
和媳妇望一眼,道长问:“你怎么来了?”
媳妇说:“想来就来了。”
把孩子从神的头上呵斥下,让玄明去烧中午饭,并托嘱他把挂在观檐的腊肉炒一炒,一家三口就往西厢观屋走来了。屋不大,倒干净,地上除了道长的布鞋、拖鞋和睡落在地上的枕巾外,也就是几枝劈柴、草纸和卷着书角的《道德经》。媳妇来了,道长和神一样很快就让地上索利了。将被褥收在墙柜里,又到外面给炕灶喂了柴火,炕就渐次暖起来,如神抚摸了信徒的灵心和身子。道长媳妇年龄三十几,住在山下的街镇上,脸上的濡亮很像这个时候的光,尖红色,扎人眼,头发也黑到刺人目,加之穿了艳黄色的羽绒袄,整个人,就像不会画画的人画的水彩画,倒在没有章法中愈发跳脱夺目了。道长已过四十岁,穿了道人在冬季最常穿的黑棉袄、土棉裤、灰棉靴,显得有些脏,像被无神论的人羞辱了一番样。可因为他是神,必须原谅羞辱他的人,于是脸上就僵着一层笑,那笑如遮住一室污杂的窗帘布。
孩子在炕上剥吃敬过神的花生和瓜子。他们俩,一个坐在炕沿上,一个坐在凳椅上,中间设了小桌子。桌上有紫砂壶和没有水的紫砂杯。就那么对对相坐着,此彼相望着,让从窗玻璃透过来的光,落在屋里披在他们身子上。
屋里暖起来,谁都不说话。
身子暖起来,谁都不说话。
媳妇忽然把道长的手给拉过来,握在自己手里边,眼里放着烧红铁的光。道长任她握。手在她的手里还用指甲把她的手心刮了刮。媳妇掉泪了,脸上烧铁的红色成了寡黄色,额上竟还有一层薄汗濡润着。道长望着门口那方向,目光有一半分在媳妇的脸上和身上。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一下,把手从媳妇手里抽出来,让目光去往窗台那边了。
窗台上有一个新摆上去的镜框儿。镜框儿里面是奖状。道长盯着那奖状看一会儿,媳妇也扭头盯着看,还很喜惊地“哦”一下。“哦”完了,脸上灿然出发现怀孕时的喜黄色。道长在那喜黄里,去那镜后摸出一把钥匙塞到媳妇手里边。
媳妇看看那钥匙,出去一会儿重又走回来:
“锁该换了,半天打不开。”
把钥匙放在桌角上,将一大把的碎钱丢在桌央里,像牡丹花开样,五十的,二十的,还有十元、五元和一元、二元、毛角的纸币和硬币;也还有三张大额的百元钞票夹在那中间,如花冠中最大的几瓣花片儿。就开始坐下清整那些钱。所有的钱都是折皱着,还有的被揉成污团儿。冬雪的冷潮结在纸币上,经了屋里的暖,结潮化软了,绵下来,开始有浅灰的霉味从那钱上散开来,宛若春天来时一山野的木腐香。
阳光好,金成璀璨黄,隔着窗玻璃望过去,像火光注在眼睛上。媳妇在光里砌整着钱。把百元的展平砌成一叠儿,将五十元的展平砌在百元上,然后再去钱堆里挑拣二十元的票,让人想到秋后的乡媳在席上、筐里捡粮食。孩子五岁半,能识许多字,也從炕上跳下为钱作劳着,把一元的叠在一块儿,把二元的摆在一块儿,还在嘴里数着“一、二、三”,童音的节奏很像咏唱圣诗里的歌。
道长从屋里出来了。
媳妇不来时,香火旺季间,道长也常和徒弟在夕阳里闭上观门和媳妇那样摆整功德箱里的钱。可后来,他成紫云观的正式道长了,整清钱的事儿就都由徒弟去做了。不是懒,是警觉——道长就应该圣一些,关于钱的事,应该让徒弟从他身上嗅出一股淡远味。现在媳妇和孩子在清整那些功德钱,他就更应该出来距那远一些。距那远,自然也就离神近了些。为了离神近一些,他立在观院央中里,望着六层石台上的观堂门,和门里的道神像。看那门漆旧落了,木刻的道言对联“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为无无为有有无无有”也该上漆了;还有吕洞宾的像,不知为何他总是续续念念想,有一天化缘或者求政府赐恩一笔钱,把吕洞宾的泥像请出去,塑一尊老子的镀金木像或大理石雕刻敬在那。这样想,又觉得愧对吕洞宾,毕竟也是八仙里的要人呢。像吃了人家还要毁了人家的负恩罪贼样,想着,道长把头勾下来,将目光从升上的观堂转降到观门外的岭道上。
道那边,停着道长的棕色小轿车。车这边,正有一个老婆儿走过去,她是寒瘸膝,在雪地上一瘸一拐走,每一步都要倒下去,每一步也都没有倒下去。入冬的大雪结在不足丈量的路道上,上坡倒还好,下坡时,脚一滑,人就滚到路边沟里了。滚下也就没命了,至多在世上留下一处尖叫声。从观院朝着观外看,因着要下七八级的阶台才到那路上,由此道长在观院望那婆婆时,像菩萨在云里看那为她上香的人,像老子端立在绝顶看那在山脚找寻他的人。心里恻隐了,知道她是去观那边更小的只有一间房的庙里为菩萨上香去,道长还是从观院走出来,下到最后一级阶台上,追着她的寒影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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