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其醇而去其疵

发布时间:2018-06-20 来源: 历史回眸 点击:


  方东树平生所撰古文先后经过三次结集。一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在门人协助下自编《考槃集文录》,但未有刊本。咸丰年间遭逢战乱,文稿颇有散亡。二是同治六年(1867)其从弟、门人方宗诚等所编辑《仪卫轩文集》(以下简称《文集》),收文103篇,次年刊行。三是光绪二十年(1894)刊行的《考槃集文录》(以下简称《文录》),这一文本收录初次结集本尚存篇章,并增补了方东树其后十年的新作。近年来,方东树的学术与文学成就较以往更受学界重视。研究者考察、利用其古文,主要依据《文录》。但《仪卫轩文集》自有其独特价值,有待发掘、利用。
  笔者以《文集》与《文录》对应篇目相比勘,所见有异文者约占四成,部分篇目出入多达数百字。这些异文大致有两类,一类源于方宗诚校订原稿之误。例如,《文录》本《原神》篇末“自记”引《孟子·万章上》“莫之致而致者,天也;莫之为而为者,命也”,此属方东树记忆有误。《孟子》“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传世文本历来无异文,《文集》据以订正。《文录》本《书刘贞女纪略后》“文信国至柴市之殉而心始毕,王炎武乃欲早迫之死”。王炎午,南宋末年人,方东树所涉王氏《生祭祀文丞相文》,见于其《吾汶稿》,《四库全书》本题署作者为王炎午,《文集》改“武”字作“午”。《文录》本《荀彧论》“圣人无不复论之矣,三代而后惟诸葛孔明为能不悖于义耳”,此作“无”字文理不顺,《文集》改为“吾”。《文录》本《节孝总旌录序》“刘向作《列女传》,采古贤妃淑媛所以致兴亡者”,可以说“古贤妃淑媛”致“兴”,却不可以说其致“亡”,故《文集》改“亡”字为“王”。《文录》本《复罗月川太守书》“且所务于清议之党者,在天下之鄙俗耳”,如此则与下文所论抵触,《文集》改“务”字为“恶”,乃怡然理顺。《文集》刊行虽然较早,其校勘精善为《文录》所不及。
  占绝大多数的另外一类,源于方宗诚的增删润饰。方宗诚采用这种较为特别的编辑方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方宗诚编辑《陆象山先生集節》,以程朱之学为绳墨,“存其醇而去其疵,以为学先生者之准则”(《柏堂集续编》卷二《陆象山先生集节要序》),这一原则也贯彻于《文集》的编纂。其校录方东树《大意尊闻》,《叙》云:“其所著述,皆本之穷理力行,不为空言,务欲使学者明体达用,以正人心而扶世教。”这是对方东树的总体评价,就具体作品而言,则并不认为都是完美无缺的。他在《文集》叙目中说:方东树之文“茂实昌明,而不尽拘守文家法律。尝自言其文于姚门不及管异之、梅伯言;又尝以为‘吾固深知文,然实无瑕致力于此’”(《仪卫轩文集》卷首)。指出方东树原稿存在推敲未密的现象,也就突出了加以修润的必要性。再者,方东树认为,乐于别人修改自家文章,是作者的美德。其《答友人书》称述曹植“好人定正其文”,反对今世文士“好自尊大”、“相与贡谀阿美”的陋习。方宗诚改订方东树之文,可以说是遵循其师遗教。其三,作者以文章相切磋,方宗诚所处学术文化圈的风气。《柏堂师友言行记》卷三载:他曾以文章就正于扬州刘毓崧,凡有错误,刘氏皆删正之,“或加辨难,无一浮饰语”。他以此认为其人“不愧直谅多闻之士矣”。当涂夏炘年七十六,著有《景紫堂集》,方宗诚指出其一二误处,夏氏“寓书称善,并以予驳辨数则刊于卷首”。方鲁生亦尝驳辨数则,夏氏亦“即致书称谢,并刊其语于《闻见一隅录》中,以志忠告”。方宗诚感叹:“先生学问渊博,名重当世,且年辈实为丈人行,与予及鲁生又未相识,而虚怀如此,可敬也。”曾国藩撰《金陵昭忠祠记》,方宗诚提出文中一段句法宜稍变化,曾氏即删易之;又作邵懿辰墓志,方宗诚认为铭词近六朝句法,曾氏亦从改。方宗诚以此颂扬曾氏“真大海不择细流也”。
  桐城派的学术根基是理学。方东树和方宗诚都是有影响的理学家,但两者因所处学术环境有所不同,学术思想也存在差异。方东树生当汉学极盛之时,“大用功心性之学”,姚鼐期许其“为今日第一等豪杰”(郑福照《方仪卫先生年谱》“嘉庆四年、二十八岁”条)。他勤于德性之学的探讨,《文集》第一、二卷所收相关论文有16篇。但因受汉学一系影响,这些论文原稿说理论道,以程朱之学衡量则不免于杂,未能“以壹出之者”(方东树《栎社杂篇序》)。方宗诚受业于方东树七年之久,深知其理学思想的价值与特点。但他主要活动在所谓“理学中兴”的咸丰、同治年间,较之方东树更讲究严守程朱理学的矩矱。因而他删改、润饰方东树探究心性之文,主要着眼于彰显作者理学思想之“醇正”。
  《辨道论》是方东树阐述心性观的代表作,方宗诚在三处对原文加以修订。《文录》本《辨道论》:“盖彼所谓顿悟云者,其辞若易,而其践之甚难。其理若平无奇,其造之之端,崎岖窈窕,危险万方,而卒莫易证。其象若近,其即之甚远。其于儒也,用异而体同,事异而致功同,端末异而矼乎无妄同。”按,《辨道论》上文已指出,关于为学、修德,佛家有所谓“顿悟”“渐悟”两类;而孔子立教,以“渐”不以“顿”。但方东树更看重的是儒、释两家可以融通。他说,释迦牟尼佛“有大人之诚而不以立名,与天合而未始有物”。这是与《易·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参照立论。所以,在此说儒、释“用异而体同”。这一提法,涉及儒、释道体观是否相同的重大问题。其所谓“体同”,不仅与汉学家反对援佛入儒的观念相左,与理学宗师也不尽相合。如朱熹说:佛学“根本处便不是”,“佛说万理俱空,吾儒说万理俱实”(《朱子语类》卷十七)方宗诚应当是考虑到这一层,故于《文集》本改“体同”作“体微同”。这样表述,强调了儒、佛道体之“同”的有限性,具有分寸感。
  《文录》本《辨道论》:“有人心而后有克治,有克治而后有问学,有问学而后有德行。勤而后获,及其获之也,贞固不摇,历试而不可渝。若夫所谓一心者,转乎迷悟而为之名也。”这里所谓“人心”指人欲。其论去人欲而有德行的进阶,在逻辑顺序方面没有问题。但站在理学立场上,必须追问这一切何以成为可能。这就不能忽视孟子的性善论,即承认人具有可以为善的本性。因此,《文集》本在“及其获之也”下增“乃其所固有也”一句,体现了严守理学道统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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